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啦。先生请用茶。”詹惠对着门外大声答谢,又准备起身去倒茶。希渊先一步接过茶壶分碗倒茶水,吴老者也忙过来,给希渊帮忙倒茶水,詹惠见状又重新落座。
“不瞒先生说,家兄…,家兄前年春上痼疾复发,夏秋交际不治,已作古了。……。”詹惠的话没能继续说不下去,紧闭的双唇颤抖起来,双眼满是泪水。
“詹惠,詹惠你是……,你、你是说荩诚兄,已经亡故,在我离开余姚之前,詹恩与我已是阴阳两隔了吗?”王阳明不敢相信詹惠说的话,急切的问道。
詹惠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流出来,他闭上双眼,点了点头,沉凝了片刻道:“正是,先生。”
得到詹惠的肯定回答,王阳明的大脑里“嗡—”的一声响,一片空白,身子一斜,险些从櫈子上掉下来。“先生,先生……”詹惠赶紧上前扶着王阳明,嘴里喊着,希渊、吴老者见状也忙着过来扶起王阳明。
“唉——,”王阳明长长的叹一口气:“天煞我也,天煞我也。荩诚兄离去,我王阳明廷杖四十贬谪龙场,天崖何以为友?痛哉!痛哉!痛哉!荩诚兄离去,大明失去俊才,国家失去栋梁,海角何以为伍?惜哉!惜哉!惜哉!”已是满面泪水。
“先生,先生……。”希渊从没有见先生如此悲痛过,一只手,扶着先生,另一只手在王阳明的背心窝处不停的搓揉,嘴里不住的喊着,也泪流满面。
郑富力与梁时运也闻声赶过来,一个劲的问希渊:“先生怎么了?”。因为王阳明领着希渊,到詹府送帖子的事两人并不知情。
“詹惠,这是与我随行的两位大哥。两位大哥,来见过詹二爷。”王阳明吃力的给双方做了介绍。
“先生,尽管我大哥詹恩故去,但我詹惠还在。我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请先生接纳我做个小弟?”詹惠已经从悲痛的情绪中走出来,他必须完成拜会王阳明先生的使命。也为刚才王阳明先生对故去大哥詹恩的情谊所感动。
“与荩诚兄是故友,与荩诚兄的弟弟自然也是朋友。只是荩诚兄离去,我且如此悲痛,不知当初生死离别时你们全家是何等悲恸?唉——!早知这样家父就不该因我贬谪之事而烦扰你们啊。”王阳明还沉浸在失去故友的伤感与惋惜的情绪之中。
“先生格外了,令尊大人也是一片苦心。昨天我到布政司已知先生到贵阳,晚上回家,又见到先生的帖子,回禀母亲,安排明天请先生到家相叙。今天我来既是拜会先生,也是邀请先生。”詹惠还没有说完。
“詹惠,”王阳明插话:“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吗?”
“老人家还算硬朗。只是大不如从前。”詹惠答道。
“我明天过去拜望詹母,会不会勾起老人家的伤怀?”王阳明有一份担心。
“大哥去逝两个年头,此时老母亲见到大哥的故友,伤怀自然难免,好在昨天已经给她老人家讲过,思绪应该有所准备。再者,如若先生推辞不去,家母知道后反而会更伤怀。”詹惠说得有理有节。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果然是詹恩的亲弟弟,考虑事情如此周全。”王阳明不好再推辞。
“先生,明天我叫吴老者过来接先生。”詹惠。
“詹惠,昨天你也到布政司办事?”王阳明问。
“没有,先生,我读书不长进,没有取得什么功名,在布政司里谋了一个抄写的差事,所以知道先生已到贵阳了。另外,先生,令尊大人委托找人之事,已经办下,待先生见过后是否满意再最后定夺?”詹惠始终放心不下为当之事,提前先告知王阳明。
“此事给詹府上下添麻烦了。”王阳明。
“为先生寻此人,还费了一些周折。要随先生而行,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年老的语言相通,可身体又是个问题,说不定还会给先生添麻烦;壮年的上有老下有小,哪里离得开?最后经多方打听总算寻着一个少年,十三四岁,原先在贵阳街头乞讨,父母全无,寻着后在家我母亲调教几个月,可是机灵、能干,跟着云章,哦,云章是大哥詹恩的儿子,认得不少字,老人家可是喜欢。”詹惠补充道。
“詹惠,让你费心了,家母老人家体恤我这个晚辈千里贬谪的仁爱之心更让我无语言谢,惭愧,惭愧啊!”王阳明发自内心的感叹。
“先生客气了,我母亲现在真把为当当成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寻下这个孩子倒是给我母亲心下不少的宽慰,我可没有想到这一层。”詹惠说的是实话。
“詹惠,你们布政司已经开门办差,可宣慰司要几时才能开门办差?我都去两回了。”王阳明从刚才的情绪渐渐走出来。
“根据往年的习惯,一般都要初十五后才开门办差。宣慰使大人平时是不能随意回族里的,只好借春节时回族里。先生要到宣慰司办事?”詹惠又答又问。
“我的官文还得转呈宣慰司批复,据说龙场驿,归他们管辖。”王阳明简单的说明。
“这事不难,布政司已经批复,到宣慰司也只是履行过程序。我和办此事的差役相识,他也住在贵阳,若先生需要?我叫他专门来为先生办理就是。只是先生不必着急,借此机会好好在贵阳歇歇脚,这一路走来可不轻松。”詹惠劝解者王阳明。
“如此甚好。”王阳明。
“不知先生吃过早饭没有?不如我请先生吃早饭。”詹惠跟着问。
“早饭到还没吃,现在也没有胃口。詹惠你去忙吧,我们自己安排。”王阳明回答。
詹惠见王阳明还没有完全从悲痛的情绪完全摆脱出来,也不便勉强,毕竟他与王阳明先生还是第一次见面:“那好吧,先生请自便。詹惠告辞了,先生在贵阳还需办什么事?尽管开口,詹惠当尽心尽力为先生办理。”施礼后,詹惠领着吴老者走出房门。
两位大哥坐在床沿,听了刚才王阳明与詹惠的对话,也大概知道事情的一二三,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先生,只是怔怔的看着王阳明。
“希渊,你与两位大哥出去吃点东西。”王阳明发话。
“先生,你不与我们一同去?”不想王阳明一人呆在屋里,希渊问道。
“我不想吃,你们去吧,我想静一静。”王阳明还坐在长条凳上没有动。
“先生,我们给你带些吃的回来?早饭还是要吃的。”梁时运关心地问王阳明。
“你们看着办吧!随便带点回来就行。”王阳明随意答道。王阳明此时真的没有胃口,可是他还得顾及其他人的感受。
三人出门,屋里静了下来。
原想在贵阳与詹恩见面,重续旧情,王阳明在贵阳也算有一个曾经交往相识的故旧,可现在詹恩走了,自己贬谪龙场刚到贵阳,在这蛮荒之地,还有谁能让王阳明念想与依靠。詹恩若健在,即使重上仕途,离开gz只要他还在,旧时情谊自然能续上,有詹恩留下的一句话,王阳明遇到的大小事情,麻烦詹家也有个源头出处。可詹恩走了,就在王阳明的人生跌倒低谷,最需要帮助的时节,詹恩却英年早逝,阴阳两隔,若詹恩还在,王阳明甚至妄想詹恩能到龙场来看望自己,给他冰凉的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哪怕是暂时的。詹恩本是贵阳人,尚有光明的仕途,在家享有母亲的爱怜,家人的呵护,性命尚且难保,我王阳明一个外乡之人,举目无亲,仅有希渊为伴,前途暗淡,小命何以为续?性命何等堪忧?
“唉——!”王阳明长长的叹一口气,詹恩的离去,让他的前路变得灰暗,内心变得冰凉,深切感到上天在他的心头拉了一刀,又撒上一把盐的切肤剧痛,他真切的担心,与家人重新团聚是否有期?我王阳明何以为盼?王阳明找到与家人生死离别的痛楚感受。
明天还要到詹府拜望詹母老人家,想到詹恩的母亲,一位丧夫失子的老人,王阳明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反省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如此自私,自己千里贬谪之路需要得到詹恩帮助的那一点愿望,相比詹恩的故去,给gz带来的损失,给詹家上下带来不可挽回的巨变,詹母的内心该承受多少痛?精神将承受多大的打击?王阳明惭愧至极,上天对王阳明是公平的,夺走他的故友詹恩,又把詹惠送到他面前,詹惠刚才的话语,说明詹惠仍然在履行应该是詹恩给予王阳明的帮助,通过刚才的观察,詹惠应该是一个可以托付之人,王阳明仍然可以得到他希望得到的帮助。可是,上天对詹家,对詹母,对詹惠公平吗?王阳明的心在瞬间倾覆,又在瞬间被他自己复位。作为詹恩的故友,此时应该替故友多安慰詹母,孝敬詹母,友爱兄弟姐妹。想到这些,明天王阳明多希望詹母能认下自己做义子,也许能给詹母老人家带来一些安慰和内心空缺的填补。王阳明转念又一想,自己千里迢迢贬谪gz尚且求得自身保全,用什么去孝敬詹母?拿什么来友爱弟妹?也许在很多地方自己还需要别人的怜悯与帮助,天涯相隔的生生祖母与父亲自己都无法尽孝,又何故在这里不切实际的遐想与表白,想过这些,内心悲凉的王阳明真想大哭一场,哭詹恩,也哭自己。
房间里因为有火盆,暖和许多,王阳明不知道啥时候自己已经孤独的卷曲在床上。詹恩的离去给王阳明的内心带来非同小可的震动,有失去故友生死离别的悲痛,也有对自己前路灰暗生死两茫茫不可名状的悲愤,更有惋惜詹恩英才早逝恨世道昏庸欲哭无泪的愤慨。而王阳明现在能做的就是静静的卷曲在床上。
希渊因担心先生,及早回来。见先生一人躺在床上,重新倒一碗茶水:“先生,喝点茶,吃点东西。”茶水还温热的,希渊将带回的糯米粑与茶碗一起递给王阳明。
“没有胃口,放在桌上。”王阳明只接过茶碗,自詹惠到来后,自己没有喝一口水,此时他感到口渴:“两位大哥呢?”
“他们还在街上。”希渊答道。
“咱们不能因为过年而这样耗着,两位大哥会闹情绪的,他们还得回余姚啊。”王阳明像是自言,又像是在对希渊说。
希渊知道两位大哥这趟脚力是来挣钱的,但他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王阳明:“先生,吃点东西吧。”哀求着王阳明。
王阳明吃一口糯米粑粑,往日好吃的糯米粑粑,此时也味如嚼蜡,说道:“宣慰司的事看来还得麻烦詹惠,其他事咱们抓紧办理,及早上路。两位大哥会好受些。”
“好的,先生。”见王阳明开始吃糯米粑粑,希渊轻快的回答。
驿馆伙计此时敲门进来:“先生还与詹二爷相识,詹家在贵阳可是大户人家。先生,我得把火盆与茶壶拿走了,你们需要时再给我说。”
“已是中午,不冷了,你拿走吧,我们一会儿也要出去。”王阳明随口答,伙计对王阳明的态度明显改变。
“先生,有人在对面卤味店给你们订下饭菜,晚饭可以吃。钱已经付过了。”伙计仍然站着说。
“是谁订下的?如此好心。是詹二爷吗?能告诉我吗?”王阳明惊奇的发了一串问。
“店家说,主人家不让说,先生就不要问,尽管享用就是。看来先生还真是不简单的人。”伙计说完,端着火盆,提着茶壶离去。
“先生,你猜,会是谁?这样好心。”希渊好奇的问。
“最有可能的就是詹惠?还有就是陈实的叔叔与妹妹?在贵阳我们就认得这么几个人。”王阳明也好奇的分析:“应该是詹惠。”
“我想也是,詹二爷的可能性最大。”希渊附和着王阳明。
“希渊,不用猜了,咱们还得出去买些东西,明天总不能空着手去拜见詹母吧。走。”王阳明已经吃完糯米粑,走出屋子。
“好的。”紧跟着王阳明,希渊也出了门。
离开驿馆的时候,王阳明请伙计转告两位大哥,自己与希渊出门办事,一会儿就回来。其实王阳明的心里与希渊一样,一直猜着到底是谁给他们安排下的晚饭?此时的王阳明完全恢复理智。
回来时,驿馆伙计告知王阳明,两位大哥已经回来,在房里。对面卤菜馆的小二也过来请先生晚饭过去用餐。刚才在外面一忙,王阳明已把此事忘了。
“先生,郑大哥要知道晚饭有人请下馆子,不知多高兴。”希渊跟着王阳明,调侃道。
“行了,希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该感谢的人都没有问清楚,食之甘味?”王阳明并没有责怪意思。
此时、此遇、此景、此地,对初来乍到贵阳的王阳明,在他的内心深处又多了一分淳朴的温暖。
回到屋里,王阳明将剩下的大半碗茶一气喝下,茶水流进肚里,王阳明也能感到它的冰凉,毕竟此时还是初春,半碗凉茶水让王阳明的胃难受一阵。
“希渊,你去把两位大哥叫过来。”王阳明吩咐希渊。
“先生,有事?”希渊一边问一边出门。
不一会儿,希渊跟着两位大哥走进王阳明呆着的房间。
“两位大哥,实在对不起。眼看就要到龙场,不想我们的行程却在贵阳这里卡住了,这老大过年的时节,谁不想家?不想自己的亲人?来,坐下说。”王阳明招呼着三人。
“在贵阳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办。到宣慰司呈报,拜见詹母,认下为当,为两位大哥筹些回程的盘缠,还有就是我得到詹恩的坟冢上去祭拜一下,毕竟我与詹恩是故交,其他就是一些琐碎之事,容易办。一事不烦二主,这些事就只好拜托詹惠。争取两三天办妥,我们及早赶往龙场,两位大哥也能及早的回程。”王阳明急切的把话说完,也想借这些话安慰两位大哥。
“是啊,是啊,我们是得及早动身。”郑富力附和道。
“先生,只是这些事也是必须办下的。在贵阳闲着,有时我的心里真紧,能及早上路最好。”梁时运也说道,显然他考虑问题要比郑富力周到细致得多。
“就这么定下。希渊,我们还得到布政司去一趟,找詹惠,请他尽快帮助我们安排这些事。”王阳明安排好,他做事一向雷厉风行。
“好的,先生。”希渊回答王阳明的话,又对两位大哥说:“两位大哥,晚饭有人请先生吃饭,就在街对面的酒家。”
“嘿嘿,还有这等好事。”郑富力感到很意外。
“是谁请先生吃饭?”梁时运。
“先生问了,店家说,主人家不让说。”希渊得意的说。
“贵阳人真实在,请先生吃饭还不留名。”梁时运接过说。
“也许见到詹惠就知道了。无论是谁?都值得我王阳明感念。”王阳明是对三人说,也是对自己说,说完话与希渊出门。
呆了几天,王阳明对贵阳已经开始熟悉,尤其是到布政司与宣慰司的路。现在已是正月早春的天气,树枝在抽芽,柳条在荡漾,小草在泛绿,艳阳高照的日子,南风里透着温暖的气息,脚下的大地也蕴含着生机勃发的激情。今天就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在余姚老家,不多见这样的蓝天白云,天,湛蓝得深邃,白云,仿佛就在王阳明的头顶上闲庭信步。现在一切都回到王阳明赴任龙场的轨道上来,尽管经历了失去故友詹恩的痛楚,离开了陈实一家的护佑,王阳明此时的心情还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