田蓝鼻子发酸,差点儿掉下眼泪来。她想她应该说点什么的,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后面响起了拖拉机的突突声,是的,现在即便是北京城,拖拉机也能在市区畅通无阻。毕竟,它好歹也是机械化交通运输工具。
突突声突然间停下,徐同学在车上大喊:你们动作挺快的啊,电视机都拖来了?
田蓝转过头,看着一车的大姑娘小伙子和他们身边满满当当的行李,瞬间傻眼:你们这是?
又搬家吗?
够了啊,她可不想昨晚才报到的,今天又要搬迁。
难道是打架打赢了,收获了更多的老地盘,现在得过去把地方占了?
那也不用拖拉机跑这么远吧。
徐同学跳下了车,看她没见识的模样,直接嗤笑:这是我们的校车,全北京城,独一份儿,我们用拖拉机接同学的。
这话一点也不带自嘲的意思,全是自豪。
因为这个时代,交通工具实在太匮乏了。在火车站,你能推辆自行车去接亲友,帮人把行李绑在自行车后架上,那拉风效果就丝毫不逊色于几十年后的宝马接驾。
何况是拖拉机呢。
农大的拖拉机接新生,那可是开学季火车站的一道风景线。
也就是他们学校情况特殊,专业配备了拖拉机。换成其他学校,你想坐拖拉机都没戏。
田蓝深深地嫉妒了,早知道还有车接,昨天她和陈立恒就不颠簸着转车去陈家了,能省好多事呢。
徐同学已经招呼乖巧如鹌鹑的新生们,热情洋溢地吹起牛皮:看到没有?能考上我们大学,你们真是赚到了。学校为了你们,特地配了电视机好方便大家学英语。
新生们的集体眼睛发亮,叽叽喳喳地问:咱们真的能跟电视机学英语吗?
因为时代特色,1980年,全国外语人才实在太匮乏了。学英语的手段也极为有限。如果能跟着电视机学英语,那可真是太好了。
就有人大着胆子问了句:那这电视能看《大西洋底来的人》吗?
旁边立刻有同学指责他:这么宝贵的学习机会,你怎么能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呢?当然得好好学习。国家的未来就靠我们了。再说,《大西洋底来的人》已经放完了。
有人发出哄笑,这位兄台,你可以不说最后一句话的,你暴露自己了。
大家嘻嘻哈哈的,全都跳下了车,好留下空间给电视机。
至于他们要怎么去学校,走路呗,北京城的马路如此宽敞平坦,还怕走不到学校吗?再说也没多远了。
徐同学不跟他们客气,直接开拖拉机走:东西我都给你们放车上不动,回头自己拿。贵重的东西随身带着,我可不给你们看钱。
这时代的年轻人胆子都大得很,完全无所谓:没事儿,不是说上大学发钱嘛,反正我们也没钱。
他笑骂了一声,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
有个小伙子极富眼力劲儿,立刻张罗着要骑三轮车带唐老师,还特别热情地跟对方打听:老师,你教什么的呀?
唐老师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冒了句:物理。
他当年大学快毕业时,学校有心留他任教,准备让他教的就是物理课。
现在,看到这么多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恍恍惚惚感觉自己也回到了青葱时代。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对唐老师尤其热情:老师,是不是真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呀?
除了田蓝和陈立恒之外,他们当中只有一位理科生。
这也是高考刚开始几年的特色。因为教育长期混乱,很多人根本没系统学过中学课程。在短暂的备考阶段,有人凭借自己的毅力强行背下了文科教材,但因为缺少人指导引领,他们对理科内容束手无策,只能选择参加文科高考。
赵家沟的英子同学之所以能顺利考上中专,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他们有唐老师带着突击补课,好歹将理科过了一遍。而参加理科高考的学生,刚好又比文科生少。
唐老师恍恍惚惚地笑:文科理科都很重要,不过要搞工业建设,理科人才必不可少。
立刻有人积极提问:老师,是一开学你就给我们上课吗?
唐老师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学生的问题。
路旁突然间响起了喇叭声,大家回过头,看到了一辆锃亮的小轿车。这不是常见的东欧车,要是他们也说不上牌子的轿车。
车子没有随着大家的地上往前直接开,反倒停在了路旁。
一位20来岁穿着西装的男人先下车,毕恭毕敬地要帮后排的人开车门,里面的人已经迫不及待自己推开。
车门撞到那年轻人了,后排的中年男人也不在意,只激动地朝着他们的方向喊:大哥,是你吗?我是沪生啊,我是你弟弟沪生。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唐老师面前,伸手抓住了唐老师的胳膊,激动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你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这可真不是件好事,唐老师显然并不希望自己像父亲。
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捂着被撞痛的肚子,皱眉嫌弃地看着唐老师灰扑扑的衣服,到底没有殷勤上前。
其实唐老师这趟出门穿的是新衣服,一套新做的列宁装。
这是奖品,向阳公社奖励给唐老师的,因为他培养出了两位大学生和一位中专生。这是公社有史以来至高无上的荣耀。
只是崭新的列宁装在向阳公社能够被社员们夸一句真气派,进了北京城也体体面面,但到了漂洋过海而来的客人眼中,就是寒酸又土气的象征。
唐老师倒不觉得丢人,他只感觉别扭。
这位异母同父的弟弟如此热情,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们兄弟当年有多感情深厚呢。实际上,那哪里是兄弟?不过是少爷和免费的仆人。
唐老师想不出任何温情脉脉的时光可供自己缅怀,他觉得自己成了电影里的背景板,不过是供人怀念少年时光的道具罢了。
沉浸其中的人还在自我感动着,旁观的他却只能沉默。
不沉默又要怎么做呢?直接给对方一记耳光吗?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打了以后他也不会觉得痛快。
他人生中不如意的事情多了,他遭遇的不幸多了,少年时的那些事,他早就忘却了。
唐沪生立刻拽着哥哥:你怎么不通知我呢?我好去接你啊。你现在住在哪里?我们马上把东西搬过来吧。不,不用搬了,我重新给你买,买最好的。大哥,你吃饭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我记得你最喜欢吃香肠卷。
是啊,他很喜欢吃香肠卷。在他屈辱的少年时光,他替他们跑腿,去飞达咖啡馆买香肠卷,买回来的面包却没有他的份。
他的继母和继母的孩子看到了他渴慕的目光,故意用香肠卷为家里的小狗。
那狗还挑嘴,吃了一口便嫌弃的用嘴巴拱开,碰都不碰。
那娇美的贵妇和她养尊处优的孩子们就哈哈大笑,活像看到了比马戏更有趣的乐子。
唐老师以为自己早忘光了,却惊讶地发现他原来都还记得。他以为自己会愤怒,结果什么都没有。
内心空空荡荡,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哦!是有这么个香肠卷,的确挺好吃的。
就是贵。
上大学的时候,他给人补习,攒下来的工钱,他特地去吃了一回香肠卷。然后觉得不划算,一个香肠卷的钱可以买一袋子大肉包了,够他痛痛快快地吃两天。
唐沪生却自说自话,坚持要带哥哥去吃好东西,直接拉着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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