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寻了一把椅子,便坐下,而周翰侍立在一旁,见到桌子上一摊的墨迹,却是撇了撇嘴斥责道:你在屋里做了什么,搞成这种样子?
儿子方才不小心打翻了砚台,现在马上去收拾。
不用了,都多大的年纪了,还能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到这,不是看着你收拾砚台的。
是。
周翰垂头,低声下气应答道。
又试探着问了一句:父亲带了多少军队过来?
一共三万,朝廷禁军带来大半,还有在楚地驻扎的军队,也调了过来,这次非同小可,立新君的诏书已经下来了,最关键的就是中山郡了。
三万兵力,皆是精兵,几乎是把他的家底都搬出来了,就是为了与陈子惠对峙,哪怕用兵力上的优势,三个人当一个人使,熬,也要熬死他。
京城那边的消息还是封锁的,我带了这么多兵来到中山郡没有人知道。
张家的人呢?
被我软禁了。
这一回,为夺位,他手中有军权,于是利用军权,软禁了一批与自己政见不合的高官。
而做出自己还在京城的假象,因此,根本没有人想到他会带着这么多兵马奔赴中山郡。
中山郡北为匈奴,南为楚王压境的大军,东为大海,西为并州。
东南西北四面唯有一面可为陈子惠的援军,而在数量上,却远远比不上楚王的大军,而此时,他们还蒙在鼓中。
我知道,这些人当中,属陈子惠最难应对,这一次,无论如何,不管使什么样的手段,都要杀了他,剿灭他的全部势力。
说罢,盯着周翰的眼睛,又吐出几个字:要一个都不留,明白吗?
周翰的手在轻轻地颤抖,他感觉到了,忙将这只手背到身后,死死地揪住衣角,答道:明白。
派去刺杀他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
他的妻子,似乎也和他不是一条心啊。
想到这里,周俊扯出一丝苦笑来,往事历历在目,浮上心头,世事仿佛在轮转。
他想起来自己被寄养在伯父家,伯母待他很好,可是有一日,却莫名其妙地死了,那时候,他还小,执拗地想去见伯母最后一面,却不让他见到尸体。
伯父只是冷冷地告诉他,是突发了急病,让他小孩子,不要再多问了,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皇位之争,被他的伯父毒死的,若是不被毒死,夹杂在旧朝新朝之间,恐也难以善终。
十年后,恩怨又一次被翻转出来,他的长姐意图谋杀他的伯父,不成后身死,而她的伯父,也于三日后崩逝。
这一桩桩事,缠绕在他的心头,有了二十多年,终于又一次到了他的对手身上。
是。
周翰低眉垂首,又应了一句。
若是能利用她杀了陈子惠更好,反正,韩德元与他也是不合,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来,更好。
手指叩了叩桌子,倒是笑了。
反正最后,谁也逃不掉,若是这几个人刺杀不成,便派军队围了他们,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有一瞬间,周翰一怔,但在父亲面前,是素来听话惯了的,只沉默着,没有应声,对策也只敢在心里暗暗地想。
你安排那几个在陈子惠府邸的人,要在何时动手?
今天晚上,有人来了消息,说是陈子惠今天晚上会回到府邸。
好。
周俊听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这么多年来,他的哥哥夺了他本该夺的皇位,极力打击他,连带了皇帝一党的人。
这一次,终于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来。
这些年来,在中山郡和楚地,你办事还算得力,若是日后我夺得了皇位,我可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养子。
他说着,拍了拍周翰的肩膀,颇有欣慰之感,在他的儿子这里,不会再有兄弟之争。
父亲,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
而周翰的心里,仍旧父亲回荡着一个都不留的话,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可是,一旦这其中的人包含了韩昭昭,那个几乎与画中人一模一样的人,他的心绪却是不同了。
好在,那几个人是跟了他几年的,他说过的话,想来也是该听从些的。
正在思索的功夫,见到周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隔过桌上被泼洒的墨迹,拿起来放在桌角的卷轴,缓缓展开。
一幅美人采梅花的图展现在他的面前,手抖得厉害,直接把画扔到了地上。
父亲!
闭嘴!
这一次,态度却是强硬。
周俊弯腰,捡起这张画来,瞟了一眼上面的画面,手紧紧地捏住,将纸张捏皱,在边角扯开一道缝隙来。
忽地,那画被周翰抓住,同时,周翰扼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也甚是紧。
顿时,周翰愣住,他的养子在他面前素来乖顺。
身着白衣的青年紧紧咬着唇,轻轻地吐出来几个字:父亲
唤我做父亲是要干什么?
周俊愤怒,狠狠地去甩养子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却甩不掉,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老了,而养子正值壮年,力量不容小觑。
我想知道,父亲为何对这幅画这样厌恶?
他的眼睛如鹰,定定地望着父亲,手上的力气没有小下去半分。
周俊没有成婚,只从宗室近支的亲戚里收养了父母双亡的周翰,作为自己的养子。
周俊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周翰做的事情不遂他的心意,便是一顿责骂,甚至气急了,便把他关到一间小屋里,只有一扇小窗户,能见到昏暗的日光,如牢笼。
仆从站在外面,没有父亲的命令,不得给他开门,也不得给他送饭,有时候父亲的火大,他会在这间小屋子里呆上一天,陪伴他的只有被父亲扔在这屋里的一幅。
于是,他日日夜夜与它相伴,它陪他度过寂静的日日夜夜。
后来,他慢慢地知道,这幅画为前朝的皇帝所做,画的是他早逝的发妻,这幅画也是来源于他的姑姑长公主,是长公主的珍藏。
他的父亲,对于长公主的东西都很爱惜,除了这一件,被他丢到了这间小屋里,如同被冷落的他一样。
它不祥。
周俊咬牙,只吐出来这三个字来。
不祥在何处?
周翰不依不挠,继续追问。
我的长姐因它而亡,没见到上面沾染的血迹吗?
将近十年前留在这里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几点,混杂在梅花当中,不仔细瞧是瞧不出来。
这算什么不祥,不过是姑母的选择,杀了姑母的人是谁?既然不是这幅画,为何要把罪名归到这幅画上?
是周俊的伯父周恒的权力欲,颠覆人伦纲常。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怪罪你的伯父?
一时间,周俊沉默。
我知道,你厌倦他,可是,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仍然把他这一套用在我的身上。
我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周俊一时无措,手中掐着的画落到地上,被周翰捡起来,用手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
一时,看到这个孩子,他觉得陌生起来,不再是他印象当中的乖巧,所有的事情都顺着他的想法而来。
但是,不论你同我说什么,那边的人,我必须不留一个活口。
周俊常在京城,是知道韩昭昭长得是什么模样的,又因了她的模样与画中的极为相似,他的记忆尤为清晰。
他怕的就是养子对那人起了维护的心思,而现在一见,这回倒是成了现实。
尤其是陈子惠身边的人,留下一人,便是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