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果然兑现他的承诺,付给客栈伙计二两银子,告知权当先生这几日的住客栈的用度。
贵阳,一个让王阳明无奈的地方,一个让王阳明想尽各种办法逃避前往的地方,一个王阳明生命中不可规避的宿命。通过王阳明自己的双脚,跨过千山万水,历经千辛万苦,此刻,已经来到贵阳,卷曲在贵阳一家客栈的床上。就算有一万个理由让王阳明逃避赴任龙场,却只有一个理由就足够支撑王阳明义无反顾的来到贵阳。在贵阳王阳明必须找到这一个答案,卸下心中无比沉重负担。
天,还没有亮。
王阳明已经完全清醒,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昨天赶一天的路程,晚饭后疲惫的四人早早就上床休息。这间客栈是陈实叔叔开的,条件好多了,有棉被、有火盆,有开水,每人睡一间床。昨天所赶的路程,要没有陈实父子相随,王阳明一行四人,一定还要在路途当中多耽搁一宿,此时也许就借宿在路途中某个当地人家,或是在某个避风的山野过夜。想到这些王阳明发自内心的感谢陈实父子,陈实父子就像上天为王阳明千里贬谪之路安排好的相助贵人。
希渊和两位大哥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只有郑富力发出运轻微的鼾声,三人还在熟睡中。窗缝里没有一丝亮光,整个房间除呼吸声,一片漆黑,万籁具静,一根针掉在地上,王阳明此刻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也许是身体的疲惫得到回复,也许是历经长时间艰难跋涉即将到达目的地后的一种自然放松,也许是自赴任贬谪以来对家人可否安危紧悬着的一颗心,只有在天亮后到官府就能得到确切求证的原故。将王阳明从睡眠之中拉回异常清醒状态。王阳明不想惊醒其他三人,同时也贪恋温暖的被窝,继续躺在被窝里是他最好的选择。
王阳明想起老家余姚,想起慈祥的祖母和祖母为自己准备的细盐,想起慈爱而严厉的父亲,还有自己的妻子朱氏。在隆重的夜色无休止的压迫下,王阳明的内心被逼迫到思念家人的一角。越是思念家人,对自己的命运越是感到悲哀;越是思念家人,对自己别无选择的赴任贬谪之路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感。
王阳明想起从武夷山几经周折,夜晚潜回南京,见到父亲的那一刻。父亲抓着王阳明的手臂使劲摇着:“仁儿,真的是你吗?仁儿,真的是你吗?”手臂被父亲捏得很痛,王阳明全然不觉。
“父亲,父亲,儿子不孝,让父亲大人担心了,儿子是不孝之子。”王阳明已泣不成声。
“仁儿,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父亲仍然在惊喜之中。王阳明已在父亲的面前跪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头。
“父亲,儿子不孝,儿子不孝,请父亲大人见谅。”王阳明泪流满面。
父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上前扶起王阳明,将一身破衣蓝衫王阳明揽入怀中:“仁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已老泪纵横。
王阳明的体温与呼吸声,让父亲确认,怀里拥抱着的千真万确的是自己的儿子王守仁,仁儿在死神的门槛边走了一遭,又回到自己的身边。他将怀里的王阳明松开,又自上而下看一翻王阳明:“仁儿,廋多了,你受苦了。”一只手在替王阳明抹泪。随即吩咐备饭,烧洗澡水,安排人为王阳明准备衣物。从喜出望外的情绪中走出来,父亲又回到一家之主威严的本位上,并把一切安排妥当。
王阳明与家人一一见面,一家人还沉浸在生死离别,失而复得的悲凉与喜悦交加的情绪中,见过刚才父子相见的一幕,每个人眼角都还残留着泪迹。
王阳明在家里充分享受着家的温存与亲人的关爱。他美美的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一家人吃过午饭,王阳明又睡午觉,他妄图通过睡眠来荡涤近一年在外漂泊的内心无助与身体疲惫。
晚饭后,王阳明被父亲叫到书房。书房里烛光通明,三壁书柜满放着各种书籍,父亲毕竟是饱学之士,当朝的重臣。父亲在书案的正位上坐下,示意王阳明坐在对面。根据父亲的习惯,王阳明知道,父亲一定有重要的事对自己讲。
父亲慈爱的看着王阳明:“仁儿,听你讲了在外漂泊的经历,真是九死余生,听得父亲心惊胆颤。不瞒你说,自你从召狱出来,父亲曾暗下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有人说你在钱塘江边见过你,有说你投了江,有人说你乘船去了闵粤。刘瑾党羽的手段父亲是知道的,在召狱未能置你于死地,贬谪龙场其实也是一条毒计,仍然是要取你的性命啊。在万般寻觅无果的情况下,父亲甚至做好永远失去你的心理准备。今天我们父子又得相见,父亲的心真是百感交集,喜出望外。要是你祖母知道这个消息,不知会多高兴啊。”
“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心;儿子不孝,让父亲操心。”王阳明插话。
“你是父亲的亲儿子,祖母的亲孙子。经历这些事情,哪能不为你操心的?”父亲接过话:“如果顺利的话,你祖母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了。早上我已安排你弟弟回余姚告知你祖母这个好消息,她老人家该多高兴啊。”
父子俩沉默一会儿,都在遐想祖母得知消息后高兴的样子。
“仁儿,今后有什么考虑?”父亲打破沉默。
“回余姚老家看祖母。”王阳明顺势回答。
“不光看你祖母,还有你的妻子,自你被下召狱,你妻子整天以泪洗面。回到余姚也要好好安慰安慰你妻子。”父亲接着说:“那,看了祖母与妻子以后呢?有何打算?”
王阳明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没有时间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在武夷山时,一天看见一名僧人打坐练禅,一下子回忆起自己在南昌时劝说僧人回家奉养父母的事,僧人尚知奉养父母,而自己你呢?王阳明推人及己,那一刻他的内心充满对家人的思念,自己就这样在外云游天涯,生死家人不知?这是最大的不孝,妻子朱氏在家孤苦,至今无子嗣,这是大不敬等等原由,冲击着王阳明思绪,逼迫王阳明的内心,孝悌不为,人事不尽,自己何以为人?我王阳明何以立于天地之间?想到这一层,王阳明当天就收拾行旅,踏上归途。
现在已经回到家,思亲之苦已解。可是自己的未来在何方?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认真考虑,此刻,经过父亲一问,王阳明才发现这个问题确实是摆在自己面前的最大,最迫切的问题。
王阳明直愣愣的看着父亲,思绪已由遥远的武夷山回到父亲的书房:“父亲,这个问题儿子还来不及认真思考。”
“仁儿啊,你来不及认真思考,父亲理解,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可父亲已经为你思考了一天。”父亲停顿片刻:“要么你继续天涯云游,有家不能回,父母不能孝,妻子不能顾,还须隐姓埋名,浪迹四方。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仁儿,你现在毕竟已经回家,与父亲相见,还将回余姚看望祖母。一旦此事被奸佞小人知道,被刘瑾党羽利用与蛊惑,父亲及我们王家极有可能蒙上欺君之罪。你应该想象得到其中的险恶。gz巡抚钱钺,官至右副都御史,致仕归里。钱钺颇有才智,经纬一方。但他好大喜功,贪赃枉法,假公济私,涂炭无辜。致仕归里仍招刘瑾算计,祖坟被平,妻儿编配,家破人亡。钱钺之事也就是发生在去年啊,为父必须为王家几十口人从长计议。”父亲有意将‘欺君之罪’四个字的语气拉得长长的。
王阳明在朝廷当过差、做过事,父亲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而父亲最担心的事情,凭王阳明的经验,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刘瑾奸人欺君往上,玩弄权术,施以酷刑,什么人间险恶之事干不出来?王阳明反复思考着父亲的话,自己已经是不孝之人,如若再让父亲及家人背负‘欺君之罪’而受株连,即使自己能苟且于世,生命对王阳明还有什么意义?钱钺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佐证。想到这些,王阳明的背上一阵一阵的抽着凉气。
父亲接着说:“要么就是千里赴任gz龙场(今gzxw县龙场是土司管辖的地方,对你龙场驿丞的任命是由流改土,历代历朝闻所未闻,很显然这正是刘瑾置你于死地的险恶用心,扫除异己者于无形之中的卑劣手腕。可是仁儿,你想过没有?赴任龙场尽管也要历经千辛万苦,弄得不好也将性命不保吧,可这毕竟是朝廷的委派,对我们来说就是正道。只要你勇敢的千里赴任龙场,我们全家可以大张旗鼓的为你赴任做好物资筹备,可以为你赴任想万全之策,而不必有所顾忌。仁儿自幼聪慧,志趣超凡,也历经磨难,只要仁儿在龙场能生存下来,我们全家人就有团聚之日。如果仁儿继续云游天涯,即使与家人有相聚之时,也只是苟延,不能光明正大,全家还须承受如此巨大的风险。为父不信刘瑾奸佞能猖獗一时,还能猖獗一世?”
父亲的话置地有声,使整个书房的空气凝重起来。王阳明想马上回复父亲,可被父亲用手止住:“仁儿,你已经是成年人,怎么选择?好好想想在做决定,不必着急。在你人生遭遇的这场劫难的面前,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吗?无论你做那种选择,都需要一副强健的身板,这段时间就呆在家里好好休息,好好补补。仁儿,回房休息去吧!不要怪父亲无情就好。去吧。”
“父亲,我回房了。”王阳明离开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话还回响在王阳明的耳畔,每一句话都震撼与刺激着王阳明的内心深处。他的选择已经做出,面对自己遭遇与经历的一切,苍天可鉴,厚土为证,世人共识,即使我王阳明自己遭受人世间莫大的冤屈,为了家人,为了父亲,也必须做出赴任龙场的唯一选择。自己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贵阳是王阳明必须到达的地方,只有在贵阳呈报了官文,拿到准确的官府批复,王阳明的赴任龙场才算得到朝廷的认可,刘瑾佞臣党羽才彻底失去加害家人的口实与权柄,家人可能蒙受的‘欺君之罪’的险恶企图,才会在查有实据的事实面前被彻底摧毁。
现在王阳明已经到来贵阳,昨天陈实领着他们进城时,王阳明已将这一意识牢牢地刻在心上,这是他千里赴任龙场的根本使命,舍此何为?沉寂的黑夜裹挟着王阳明,仍然躺在床上,王阳明期望天色尽快的明亮起来,以便他能向gz布政司呈递文书,拿到批复,并通过办事官员的眼神、表情和言语来捕捉到一些家人安危与否的蛛丝马迹信息,聊以**置身千里之外紧悬着的一份挥之不去的担心。想着,想着,王阳明又睡过去。
等王阳明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简单用过早饭,王阳明换上朝服,叫上希渊,带着包袱,安排两位大哥在客栈等候,出了门。
沿街向人询问gz布政司的所在地。在市府路两人看到了高高悬挂着“gz承宣布政使司”门匾的绛红色大门,整个门头是木质结构,跳梁翘拱,很有蛮夷民俗气息。希渊扣了许久门环,值更门人才将侧边小门打开,睡眼惺忪:“今日初三,未开门办差。”随即要掩上门。
王阳明赶紧一步跨入门槛,拦住门人:“敢问,几时开门办差?”
门人上下打量王阳明一翻,也许是王阳明身上崭新的朝服引起他的注意:“就在这两天,办差?明日再来看一看。”
王阳明谢过门人,跨出门槛。门随即关上,从里面传来顶门闩的声音。
王阳明领着希渊,悻悻的往回走,他才留意贵阳街上的情况。市府路开始热闹起来,街道不宽,是用青石切成,青石面已被路人无数的踩踏,磨得光滑,沿着街道两旁的木房、土坯石瓦房相间紧凑有序的排列,各种商铺就开在其中,有的卖山货,有的卖染布,有的干着打铁的营生,也有的卖食盐的……,而街道的后面多是杈杈房,立在空地里,茅草环生,还是一片荒芜的景象。行人熙熙攘攘,有的牵着马,驮着不多的东西,马蹄扣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有的三两结伴成群而行,有的独自走过。也许还在节日里,偶尔响起的鞭炮声,映衬着悠闲的行人。街边各种小摊也张罗开,没有人吆喝,摊贩完全一副愿者上钩的姿态各自忙活着。王阳明一身官服,惹来不少路人回头关注。
在一处小摊位前,王阳明停下脚来。摊主用土锅烙糯米粑,阵阵油香很是诱人。王阳明其实看中的是摊主一身汉人着装,王阳明与希渊在小摊位前的草墩坐下,吃了几块油煎糯米粑,算是午饭。摊主很热情。
“贵阳城哪一面是东边?”王阳明问摊主。
“官人不是本地人,刚到贵阳?”摊主反问,随即用手指着不同的方向告诉王阳明:“老东门在这边,次南门在这边,这边是大西门,这边就是六广门(北门)。东向、南向、西向、北向。”摊主的手几乎在头顶绕一圈。
今天没有下雨,但也没有出太阳,王阳明不能借太阳来判别方向,只知道昨天是经南门入城的。但在来的路上转几个弯,王阳明已经晕了,找不到东南西北向。经摊主指点,王阳明终于找回方向感。他知道他们住在南门,贵阳的地形是东高西底,四面被群山环抱,在贵阳的腹地里还有很多岩石小山头。在南门外,就是流经贵阳最大的河流——南明河。
“做弓箭、机弩的蔡家住在哪个方向?”王阳明又问。
“蔡家做的箭弩在gz是最有名的,住东门,去了一问就能找到蔡家。官人买箭弩是要狩猎?”摊主回答。
“我可不是什么官人?只是听人说蔡家造的箭、弩最好,慕名而来,买一把也不妨。”王阳明:“那詹家住贵阳何地?”
“詹家我还真不知道住在哪里?官人说的是儿子在京城做官的詹家。听说过。”摊主。
“应该就是这个詹家。”得到王阳明肯定的答复,摊主随即到旁边摊位上打听,一会儿就回转身来:“据说在西门,詹家住的大木房,容易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