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我听说过,我原以为像他这样深谋远虑的人,该是为了大局,没想到是为了这种事儿。
史书上确有记载,可说得隐晦,史官们也有为尊者讳的传统,一句模模糊糊的话,便能留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
又有一人插话:你说他在位七八年,三十几岁就去了,是不是被榨干了?
立马,一阵附和声。
说方才这段话的人是陈子惠的亲信,恰好坐在陈子惠的右手侧。
陈子惠的目光冷得似一块冻结实的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压低声音道:慎言。
那人不敢再纠结这事儿了,按照陈子惠之前的吩咐,开始套话:这些事情我之前都没听说过,你从哪里知道的?
这种事儿,正史里哪里会记载,为尊者讳嘛,要说这儿,还都是韩姑娘告诉我的。
他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喝晕,还知道不能随便和韩昭昭扯上关系,又补充一句:是韩姑娘与我相好说的,说我莫要做这样的人,飞黄腾达后就忘了本。在他做下的那些事中,这个又算得了什么!
陈子惠头支在手上,专注地看着那小厮,薄唇微抿。
他倒很想知道,在韩昭昭的口中,上辈子的他都做出了什么类似于这种的荒唐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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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荒唐
他还行过什么荒唐事?
陈子惠幽幽开口,漆黑的眼睛犹如深潭,让人捉摸不透。
听说这藏了一百多个美人的宫殿,在晚上时常传来哭声。
男声还是女声?
男声,应该就是那位。有人说他是发了疯,把美人杀了之后,又后悔了,还有人窥见他坐在窗边,抱着一件女子的衣服不撒手,还有人看见他好好的衣服不穿,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衣服在屋里转。
小厮喝多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最后他驾崩的时候,还让这一百多个美人陪葬。最后在京城里只留了一座衣冠冢,尸身却不知所踪。
我怀疑他的精神都不正常,像像个疯子,可惜这么一个人了。
陈子惠的眼神游移,上辈子去世时的情景,他其实是记不太清了,但经小厮一提,他又想起来些。
那时匈奴被他赶到阴山之外,朝中蠢蠢欲动的大臣都被他以强硬的手段压制,他如释重负的同时,心里充盈着一种空虚之感。
在接近生命最后一刻,他愈发疯狂。
那天,下着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像极了他破城后去寻她,却只见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的情景。
他躺在床上,望着鹅毛般的大雪。
屋里暖炉烧得正旺,他却感受到一股寒意包围了他,身子不禁一抖。
近几天,他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现在是他少有的意识清晰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大限将至,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了勾,守在帘外的太监小跑过来。
太监垂着头,恭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扶我起来走走。
看到墙上的画,他的魂便被吸了去。
墙上的画足有几十张,画的都是都是同一个女子,画中人的肌肤、衣服的纹理极其细腻,栩栩如生,仿佛她正站在那里,专注地打量这屋里的摆设,打量着面前的人。
把这张画拿过来。
他指了正对面的一张。
画中的女子眉清目秀,她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往衣服上绣着梅花,一针一线绣得极为认真,她笑得明媚。
那是他离家赴边塞前的最后一晚上,她为他绣的最后一件送到他手上的衣服。
陈子惠接过画来,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女子乌黑的长发,没有顺滑柔软之感,感受到的只有宣纸的粗糙。
是了,她去世都快十年了,他在想什么!
他活在世上,老了,而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
把那些画都收到盒子里,数数,一共一百六十三张。
一百六十三张画里画的皆是她的模样。
她在缝衣,她在绣花,她提着满满的一篮子东西推开门,她穿着一身鲜亮的衣服踏青游春,她从盘子里捏起一块糕点
她的模样何止能完完整整地表现在这一百六十三张画中!
选了一百六十三这个数字,是因为原先她住的那间房子,是柳塘巷的一百六十三号。
他看着太监把画一张张地卷起,不用数,他就知道一张都没有少。
对着它们看了足足七八年,每一张画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衣服都收拾好了吗?
陈子惠久在病中,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但仍掩不住他压人的气势。
陛下,已经收拾好了。
先把它们送到晋阳,我选好的那块墓地。
他的气力不足,身子倚靠着桌子,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
等等,把箱子打开。
太监麻利地箱子打开:陛下可是要找什么?
把那件我常穿的衣服拿来,缃色的。
从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中,太监很快就翻出来了。
这件衣服旧得很,料子也算不上好,掉色,原先是缃色的,几年后都快掉成素白色的了。
上头又有好几个补丁,在这个还算太平、轻徭薄赋的年代,京城里的普通百姓一件衣服都不会穿这么长时间。
任是谁也想不到,睥睨天下的开国之君穿得这么寒酸。
在位的这七八年,褪下铠甲,脱下朝服之后,他把这几件衣服轮流着穿,破了洞也不舍得丢掉。
递到陈子惠手上后,他一个眼神,太监便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帮他穿上,走的时候他要穿着这件衣裳。
合上吧,趁着夜色把这两个箱子送走。不久后,我就跟着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是笑着的,对死亡没有丝毫的畏惧,仿佛在赴一场与故人的邀约。
回光返照的时间短暂,被太监搀着,倚着桌子靠了一会儿,他便觉得气力像是被一个无形的东西吞噬,在迅速地消失。
他依依不舍,最后看了一眼屋中的摆设,虚弱无力的手抚过梳妆台上木头的纹路。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小姑娘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铜镜,涂胭脂,画黛眉,贴花钿。
末了,问他好不好看,若是好看,待他归来,她做新娘子,嫁给他时,也做这种打扮。
恍惚之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她,她的眼睛里盈着水光,湿漉漉的,拽住他的衣角。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来娶我啊?
快了,我应当明天就能启程,让人快马加鞭地赶过去,从洛阳到晋阳,不过三天的功夫。
我很快就回去了,你等我,我回去找你,洛阳城大,你没来过,莫要迷了路,以后再也找不到我。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手指抚过袖口的梅花:这辈子不行,下辈子,我来娶你,这是你绣的梅花,别忘了。
陈子惠又一次看到了袖口处绣着的梅花,酒桌上觥筹交错,热闹至极。
小厮还在说着前朝开国皇帝的荒唐事。
听说他的尸身埋在晋阳,不知在晋阳的何处,据说那墓地极为朴素,任是谁也瞧不出来这竟然是帝王之墓。
怎么会这样?
几个人又吵嚷起来,多少人都追求死后的富贵,多少帝王掏空国库也要为自己营造富丽堂皇的地宫。
或许是杀戮过重,怕后人怨恨他,掘了他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