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王阳明——龙场悟道 书架
设置 书页
A-24A+
默认
第二节 春祭 拉开春播序幕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天刚亮,阿列普与玛阿坎的阿妈领着阿搏德勾,来到结草庵。王阳明几人已经收拾停当,跟着阿列普朝白岩寨河边走去。为当牵着阿搏德勾的手,王阳明与希渊各自扛一把锄头。春祭仪式是什么样子?如何进行?王阳明一无所知,只能跟着阿列普,一切听他的安排。

绕过小山头后一片不大的树林,就看见白岩寨河边的田地里已经聚集不少人,而且还再有人从不同的方向朝白岩寨河走去,王阳明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早行人。汉人先生的到来,引来聚集的人群里一阵子窃语。阿列普倒是不断的与人打着招呼,来到一处,放下肩上的锄头,几人自然地站在人群中。王阳明紧挨着阿列普站着,希渊、为当紧挨着王阳明,在这样的正式而严肃场合下,王阳明担心阿列普会突然从人群中消失,让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心里挂着阿列普,眼里看着阿列普,身子紧挨着阿列普。蔡寨老出现在人群里,而且主动的走向王阳明,看见蔡寨老,王阳明的心里宽慰了许多。“蔡寨老,早上好!你老这样早。”走近些,王阳明主动与蔡寨老打招呼。

“阳明先生,来呐!”蔡寨老回道。因为有阿列普的传话,彼此都能明白。“阳明先生,你就跟着阿列普,呆一会儿他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成。”

“阿列普已经给我讲过,蔡寨老放心吧。我们跟着阿列普就是。”王阳明回答。蔡寨老与阿列普又说了几句,拄着拐杖便离开。蔡寨老的举动让王阳明一下子成为所有来参加春祭的龙场人眼中的焦点,倒是让王阳明感到有一些不自在。

“阿列普,这个春祭仪式,我们好像不该参加?”

“先生说那里的话?你们参不参加?我哪里有资格决定?是寨老阿公让我叫上你们的。”阿列普说出原委。

“是这样。”得到阿列普肯定的回答,王阳明的心情放松下来,也才理解蔡寨老刚才主动过来与自己打招呼的用意。有蔡寨老的授意与庇护,王阳明三人作为刚到龙场的异族来参加春祭仪式就是顺利成章的事。王阳明注意到,此时到场的全是男人,老的、壮的、少的都有,所有人装束都跟平时差不多,阿列普就是平常干农活时的一身装束。

已经到场的龙场人,站在河岸边一块很大的田地里。在人群不远处的正前方,一壁高高的土坎下放着一张四方桌,一个用很大一节竹子做成水桶样的器物立在上边,器物的前面,摆着一个水牛头,脸朝人群,弯弯的一对牛角正好将器物拱起,方桌的两边放着酒盅,一根咂酒用的吸管翘在上面。前面土里燃着一堆柴火,火堆前放着一个圆形的木盆,里面装满了泥土,在盆里插着几柱燃烧的青香,袅袅升起烟雾。方桌后面的土坎,已经被人锄去杂草形成一个圆形,让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应该是龙场人春祭仪式进行的主要地方。由于人群与桌子保持着一段距离,桌子孤寂的摆放那里,在青烟的映忖下,显得庄重、肃穆而有灵性。

龙场的男人差不多到齐,来路上已经没有行人。王阳明第一次参加春祭仪式,他不知道为什么仪式还不开始?也不便问阿列普,只是紧紧的站在阿列普的身旁与所有的人一样等待着。太阳终于从东边的山头上吐出日轮,人群就自觉的朝方桌处移动。几位老人倒是与众不同,穿戴整齐,英雄结高高顶在头上,长长的披风几乎拖到地上。蔡寨老将手杖使劲的插在田土里,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今天他可是这场春祭的主角。

来到木盆前,蔡寨老站在第一排,就他一人。老人们站成一排跟在后面,再后面就是壮年与少年男人组成的人群,尽管没有站成排,但大家紧挨着簇拥在一起,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王阳明知道春祭仪式即将开始了。这时蔡寨老撩开披风,单腿跪地,后面的老人们跟着跪下,人群也相互散开一些距离,所有人双腿下跪,刚才还小声说着话的人也闭上嘴,整个白岩寨河边与田野里一片肃静。

蔡寨老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站起来。离开了拐杖帮衬,蔡寨老起身的动作还是显得有些吃力。从方桌的右边绕到后面,在柴火处将手中的清香点燃,从方桌的左边回到原地,将清香插在木盆里。后面的一排老人也跟着蔡寨老做相同的事后,回到原地重新跪下。

蔡寨老的声音又重新响起,王阳明听不懂,但他听得出此时蔡寨老的声音已经不在是平时说话的语气,仿佛在唱,在诵,在念,更像一首遥远的古歌,悠扬、深沉、婉转,富有节律,在阳光里传动,在田野间流动,在空气里飘动,在每个人的心头撩拨。太阳神重回大地,普照龙场,清晨起来时还感到一丝凉意,而此时王阳明的全身开始温暖起来,跟着阿列普毕恭毕敬的跪在人群中。昨天心头的疑虑,在此刻,双膝承载着王阳明的身躯与心灵沉重的压在厚实泥土上的时候,一下子王阳明明白过来,布谷鸟的鸣叫声对龙场人的重要性。好长的一段吟诵后,蔡寨老的声音停下来,站起身子,走到方桌处,拿起酒盅,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向柴火走去。在柴火前又吟诵一段,随手将一盅酒撒进柴火里。酒助火势,一个不大的火团升起,很快又燃尽,带起星星点点的火花飘向空中。取来另一盅酒一线的倒在土地上,显得悄无声息。放回酒盅,蔡寨老走向土坎,或许跪得久了的缘故,或是失去了拐杖的支撑,蔡寨老的步履有些蹒跚,看得出他在努力的走稳步伐。来到土坎前,拿起早就放好的一把锄头,用尽全身力气,抡起锄头挖向土坎,锄头牢牢的钉在圆心里。身体转向人群,蔡寨老大声的说一句话,随后“哦吙——”的高叫一声,人群里一片“哦吙——、哦吙——”的回应声。身处人群里,王阳明觉得叫声有一些扎耳。

叫声停下,前面的老人们开始起身,后面的人群也纷纷站起来。人群里开始有人说话,王阳明知道春祭仪式最严肃的时刻已经过去,或是仪式就此结束。但人群并没有散去,每一个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蔡寨老已经回到原地,高声的有说了一句话,人群开始动走动起来。有的人开始拿出一个小布袋,准备做什么事?阿列普有两个小布袋,拿一个交给阿搏德勾,并把阿搏德勾留在自己的身边,不让小家伙回到为当身边。

“阿列普,我们没有准备小布袋,怎么办?”王阳明问。

“没事,用手捧着就行。先生。”阿列普还是没有说明小布袋用来干什么的。

“小布袋是要用来装什么?”王阳明继续问。

“哦,先生,你看见方桌前的那盆土。我们就用布袋装盆里的泥土,撒在各家土里,各路神仙与我们的祖先就能保佑今年有一个好收成。”阿列普的话很简单,王阳明终于理解过来。通过刚才的仪式与蔡寨老的吟诵与祈祷,天神、地神、风神、雨神,火神、山神、河神、树神,龙场人的祖先通过袅袅升起的青香烟,将他们的保佑与祝福附着在那一盆泥土里,而各家各户取回泥土撒在自家的田地里,就是把对丰收的祈愿与祖先的护佑,也播撒自家的田土里。

人群依次排着队来到方桌前,每一个人都先行会下跪,向着方桌恭恭敬敬的磕三个头,然后挨着轮子,来到木盆处由几位老人分发泥土。人群走动时从右到左,王阳明与阿列普站在人群的左边,轮到他们去磕头取泥土还有一会儿。阿列普没有给王阳明讲清楚要准备小布袋的事,王阳明自然没有布袋,反而显得与众不同。第一次参加春播仪式,王阳明想与大家一样,也有一个小布袋装泥土。王阳明一下只就想起了自己怀里揣着的细盐袋,那可是祖母给自己缝制的用来装细盐的用具,细盐几乎无余。小布袋一直揣在怀里,对王阳明来说,更具有亲人陪伴在自己身旁的象征意义。此刻真要拿出来装上泥土,在心里王阳明很是舍不得,在这样的情景中,也没有别的选择,最后王阳明还是决定用盐袋来装泥土。

“阿列普,你看这个行吗?”王阳明已将盐袋拿在手里,示意阿列普。

“先生,哪来的布袋?”阿列普问。

“这是我祖母给我准备的在路上用的盐袋。盐吃完了,布袋我舍不得丢掉,就把他揣在怀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哪里知道每一个人都要准备一个小布袋?”王阳明解释道。

由于自己没有事先告诉王阳明要准备小布袋,现在要用祖母做的盐袋装泥土,阿列普当然知道那一只盐袋对阳明先生意味着什么?“要不这样,先生。你用我的小布袋装泥土,我用手捧土就行。还是把这个盐袋收起来吧。”阿列普说着,把手里的小布袋递给王阳明。

“那可不行,阿列普。你才是地道的龙场庄稼人,都准备了,又拿给我用,不是在你们的祖先与神仙面前没有表现足够的诚意吗?小心保佑丰收的祈愿不灵验。我就用这个盐袋。”王阳明哪里肯依阿列普的。

“没事的,先生。用手心捧着泥土同样表示对祖先与神仙的尊重。先生,你怎么这样犟?拿着。”阿列普说着把小布袋塞在王阳明手中,王阳明又塞回去。

人群继续在流动,终于轮到阿列普与王阳明站着的地方,几人也跟着挪动脚步。王阳明与阿列普在队伍里相互推让着。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位汉子转回身来递过一个小布袋,同时将自己手里的另一个小布袋展示一下,意思是告诉阿列普自己还有一个。阿列普拍一下那人的肩膀,与他说了几句,接过小布袋。

“先生,这下问题解决了。阿五多带一个小布袋,正好借给我们用。阿五,这是阳明先生,很快就要做我们龙场‘布吐’的‘布摩’。先生,这是阿五,也在龙场住,阿五家兄弟五个,在家排行老五,所以大家就叫他阿五。”阿列普一边为两人做介绍,一边将小布袋递给王阳明。阿五听不懂汉话,阿列普对着阿五时说夷语,对着王阳明则说汉话。

接过小布袋,王阳明朝阿五笑一笑,点点头,算是表达谢意。王阳明自然不能用语言与之交流。

“先生,我也没有小布袋?”希渊走在王阳明身后说道。

“没事的希渊,呆会儿如果阿公们给你们泥土,你们用手捧着就行。只是不要弄撒了,我们的田土也不多。”王阳明答。

“知道了,先生。”王阳明的话,希渊、为当都能听到。

队伍缓慢的移动,主要是在方桌前每一个人都要对着方桌跪下磕三个头,所以人群又在这里小聚起来。终于轮到王阳明几人。

“阿搏德勾,你先去磕头。然后到阿公那里去取泥土。在前面等着我。”阿列普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前面。阿搏德勾勇敢的走到方桌前,跪下磕三个头,然后走向木盆。

“先生,我先去,你们三个一起。”阿列普看见阿搏德勾完成磕头,安排好王阳明几人,自己朝方桌走去。

站在方桌跟前,王阳明才看清楚,方桌上放着的牛头,其实是一块很像牛头的青石,被人为的安上两只水牛角。也许是使用多了,青石显得油光水滑的。在方桌前双膝跪下,王阳明在前面,希渊、为当在后面。王阳明很是虔诚,每一次弯下腰,额头都与泥土相触的磕下三个头。站起来,来到木盆处,一位阿公乐呵呵的往王阳明的小布袋里捧了两捧土,小布袋便鼓了起来。阿公又给希渊、为当捧着的双手里放一把泥土,希渊、为当跟着王阳明来到阿列普站着的地方。阿五刚才一直在王阳明的前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到王阳明的后面。阿五的小袋也装得鼓鼓,他一溜烟的跑着超过王阳明,嘴里“哦吙、哦吙”的叫两声,远处的田地里附和着“哦吙、哦吙”的回应起来,响成一片。木盆里的土,其实是草皮灰与泥土参合在一起的,青香燃烧的灰烬散落在上面,通过春祭赋予泥土灵性,这看似平常的一把泥土包含着龙场人在春天播种希望,在夏天耕耘希望,在秋天收获希望,在冬天里安享他们用辛劳换来的果实。

阿列普带着王阳明几人迈上白岩寨河岸边,逆流而上。已经取到泥土的人都这样走,稀稀拉拉龙场人,几乎把白岩寨河边的田地包围起来,王阳明几人刚走上河坎,前面已经有人回到出发地,然后沿着田坎走向自家田地,将富有灵性的泥土洒在田里间,每洒出一把,就会扬起一团灰尘。“哦吙、哦吙”的叫喊声又响起。阿列普也扯着嗓子叫几声,还鼓励阿搏德勾也喊叫一下。阿搏德勾用稚嫩的嗓子“哦吙”叫了两声,阿列普教阿搏德勾脸要朝上,向着天空,放开嗓子喊。阿搏德勾学着阿列普的样子重新喊两嗓子,尽管声音依旧稚嫩,但是已经敞亮起来。

“哎,这一回才像个男子汉的声音。”阿列普鼓励阿搏德勾。“先生,你们也喊叫两声。”

王阳明与希渊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有些为难。为当率先“哦吙、哦吙”的喊叫起来。希渊也学着努力的叫喊了两声,声音的力度与响亮度都不如为当。该轮到王阳明喊两声了,一行的几人都在等待王阳明的叫喊声,由于这样的刻意,王阳明感到嗓子一下子僵硬起来,哪里还叫喊得出声音来?“不行,我叫不出来。”王阳明推辞着。

“先生,叫喊两声。不信你试,喊叫过两声后,你的胸气就敞开,心中就敞亮了。”阿列普鼓励王阳明。

“先生,喊两声嘛?”希渊也鼓励道。

受到大家的鼓励,王阳明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仰头向着天空,“哦吙、哦吙”的叫喊了两声。天上正好有一朵白云飘过,好像听到王阳明的叫声,脚步也放慢下来。

“先生就是先生,学什么都快。”阿列普说。随后只要“哦吙”叫喊声在田野间,几人便会附和着回应叫喊几声,走在河道上很是开心。几嗓子喊下来,王阳明真的感到自己的胸中之气被敞开,心下也敞亮起来。

“先生你听,这声喊叫一定是阿五的。这小子还挺快乐。”阿列普牵着阿搏德勾的小手走在前面,头也没回的告诉王阳明。

“这喊叫声是谁的?你也听得出来,阿列普?”王阳明好奇的问。

“有什么听不出来的,我和阿五可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计。”阿列普很自豪。回到自家田里的人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哦吙”声在田野间飘扬。面对此情此景,王阳明终于明白,生活大山里的人们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总是喜欢“哦吙”的喊叫,一声简单到极致的鸣叫,仿佛是从远古的部落里传颂下来的千年古歌,是身处大山深处与世隔绝的人们真实情绪的宣泄,是行走天地间唯我独尊的呐喊,是身处绝境时人与人彼此需要相互照应的求其友声,是欢乐的流露,也是愤怒的表达,是驱赶内心恐惧敞开心扉的一份温存,充满着与祖先灵慧魂相通的直白与悠扬,蕴含着大山一般厚重的坚韧与深沉,甚至还是远古战场上厮杀开始前的舒缓序曲。

王阳明几人已经离开河岸,绕过一个弯往回去的方向走。突然,“嘭、嘭”的两声响起。“先生,不好,爆竹响起,我们得赶紧些,等田饭送到了,祖先的保佑就不灵验了。”说着阿列普拽着阿搏德勾选择较近路线,奔向自家田地。掉在后面的人群全都离开小路,一窝蜂的向田地里跑去。

“阿列普,你说什么?田饭是什么?”跟着阿列普王阳明一边跑,一边问。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首页 书架 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