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没有什么是无法过去的。
他们都应该已经垂垂老矣。
才对啊。
然而游烛只是拿过食物,仅轻轻地「哦」了一声,全做回应。
他对羽人说:你告诉乐韵,我讨厌他。
少年的面容依然是年轻而漂亮的,漂亮的像阳光下还沾着露水的荼蘼花。
第二天,羽人来的时候对游烛说,乐韵说他错了。
如果那个时候,他真的像好朋友般为游烛践行,游烛遥远的没有目的的旅途,是否会偶尔想起他来。
在知道他即将离世时,是否会哭着赶回来看他,永远地、永远地记住他这个好友。
但是他没有。
所以游烛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等羽人离开了,游烛有些幼稚地踢了一脚地板,独自嘟囔着:真有够可笑的,恶心、恶心死了。
说完他自己顿了一下,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什么时候,他也会用这种过分的词来形容人。
是因为塔上太无聊了吗。
因为过于寂寞,在一日日重复的时间里,他也没有察觉到的心中积累的怒气与怨恨。
将他所有的善良与温柔,一点点磨平。
我这下,真的不是一个好人了。
游烛坐在桌子前,停顿了良久,才对祂说:你会不喜欢这样的我吗。
没有人回答他,所以他又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会。
他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天,羽人突然说它不会再来了。
对不起,我已经飞不动了。
都城里再没有其他的羽人,抱歉乐家在三十年前,已经消亡了。
游烛有些恍惚。
羽人说,已经过去了四百六十七年。
神庙消逝,昔日显耀的贵族乐家早已衰败,最后一名乐家后代将所有金钱交给都城里最后一名羽人,请他照顾被囚禁于高塔中的祭司。
而现在,那名羽人也快要死了。
乐家人说,他们的先祖做了一件错误而残忍的事情。他真心忏悔,因为直到他年迈的时候,他才知道被他关着的少年
没有人知道那个人与全知全能的神之间发生过什么,只能通过一个又一个老去的羽人口中得知。
他永远年轻。
游烛坐在窗边,抱着膝盖,垂眸看着窗外重重云海。
这是早已看过无数遍,令人烦腻的风景。也是游烛能记住的,祂附在一只黑色乌鸦上时,出现在的窗边。
游烛想着想着,自己笑了一下。
笑容却又慢慢的消失在唇边。
他早学会了凝固时间的法术,却已经没有了荼蘼花。
你到底去了哪里。
你知不知道我
在时隔五百一十七年后,游烛带了一本书,终于走下重塔。
重塔上的古籍多得像一座小山,再高的小山,也总有翻完的一天。
游烛只剩下很小一部分还没有完全琢磨透,所以他只带一本书。
走到低处时,游烛通过窗户朝下眺望。
干燥的风吹过,远处的河流干涸,丛林变为褐色的黄山。
都城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环境,陌生建筑鳞次栉比,曾经环绕着重塔的神庙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只剩白色高墙依然包围着巨塔。墙外杂草丛生,荒凉而寂静。
好陌生。
和当时他们一起走过的地方完全不同了啊。
游烛走到一楼,再次推动那扇门。
烈火灼烧般的痛感顺着掌心攀爬向手臂,他没有再因为吃痛而收回手,而是用力。
用力。
终于,褪去花纹的铁门应声而塌,轰隆隆联动着倒下整片白墙。
数百年毫无波澜的眼睛终于再次闪耀过微小的希翼。他抬起脚,向外迈去。
像是由四面八方的空气织就一张无形的网,将游烛兜入其中,又浸泡在深海的水里。游烛的身体在触碰白墙边界时再不能前进半步,它们齐齐压迫着他退回去、退回去。
这是一扇从外紧锁的门,位于漩涡中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将它打开。
尝试,反复尝试。
直到最后蹲坐在边缘,手指不自觉颤抖。
让他痛苦的不是无法出去,而是五百年过去,游烛将重塔上的古籍几乎全翻了一遍,他的法力已经超过这片大陆的任何人。他感觉到的,却依然与五百年前相同。
毫无差别。
巨大的声响吸引来附近的人,年幼的孩童惊讶地站在游烛身前。
她想要跨过倒塌的白墙,到那里面去玩。身体却像是撞到了什么柔软又坚固的东西,不停被拦了回去。
最后只能蹲下来,好奇地问面前的人:漂亮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害怕?你也觉得这个地方很奇怪吗。
害怕?
他在害怕。
害怕那一种他不敢想象的可能,游烛的手指焦虑地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可能的,哪里会有那种事情。
不能急,不能急。
他悄无声息告诫自己。
不可能他要被永远关在这里,他又不会死,一定有方法。
一定还有,被他忽略了的地方。
一定还有。
即使再怎么样,不是还有祂。
只要祂回来。
游烛深吸一口气,从腰带处摸了快玉石吊坠。手腕轻轻一抛,那块石头便像处于这世界上所有毫无顾忌的地方般,越过了那层无形的结界,停在了小孩脚边。
游烛对那个孩子笑了笑:我因为一些原因不能离开这里,你把这块石头交给你的父母,然后给我弄点吃的来,好不好?
游烛住在了重塔一楼。
那个孩子给他带来了他需要的东西,她好像很喜欢游烛,那以后便天天在重塔旁边,给游烛讲了很多有意思的、没意思的东西,普通人的一生很平淡,左右不过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游烛却将书放了回去,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听她讲那些无聊的事情上。再在她不在的时候,将那些话复述给祂。
直到幼小的孩童变成了少女、妇人,直到她白发苍苍,有一天她将她的孙子领来,笑呵呵的对游烛说:漂亮哥哥,我以后不能陪你了,这小子最聪明了,讲的故事比我好听多了。
藏在老人身后的孩童一双眼睛咕噜噜的转,半点也不害怕,就像他祖母年轻时那样。
游烛其实不介意是谁给他讲故事,又讲了什么,他只是想要有人和他说话,打发时间。他并不在意那个人是谁,又在说什么。
啊
这是不是有些不尊重人?
恍惚间游烛想起来,他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不过他也想不太起来,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了。
又过了一些年,好像可以用很多年。
那天那个小孩给游烛送来一块小小的坚硬的饼和一碗看不出原料的面糊糊汤,对游烛说:漂亮哥哥,我明天不能给你送东西了。
他的手指捏着破烂的衣角,不敢抬头看他。
他说:妈妈说我们没有食物了,再住在这里会饿死哥哥,我要走了。
是呢。
石头与沙子里种不出食物,昔日绿洲早已被漫天黄沙覆盖,除了游烛,所有人都在逃离。
他们是最晚离开的。
从此,只剩游烛一人。
至此,已经过去了两千七百年。
游烛又在塔下枯坐了几天。
白日好像越来越漫长,太阳迟迟不落下,天没有黑,游烛睡不着。
好饿。
属于人类的知觉侵蚀着他,重塔边的石头缝里长了几株杂草,游烛不认识它们,他摘掉它最边上的叶子,小心翼翼吃了下去。
聊胜于无。
但也好过没有。
日子重新无聊了起来,发呆了足够长的时间,总是会下意识想些有的没的。
游烛重新开始看书。
人会离开,但书是不会走的,所以游烛最后选择看书。
他慢慢的将那本书从前面看到后面,又从后面看到前面,再从中间随机翻一页,再随机翻一页。
直到全部烂熟于心,看见一个字便知道后面是什么,他终于决定不看这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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