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离扶起周刻,陈定第一个冲到他面前来,堪堪刹住后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红着眼睛问他:你还好吗?
潜离先前都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模样,此刻衣襟上全是斑驳红点。他点头应了声没事,后面两人赶到,郭春山看着周刻大惊失色:大嫂,大哥他?!
潜离扶好昏迷中的周刻,侧首看他时鼻尖蹭到了他鬓角,说不出的怜宠意味:不碍事,他体力不支,我先带他回去。
展秋柏扫了四周一圈,握着剑柄问:作祟的妖物逃走了?
潜离扶着周刻踏出一步,僵了刹那。
都消散了。
一行人出了山头,远远便看见芦城官军和山匪的混战,郭春山御剑而出:我去看看!
展秋柏迈出半步,脚又收了回去。
那边人间两派的较量已到了尾声,山匪们一个个被押起来,芦城官军从据点陆陆续续搜出匪贼们抢劫来的财物,其间还有被掳来的男女,全部登记在册。
旷日持久的剿匪行动在这一天快刀斩乱麻,芦城一举得胜。
郭春山替那女官高兴,御剑飞在半空中寻找她的踪影,很快锁定了她。
夏宿雨在人群里穿梭抓着山匪察看,急躁到近乎暴躁:他人呢?!
这儿。
一声低沉,人群散开,一个负伤的高大糙汉毫无形象地坐在大石头上,周围站着芦城士兵:大人,哥在这!
他抬头看过来,夏宿雨眼圈忽然红了,周围士兵们识相地让开。
这一身伤疤的糙汉撑着膝盖站起来,缓缓张开双手。
夏女官风一样扑上去,两个狼狈的人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一个女官,一个线人。当年年少一腔热血地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隔在危险重重风尘仆仆的两端,一晃数年不曾相见,最怕的就是午夜梦回里梦见对方的死不得其所。
而今万般阻碍踏过,理想践行成功,爱人归来,这一相拥从此不必再分离。
小混血郭春山御剑在局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人发呆。半晌他抬起手,困惑地揉揉了心口,总觉得皮囊下的心脏蹦得异常。
长风一刮,眼角凝的水痕转瞬即被抹走。
他大约是意会到了那么一星半点的情劫,只是来得太快,去得也快。
*
一众山匪共计三百余人,芦城官军里应外合,最后将所有匪贼全部抓捕归案。有些带头的贼寇手上过的人命太多,无论是依照大周律还是吴国法都不容赦免,最后刑罚判下来,有的流放苦役,有的押上了刑场。
周刻被安置在芦城官衙里,昏迷了两天醒转过来,听陈定讲述他们当时的情况,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只能称一声巧。
郭春山搬张凳子坐他旁边,手舞足蹈地补充当日状况,仿佛还是跳脱天真的样子。
周刻看了他一会,伸手按住他脑袋:春山,你遇着什么事了?
小混血楞了楞,干笑着说无事。
一副要哭的样子。周刻端详了他一会,大手把他的发型揉乱了。
他抱着潜离又休养了几天,官衙外人声稍乱,不经好奇:出什么事了?
潜离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继续埋他胸膛上:那些官军要把几个大贼押上刑场行刑。
周刻抱着大妖怪顺了一会,低声道:我想去看看。
潜离起了一阵战栗,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一起出去,正巧遇见之前在甬道里遇见的糙汉,他脖子、手上还缠着绷带,没缠的地方伤疤也不少。
周刻朝他抱拳,糙汉也还礼,爽朗笑起来:小兄弟,劫后重生,咱们后面必有新造化。
必须的。周刻又笑又叹,大哥也去刑场?
去。在那潜了好些年头,也当是去送送。糙汉和他们一面走一面聊天,说来也唏嘘。大当家在牢里不安分,一直嚷嚷着二当家会回来劫他。后面我们人告诉他,二当家那天破晓折了回去,压根把他当成了弃子。他还不信,折腾得更厉害了。
这线人估计是逮不到合适的人聊一聊自己多年的卧底生涯,遇到周刻和潜离两个局外人,叭叭地停不下来:其实大当家就是个二愣子,一身蛮力,一直被当个屠夫使,本性豪迈愚钝,要是遇到个好人指点,也不至于走上这穷凶极恶的路。
周刻低声:他遇到了那二当家?
是啊。糙汉沉浸在追忆里,不曾发现了身边两人的异样,二当家那人,生着一副纯良的好皮囊,可谁知道山匪们的坏点子都是他在后头出呢。他比大当家更像个贼首,定下的规矩没人敢违背,曾有山匪良心发现想离开据点,当时就叫他抓了回去,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人折磨地死去活来。
他指指自己眉尾一道长疤感叹:这疤就是他忽然暴怒划出来的,他人喜怒无常,安静时看着莫名可怜,一怒就极其可怕。那么多人都怕他怕得腿肚子发抖,就大当家真心实意把他当兄弟。
说起来也是凑巧,二当家竟然也叫贺如钰,也真是稀奇。
怎么个稀奇?
小兄弟不知道吧,这名字钉在芦城的耻辱柱和诡事录上。糙汉摇着头,好几百年前了,国都叛国贼的儿子一路逃到这边境城来,妄图想逃出去。后来那人叫官军抓回来,未免夜长梦多,就在芦城里行刑。
糙汉抬手比划斩势:定了斩首之邢,当时居民们都以为刑罚不够,追着刑车到刑场,恨不得踏碎其身。可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一刀下去后,叛国贼的头颅不见了,就剩个身躯跪在上面。青天白日,瘆人得很
周刻安静听着,一边潜离握住了他的手,体温极低。他回握住,试图替他暖起来,却是于事无补。
或许是因他自己也发寒的缘故。
官衙到刑场不远,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刑场上押跪着一列贼首,排第一个的估计就是那大当家,还在激愤大骂。他越激动围观居民便也越激动,捡着西红柿和鸡蛋砸过去。他人被砸得狼狈,又转头啰里吧嗦地追问其他贼首。
隔得远,周刻也听见了那追问如钰呢?
贺如钰早已走啦。
小道士回去吧。潜离低着头紧紧抓着他的手,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溃。
周刻转身将他抱进怀里,捂住了他的耳朵:别听。
身后
午时三刻到行刑!
狐妖的识海万丈狂澜,小道士闭上眼运转灵力,与他神魂同,与他记忆共,去看三百年前的行刑。
*
三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末春初的晴天。
顶着贺如钰之名的叛国贼被押往刑场,一路而去,道路人相挤,万民拿着各种东西往他身上砸,连带无数咒骂。贼首坦然接受,不躲也无处可躲,来到刑场下车,一身脏污与伤痕。
刽子手等着午时三刻,百官等着绳之于法,万民等着天理昭昭,贼首什么也不等。
人群中忽然传出讶然声,贼首勉力抬头,看见那狐妖换下白衣着红衣,拎着一坛酒而来。
所有人为那绝世而寂静,也为这万中独一来为叛国贼送临别酒而寂静。
他来到他面前蹲下,揭开酒封,倒了一杯递给他。
他双手在背后绑住,低头咬过那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围观者反应过来,有人带头大骂一声叛徒,手上的东西砸向受刑者和送别者。
红衣人不为所动,背后不设防,一点妖力护住手中酒,斟满三杯给他,他咬过这三杯全部饮尽。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