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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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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派是在午时初刻用膳而现在已是未时,宋青书和莫声谷在金顶陪了殷梨亭许久均已错过了用膳,以至两人在厨房里找了许久却只找到半锅米饭。当然武当诸侠的住处也有一个能随时开火的小厨房,宋青书就常常跟着宋远桥一起用膳而不是与众师兄弟们一起。只是这一次宋青书却并不乐意觍颜去蹭饭,看看水缸里养着的鳙鱼灶台上堆放的青菜豆腐,宋青书干脆自己系上了围裙。莫声谷原本还想回自己的斋堂令道童煮饭,见宋青书居然打算自己动手不由惊讶万分。“青书,你会做饭?”

“学过一点,并不是很难。”宋青书轻描淡写地道,弯腰自水缸里捞出一条鳙鱼,用刀背在鱼头上使巧劲拍了一下,原本在案板上挣扎不休的鳙鱼立刻安静了下来。莫声谷抱胸在边上看了一阵,见宋青书杀鱼刮鳞的刀法极为熟练,开始相信他是真的会做饭了。蹲下身帮宋青书生了火,不多时宋青书便做好了两菜一汤端上桌。一道炒青菜翠绿喜人,一道豆豉鱼块更是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最后一道却是一大碗熬地乳白的鱼头豆腐汤。莫声谷将碗筷递给宋青书,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豆豉鱼块,才咬了一口就已连连点头夸赞道:“易牙之技!”说完,落箸如飞。

宋青书微微一笑,夹了一筷青菜到莫声谷碗里。“我这道菜做地最好。”一个厨艺精湛的厨师好比一个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并不是非得用尽山珍海味方能做出美味无穷的佳肴来,而是哪怕是在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道炒青菜中都能平淡之中现神奇。他上一世学来的本事,只可惜有人从不欣赏。好在艺多不压身,今日便治了自己的腹中之饥。

莫声谷吞下一口青菜又是连连点头,只是此时嘴里早已被美食占满了再腾不出说话的余地。宋青书也已饿了两天虽然用餐的速度仍可说是慢条斯理,可吃下的食物却是半点不比莫声谷少。一时间餐桌上只听到杯盘轻响只见到下箸如雨,一片刀光剑影惨烈厮杀。菜足饭饱,莫声谷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叹道:“不知纪姑娘的事灭绝师太会如何处置?”

“灭绝师太为人虽执拗护短,却也是心高气傲言出必践之人,这次的谎言被揭穿她既然答应了会给六叔一个交代就绝不会再以谎言相欺。他日峨嵋派在江湖中宣告的纪师姑的死因,必然是事实的全部!”宋青书跟着放下饭碗,面上却仍有些意犹未尽。只是此时已是杯盘狼藉锅底朝天,他再怎么恋恋不舍也只能暂且休战。

倘若此时灭绝师太在场必然要感叹一句:“小子何等眼明心亮,为何我峨嵋竟无此等人才?”只是此时灭绝师太早已离开武当范围,坐在宋青书对面的莫声谷对他的一身好厨艺仍念念不忘,闻言也只是略微点头。他迟疑片刻,忽然纳闷地重复了一遍方才宋青书劝殷梨亭的那句话:“情之所钟,身不由己?”以莫声谷对宋青书的了解,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或许这句话并非只是宋青书随口一说劝解殷梨亭,而是他自己言出肺腑绝无伪饰。

可此时宋青书早已恢复了过来,心若磐石八风不动,只笑嘻嘻地道:“将来七叔遇着了意中人便明白了!”

莫声谷不禁失笑,随手拿起一块鱼骨往宋青书头上扔去。“编派师叔、以下犯上,该当何罪?”泉州海战的那一夜后,莫声谷曾想过是不是该向师父或者大师兄略提一下自己的终生大事,只是赈济灾民之事千头万绪这才耽搁了下来。哪知赈济灾民的事还不曾理出头绪,六哥的未婚妻竟早已移情别恋。纪晓芙生前他也曾见过一面,当时对着这个温婉善良的未来六嫂,他也十分满意。谁能料到这样一位规矩守礼的弱女子也能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事来?女人心果然直如海底针一般教人难以捉摸。想到此节,莫声谷不由打消了靠师父之命媒妁之言给自己找妻子的念头,他已然明白到自己的妻子若非与自己情投意合,即便能够顺利成亲只怕婚后的生活也只是相敬如冰。可若要在闯荡江湖之余寻到一个倾心相许的女子,年龄相当、男未婚女未嫁、再将她娶为妻子,这种机缘可望而不可即。好在莫声谷生性豪迈不拘小节,既然娶妻之事不可急于一时,他也就暂且放下不萦于怀,只管享受在武当时与众师兄们一同行侠济世的潇洒快意。想到今日揭穿灭绝的谎言已然证明宋青书伪造书信非但不是有心作恶反而是一片苦心,莫声谷沉吟片刻后轻声劝道:“你爹爹也是怕你走上歧途,并非有心……”

“他都想饿死我了!七叔不必多言!”提到宋远桥,宋青书心中犹自忿忿当即冷下脸。

分明是你自己因负气故意绝食令你爹爹日夜忧心!想到方才他“长辈教训晚辈不敢怨怼”安抚殷梨亭之语,莫声谷简直不知如何回应。却在此时,莫声谷的背后忽然响起了宋远桥的声音。“你们叔侄俩真是好兴致!”

“爹爹!”宋青书见到宋远桥好似老鼠见猫,诚惶诚恐地站起身神色异常恭敬再不见半点不驯。

宋远桥的目光在宋青书仍显红肿的半边脸颊上绕了一圈又往桌上一扫,当下冷哼一声。“真是出息了,还会自己做饭?既已用过膳,还不走?”

“是!”宋青书不敢多言只乖巧地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跟着宋远桥回去。

被独自留下的莫声谷呆坐许久不禁失笑,看来他的担心是多虑了。恍惚间忽然忆起一桩小事:青书方才好像添了三次饭?

第35章殷梨亭下武当

灭绝师太之后的所为,正如宋青书预料的一般,在回到峨嵋后不久她便令门下弟子放出消息,只道是纪晓芙勾结魔教背叛师门已被峨嵋掌门清理门户。这消息再由峨嵋传递至武当已是一个月之后,武当众人虽早知内情,此时听闻纪晓芙原是被灭绝清理门户也不由沉默。纪晓芙之死乃是继武当张翠山自刎之后第二件与魔教有关的大事,因此当峨嵋派将消息散播出去后不久,江湖上便已然是人尽皆知。在武当习武的叶轻泉向宋青书问明了情况,也不由心有余悸地叹道:“原来与魔教妖人来往后果竟是如此严重,非但江湖容不下竟连师门也容不下!”

叶轻泉所言非虚,灭绝师太将消息传出后,武林正道非但无一人怨她出手狠辣,反而人人叹服她铁面无私。纪晓芙的真面目未曾暴露之前,宋青书处心积虑要揭下这张画皮还他六叔自由,可当她真成了武林正道人士人人言道“可杀”的人物时,宋青书又难免有些物伤其类,望着后怕不已的叶轻泉许久,才低声叹道:“前车可鉴,他日你我行走江湖切不可有半点行差踏错!”

叶轻泉心知宋青书这句实乃金玉良言,当下老老实实地稽首施礼道:“轻泉谨记宋师兄教诲!”叶轻泉如此乖巧宋青书自然欢喜,轻抚着他的颈项正欲多交代几句,道童灵犀忽然找上门来言道太师父张三丰业已出关,令宋青书速去紫霄殿。

紫霄殿内张三丰正在听宋远桥禀报灭绝师太来武当的首尾,听到大徒弟言道:“青书所为鲁莽,有损武当与峨嵋的情谊。”张三丰却是忍不住朗笑着打断他道:“青书小小年纪能识破内因已属不易,你这当爹爹的就莫要胶柱鼓噪了!”

“还是师父说地是!”莫声谷气哼哼地随口附和,“此事分明是那灭绝师太不会教徒弟做出丑事,若非青书揭穿,六哥这一生都要毁在那女人的手上。”

被点到名的殷梨亭面色一红刚想说话,宋青书已然走了进来跪下施礼道:“青书见过太师父、爹爹、几位师叔!”

张三丰捻着长须微笑点头,唤他起身。纪晓芙与殷梨亭的婚约当初是张三丰亲自订下,若是殷梨亭因纪晓芙之故而痛苦一生绝非张三丰所愿。如今此事能以此了结而不牵扯殷梨亭分毫,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再加上之前宋青书一力坚持前往泉州行商,以盈利赈济灾民也一样办地漂漂亮亮,张三丰对宋青书已是十分满意。当初他自汝阳王府盗药回来,张三丰担心他血气方刚有勇无谋,如今这两件棘手之事他的爹爹和几位师叔都束手无策,反而被他出手化解又能不伤武当颜面,张三丰已然确信宋青书的确担得起武当三代掌门的重任,看向他的目光已大为不同,俨然是“此乃吾家之千里驹”的心情。

宋青书依言起身,任由数月未曾得见的太师父将他看了个满眼。自上一回在武当厨房饕餮一餐之后,宋青书忽然迎来了身体的二度发育,胃口大增,每餐饭必得吃完三大碗米饭才勉强算饱。可由于每日念书习武的功课繁重,只见着他个子不断抽长,全身上下竟无一丝多余的赘肉。紧实而单薄的肌肉堪堪覆住骨骼、锁骨和肩胛骨突出倔强地支撑着这副身躯,却是瘦地颇有惊心动魄之感。张三丰见自己的徒孙才几月不见就再无半点温润气质,瘦地好似一根长竹竿,不由微微皱眉柔声询问:“可是赈济灾民之事过于繁重,如何竟瘦成了这般模样?”

宋青书心中一暖,急忙回道:“赈济灾民之事孩儿尚能应付,太师父勿需忧心。”

张三丰微微点头也想明白了按宋青书的年纪是该长大成人,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计较,只言道:“峨嵋派灭绝师太是你长辈,你如此不给她留有颜面却是过于鲁莽。”

“太师父说地是!”宋青书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回道,“他日若有良机,青书定为当日的无礼冒犯向灭绝师太负荆请罪!”

宋远桥听地糊涂,不明为何他说青书鲁莽师父便说他不知变通,此时又自己要说青书鲁莽。宋远桥一头雾水,反而是这一老一小心领神会地相视而笑。不等他弄明白其中深意,张三丰已迅速转换话题又道:“太师父听闻你为练内功每日在水下龟息两个时辰,如此毅力实为可贵!太师父闭关三个月已将纯阳无极功稍作修改,可配合你修习内功之用。”

张三丰为了宋青书如此尽心尽力,宋远桥亦是动容,连忙起身逊谢:“徒儿无能,偌大年纪还要师父为了徒孙劳心!青书,还不快谢过太师父?”不等宋远桥把话说完,宋青书已然跪地叩谢。他双手高举过顶恭恭敬敬地接过张三丰递来的纯阳无极功心法,犹豫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师父,修习纯阳无极功须是童子之身,若是将来孩儿娶亲……”

宋青书的话音刚落,武当诸侠的目光都同时转到了张三丰的面上。张三丰神情尴尬,隔了一会才回道:“若要完全治好你的内伤,唯有九阴真经与九阳神功。……总之,你先练着!”顿了顿又向宋远桥与莫声谷解释道,“这纯阳无极功已做修改,修炼时还需为师从旁指点。今日起,青书便跟着为师练武。远桥、声谷,你们莫要不舍。”

宋远桥与莫声谷喜出望外齐声大笑,同声回道:“这原是青书的福分,如何会不舍?”

宋青书此时仍跪在地上,听闻张三丰的这个决定也不禁抬起头怔怔地望住张三丰,许久才低声道:“青书谢过太师父。”上一世时,他妒忌张无忌有太师父亲自教授太极拳太极剑,暗中埋怨太师父偏心,不想这一世太师父也要亲自传授他武功。若他仍是上一世那个名利满眼的宋青书难免会欣喜若狂,以为有太师父亲授武功这块金字招牌,他继任武当掌门的资本便更厚一些。可如今的他能想到的却只是道德经上的那一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生际遇莫测竟至于此,宋青书不禁自失一笑。

张三丰见宋青书神色沉静并无得色,不由更为欢喜。他的目光越过宋青书往下一扫,注意到殷梨亭至今仍愁眉深锁郁郁不乐,也不由低声劝慰了两句:“梨亭,所谓随缘顺性不争不胜,聚散离合有情无情皆是过眼烟云。纪姑娘虽说有负于你,可你堂堂男儿理应心胸宽大,不可始终记恨于她。你若再这么愁眉不展,岂不是令师父和众师兄弟们为你担忧?”

殷梨亭生性温和与世无争,张三丰今日所言竟是他入武当以来听过的最重的斥责。抬眸望见师父和一众师兄弟们都以关切忧心的眼神望着自己,殷梨亭不禁更为赧然。这一个多月来他闭门不出仔细思考自己这些年来的行事为人江湖历练,终是明白到为何他相貌堂堂武功不凡又与纪晓芙门当户对,而纪晓芙却最终移情他人,以至知晓纪晓芙的死因真相还要自己的师侄拿命相赌。此时听闻张三丰如此殷殷期盼淳淳教诲心中更是惭愧,当下把心一横,跪下道:“纪姑娘背弃婚约,徒儿虽对她有所埋怨,却也明白她亦是身不由己,绝不会因此而心中生恨。师父,经此一事,徒儿深觉这些年来过于仰赖师父和众师兄们的照拂维护,以致自身无丝毫长进难当大任。徒儿自请下山历练,见识江湖人心!”

张三丰一生颠沛流离见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他在江湖之中好似无根浮萍随处漂泊,身为武林泰斗少林派所认定的弃徒叛徒,非但没有就此销声匿迹,反而一手创出辉映后世光耀千古的武当绝学、创立武当派与少林派并肩称雄,可谓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又如何不知自己的小徒儿殷梨亭过于稚弱与人交际难免吃亏?只是殷梨亭原是张三丰在耄耋之年于雪夜里拾来的弃婴,又自幼体弱多病多愁善感,张三丰爱重他好似当爷爷的溺爱金孙,是以明知他生性过于软弱天真也不忍为了磨砺他而令他受苦,一心只愿凭武当派的名号和他众师兄们的维护,总能护得他一生平安喜乐。为他订下与峨嵋派纪晓芙的婚约,原是看中了纪晓芙生性温柔善良又明事理识大体,婚后定能和和美美,不想事与愿违。如今听闻殷梨亭有此主意,他虽早已料到却仍是心有不舍,黯然叹息道:“梨亭,江湖险人心更险啊!”

殷梨亭见张三丰如此伤心,不禁膝行向前抱住张三丰的双膝放声大哭。“徒儿也舍不得师父、舍不得众位师兄弟,只是、只是……此事徒儿虽心中无恨却终究意难平!徒儿并非不甘输给杨逍,徒儿只是不想再输给了自己!”

张三丰长叹一声心知此事已成定局再难转圜,他轻抚着殷梨亭的脊背殷殷提点:“你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行走当事事小心,且去吧!”

殷梨亭含泪给张三丰磕了三个头,义无反顾地起身离去。宋青书冷眼旁观心知上一世时六叔年过而立仍旧心性纯粹温和善良,而这一世他既早知纪晓芙的真正死因又有此决定,怕是原本那个单纯温柔的六叔便再也回不来了。而经此一事,六叔与杨不悔的情缘也再无指望,那么六叔还能找到他心仪的女子与他相伴一生吗?究竟自己的所为是对是错,对六叔是好是坏,宋青书忽然没了把握。

张三丰也是心事重重,望着殷梨亭离去的背影久久才道:“松溪,梨亭之事你怎么看?”

不等张松溪有所回应,宋青书忽然恍若无人地做咬牙切齿状,自言自语道:“定要尽快找个宜家宜室稳重体贴的好女子把六叔给嫁了!”

张三丰与武当诸侠闻言竟都不觉此话有错,同时点头称许。片刻后,宋远桥忽然醒悟了过来,拍案而起高声怒喝:“宋青书,长辈的事也是你能过问的?什么叫把你六叔给‘嫁’了?”

如梦初醒的宋青书慌忙抬头,只见原本仍在点头称善的武当四侠迅速转变神色对他怒目而视,而宋远桥更是面容狰狞恨不能生吃了他,他脖子一寒慌忙跪了下来,神色间唯唯诺诺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在此时,张三丰思量起殷梨亭平素温和无争的女儿模样,忽然扬声大笑,对殷梨亭独自下山历练之事竟也不再过于忧心。“远桥,孩童之言何需介怀?如此火冒三丈莫非青书当真一语中的?唉!你这般执着顽固,岂非比我这个老人家更显老态?”

张三丰如此豁达诙谐,其余武当四侠也再装不出生气的模样,一个个都忍俊不禁,对殷梨亭江湖历练后归来时的风采却是多了几分期待。唯有宋远桥仍面色不渝只道:“师父切莫过于轻松,须知我武当可是又没钱了!”

“啊?”张三丰与其余武当四侠异口同声地惊叫了起来。

早料到今日的宋青书却知他也是时候再跑一趟泉州了。然而他所不知的是,自从他决意接手那三万灾民所带来的麻烦,那些麻烦便已注定了将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最终震动天下。而“钱”之一字更是远比“武”之一字或者“情”之一字更为深刻地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时期,以至于六年之后,他终于长成行走江湖,他的绰号已不再是上一世誉满天下的“玉面孟尝”,而是谤满天下的“铁算盘”!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正式完结,宋青书的少年时光至此告一段落!

第二部将正式进入倚天剧情,大家喜闻乐见的张无忌、赵敏、周芷若等重要演员都将一一登场!请大家鼓掌欢迎!o(n_n)o~

之后的三天,我将发一个殷梨亭的bg番外,女主是本土原创角色,本文主角宋青书在番外之中有极少戏份的客串,总字数大概是在1万4左右,如果有读者不喜欢,请三天后再来,谢谢大家!o(n_n)o~

第36章bg番外:我的老婆是女汉子(上)

殷梨亭与殷夫人的初次相逢,源于一次十分狗血的英雄救美。

那是在殷梨亭知晓纪晓芙真正死因决意独自下山闯荡江湖的第三年秋天,在淮右一代行侠仗义缉拿盗匪的殷梨亭动身返回武当与师门共渡中秋佳节。他一人一马行至定远城外便见着了有数骑元兵正在追赶一对父女,父亲已是知天命之年留着长须身穿靛色儒服,女儿却正当妙龄明眸善睐生得很是美貌。这对父女一个已是老迈年高一个却是弱质女流,如何跑得过快马,尽管已是尽力奔逃却仍是很快便被那几个元兵呼啸着围了上来。

带头的一人提着马刀居高临下地指着滚做一团的父女俩,得意洋洋地道:“程大人,你害了我们十夫长,百户大人令我等带你的人头回去。至于你的女儿,我自会替你好好照顾,你就不必忧心了!”说完,便在手下的哄笑声中去扯那名女子。那名女子尖声大叫拼命挣扎,又如何挣得过那野蛮元兵,老父大骂着上来解救却被那领头的元兵一刀划破了脑袋。其余三名元兵见首领暂时无意杀那老头,便嬉笑着将满额是血的老者围了起来并不时推撞他拿他似乌龟翻身的狼狈模样取乐,暗暗希冀着待首领过了瘾,也好轮到他们享受。

然而,这四人却终究谁都没能与那位未来殷夫人成其好事。恰巧路过的殷梨亭身为汉人如何见得蒙古人欺负汉人,当下赶上前一人一剑送他们归西。劫后余生的程氏父女毫不意外地抱头痛哭,可在哭过之后,程小姐却做了一件令殷梨亭事后每次想来都心头生寒的事——她拾起一柄马刀将那四个元兵的下身都砍地稀烂!

殷梨亭虽是武人过的是刀头舐血的生涯,却也不曾见过这般凶悍的女子,当下就觉得脐下三寸被马鞍硌地有些生疼。正巧那老者已然清醒了过来,扯过女儿与他一同跪地谢道:“老朽程立言谢过英雄救命之恩!”

殷梨亭见状急忙顺水推舟地跳下马,扶起他道:“老丈快请起,这原本便是我辈侠义中人义所应为之事,何需言谢?”殷梨亭见这对父女只是形容略显狼狈并无性命之忧,又取出一瓶金疮药。“萍水相逢,在下另有要事在身……”

哪知这告辞的话才说了一半,程小姐便打断他道:“这位英雄,你杀的这四人原是城中力赤谋克麾下,日落之前力赤不见他们回营复命必然另派重兵来寻。介时我与老父死无葬身之地也。”时至元末,民间风俗与唐宋时期相比已大为不同,封建礼教对女子束缚日深,便是小门小户的未嫁女大都养在深闺,而身为官宦子女规矩更严,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外男也是平常。往往不慎遇着一个陌生男子便战战兢兢如鹌鹑一般,若是那男子再与她搭讪一句,不曾骇至昏厥已算大胆。如程小姐这般敢与陌生男子搭话者已是女中豪杰,至于她竟能抡刀砍人,那更是惊世骇俗万中无一。

殷梨亭面色一红,却只是沉吟不语。非他狠心更不是怕事,只是方才他已将这对父女与那四个元兵的对话听得分明。那老者并非平民百姓却是这定远县的县令,平日里也曾与那些元兵交际往来,却不知为何竟害了他们的十夫长,以致那些元兵要追杀他们父女。元人凶残率兽食人,占了汉家江山却不会坐江山,因此忽必烈在位时便招降了一批丧失气节的汉臣,如留梦炎、叶李之流,许以高位金银为其爪牙。然而忽必烈过世之后,元廷内皇位的争斗愈发激烈,随着那些曾经身着朱紫的汉人臣子也开始渐渐等同于一头驴的价值,元廷上愿意为蒙古人卖命的汉人也就越来越少,便是诗书传家的名门之后也情愿闭门耕读少有出仕为官。这程立言既为汉人却又甘当元廷的官,殷梨亭不免有些看他不起。见死不救非侠义所为,可在殷梨亭看来,程立言既然觍颜去做了元廷的官,他与元廷闹出的事也不过是狗咬狗而已。

殷梨亭不愿当这对父女的保镖护卫,哪知那程立言虽着儒服却无一丝文人尊严,死抱着殷梨亭的大腿哭道:“侠士若是不肯援手,我父女难逃一死!与其死在蒙古人手上,还不如死在汉人手上,请侠士成全!”

殷梨亭束手无策,求救也似地望向程小姐。不料,这位方才还能抡刀砍人的程小姐,此时竟也只是娇弱地扯着袖子,哭地梨花带雨不胜可怜。“爹爹,女儿这便与你同去了罢,爹爹……黄泉路上我父女也能彼此扶持……”

殷梨亭心头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多年之后他才明白到这种感觉名为——哭笑不得。百般无奈之下,殷梨亭只得领着两人暂时在城外的一处破庙安身。当天晚上,殷梨亭便漏夜潜回定远县,砍下那位蒙古百户力赤的人头挂在城墙之上。心腹大患身死,再无人追杀他们父女,殷梨亭原以为程氏父女必会对他感激万分,他也好顺势卸下保镖职责。哪知,原本以为殷梨亭弃他们而去,在破庙中惶惶然不知进退的程氏父女听闻殷梨亭的所为,顿时收敛了庆幸的笑容。程立言更是如遭惊天霹雳般失声叫道:“你杀了力赤?你当真杀了力赤?”

殷梨亭见程氏父女俱是一脸惊骇也不知是何道理,只懵懂道:“人头都已挂在城墙之上,还能是假?此人一除城中元兵群龙无首,程先生与令嫒当无恙矣。”

“糊涂!莽夫!我城中百姓无生路也!”程立言勃然变色,指着殷梨亭厉声痛骂了几句便踉踉跄跄地冲出破庙,解下缰绳上马扬鞭而去,竟连女儿也顾不得了。

“爹爹!我与你同去,爹爹!”程小姐也跟着跑出来去解另一匹马的缰绳。只可惜程小姐毕竟仍是官宦子女,虽抡得起刀却实不曾学过骑马,几次努力都不曾上得马去。

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殷梨亭这才走了出来,傻乎乎地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还敢问怎么回事?”程小姐本就是又急又气,如今见罪魁祸首这般懵懂无辜,更是心中狂怒,只恨不得一个巴掌扇到他面上去,此时面容扭曲语音尖刻,哪里还有半点闺秀的模样。“元军铁律,首领死从者活则从者尽斩!那力赤更是清流县千户的内侄身份不同,你如今杀了他,他的手下为求自保,必要寻出凶手给千户大人一个交代。你跑了,我城中百姓必会被当作替罪羔羊断无幸理!当真是侠以武犯禁,古人诚不欺我!”

殷梨亭面色一白,顿时明白到自己这一步算是走错了,自他行走江湖以来杀过绿林盗匪也杀过行凶为恶的元兵。只是对于那些同样恶贯满盈的蒙古官员,他要仗剑行侠,师父和师兄们总告诫他谨慎行事不留首尾。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元廷气数未尽,师父和师兄们是怕他鲁莽行事连累师门,如今想来应该也是怕连累百姓。殷梨亭心下一横,当下言道:“那千户是谁?我这便去杀了他!”

“莽夫!愚蠢!”程小姐气急反笑,“杀了千户还有万户,杀了万户还有太尉!你便是杀了皇帝又如何?这是元廷的天下,蒙古人命贵千金,我汉人不过是四等奴隶。难道你还要领兵造反不曾?”这番话可谓大逆不道已极,程小姐于气愤之下失口说出便是一阵凛然。两人沉默对视相顾无言,只听得树叶被一阵冷风吹地沙沙作响。

片刻后,殷梨亭忽然开口道:“事已至此,不知令尊与程小姐作何打算?”

程小姐见殷梨亭至今仍是这般傻呆呆不知轻重的模样当下便气地脸歪嘴斜,只是想到仍有求于他不得不忍着气言道:“那些元兵平日里就视汉人百姓如马牛猪狗,如今寻了借口怎不会尽情烧杀掳掠?性命都难保了,何惜财物?为今之计唯有举家逃亡,或逃往山中或投奔亲戚,总要尽快离了定远县才好。”

殷梨亭昨日才刚路过定远县,县中百姓不下数千,如今才死了一个蒙古百户,蒙古人要来寻仇,这数千人想到的竟不是反抗而是逃亡。想到此节,殷梨亭不由莫名一笑,言道:“昨夜不曾通报姓名,原是我的不是。在下武当派殷梨亭,我武当这些年收留黄河灾民已初具规模,今次连累定远县百姓是我之过,若是……若是百姓不计前嫌,殷某毛遂自荐,愿一路护送定远县百姓前往武当安置。”

“好办法!”程小姐闻言顿时精神一振,武当派名声在外既肯收留那是再好不过!“我们快追上爹爹!”

殷梨亭即刻翻身上马,见程小姐把手伸给他又不免犹豫。他们俩男未婚女未嫁当顾及瓜田李下,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昨日程小姐也只是与她爹爹同乘一骑。哪知殷梨亭才略一皱眉,程小姐已然破口大骂:“还不快拉我上马!我一介女流都不惜名节,你还是不是男人?”

明明昨夜在破庙之中有你爹爹在身侧你我还左右安置,不可越雷池半步!殷梨亭默默地腹诽了一句,默默地将程小姐拉上马背坐在他身后,默默地策马向定远县奔去。

程立言视百姓为子侄,百姓亦视程大人如父母。听闻程立言言道,力赤身死蒙古人必不会善罢甘休,大伙当早早离开定远县以避祸端;而随后赶至的程小姐又言道,可以与他们一同前往武当,县中除了少数几户在邻县有亲戚在欲前去投奔的,多数百姓都愿意全家跟着程大人前往武当安置。定远县至清流县元人军营所在快马也需两天,当天夜里殷梨亭便一不做二不休又杀到那百户府上,将剩余的几十名元兵也杀地干干净净,以防他们传递消息阻拦百姓。第二日一早,定远县的百姓们便已整理好行囊,跟着程氏父女和殷梨亭出发向武当行去。到中午时,定远县已成一座空城再无半点人烟。

安徽定远至湖北武当路途遥远,元兵又随时都可能追至,殷梨亭的计划是带着定远县百姓赶至淮南经水路前往武当。淮南与定远相距甚远,百姓们虽有殷梨亭自元人处牵来的马匹和自家的驴骡代步这行进的速度也并不快。大伙心知元兵随时都可能追至俱不敢行走官道,夜里饮食也不敢生火,因此才没几日,原本定远县中的百姓便混成了灾民模样。然而即便如此,竟也无一人埋怨程立言为他们惹来了灾祸。

一日夜里,殷梨亭出于好奇轻声询问了一位老人家,为何愿意抛弃家产跟着程立言前往武当。那满脸沟壑的老人叹了口气道:“元人税赋极重十税其七,又巧立名目时时勒索,若非程大人这些年从中转圜我等早已活不下去。这次小女出嫁,那十夫长贪图小女美色欲行那不轨之事,大伙激于义愤竟打死了他,程大人为我等顶了罪名……殷侠士,这哪里是程大人连累了我等,分明是我连累了大伙啊……”他心中气恨难平,原本枯黄的面颊顿时涨地通红,捶着胸口咳嗽连连。

老人那已换了妇人梳妆的女儿急忙赶了过来,含着泪轻拍老父的后背为他舒气。就坐在老人身边不远处的几位百姓听到声响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老人道:“李老汉,别说嘴了!娟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鞑子糟蹋?大伙都是乡里乡亲,这黑白不分世道还说什么谁连累谁呢?程大人是个好官,我们只要跟着程大人便有好日子过,你就别挂心了。”

殷梨亭默默地自人群中退了出来,方一回首便见着程小姐也立在人群之外默默倾听,面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骄傲光彩,泪水却不当心顺着莹白的脸颊滚了下来。这泪珠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仿佛也有分明的棱角。殷梨亭心中一动,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来,他举步走向程小姐恭恭敬敬地稽首为礼,轻声道:“先前原是殷某误会了令尊,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知令尊所为实乃心系百姓!”

程小姐闻言不禁含泪一笑,低声道:“乱世求生,元人视我汉人为牛马,若不能团结一心互相扶持,怕是想求个好死亦不可得。”

殷梨亭沉吟片刻,又道:“程小姐与令尊既有这般见识,又为何屈尊事元人?程大人心系百姓却终究食元廷俸禄,于大节有亏。”

殷梨亭这话说地刻薄,程小姐却好似早已听惯浑不放在心上,只朗声道:“我爹爹不做这县令自有他人做这县令。可在爹爹治下,定远县百姓虽说不能享尽富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元人苛捐杂税,有爹爹与百姓同心协力苦心筹谋;元人时时威逼勒索,也有爹爹舍下脸面上下交际回护百姓。若是爹爹只求全节不顾百姓,定远县中早已十室九空!”她猛然扭头目光炯炯地望住殷梨亭又道,“你等武人仗剑江湖自是潇洒快意,虽说不曾屈尊事元人于大节无损,可于天下百姓何益?”

程小姐这番话当真是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只听得殷梨亭一阵汗颜。只觉自己往日行侠虽说快意,可言道令百姓安居却不如程先生之功,然而他终究放不下心中那一点执着。“在下感佩程先生爱民忘私之心,可食元廷俸禄隐忍侍奉终究仍是与元廷媾和之意。定远县有程先生定远县百姓幸甚。可若天下间人人如程先生,明知元人残害我汉人百姓亦不敢言杀,定远县百姓数千,得知元人可能报复竟是情愿举家逃亡,却无一人愿意誓死守卫家园,则何时方能复我汉人江山?”

殷梨亭有此一问程小姐亦是张口结舌,两人相对而立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殷侠士,要复我汉人江山,需要如殷侠士这般仗节死义者,可也需要有人隐忍图谋。程某才疏学浅虽已尽力回护定远县百姓仍是惶惶,这几日忙着安顿百姓不曾与殷侠士好好交谈,如今借问一句,武当派宋青书与殷侠士是何关系?”正在此时,程立言竟也背着手走了过来。

殷梨亭急忙向程立言施礼道:“青书侄儿原是我大师哥的独生爱子,程先生莫非认得?”

程立言微微一笑回道:“一年前曾有幸见过一面。宋少侠心怀天下手段了得,将武当家业整治地蒸蒸日上……”程立言的话才说了半截便注意到殷梨亭面上满是疑惑,料想殷梨亭只怕还不知武当如今的“家业”究竟为何便转口道,“待我等去到武当,殷侠士不妨好好看看令侄平日的一举一动,我料今日殷侠士心中疑惑当有所得。”

第37章bg番外:我的老婆是女汉子(中)

三日后,殷梨亭护送着定远县数千百姓辗转来到淮南,他在夜里燃起宋青书交给他的烟花。那蓝色的烟花直蹿而起,在沉凝夜色中连炸三次节节攀升,将半个河面都照得雪亮。烟花熄灭后不久河边便摇来了一艘小船,船夫听殷梨亭吩咐又在一炷香内聚拢了三艘大船,天明之前,便已将围聚在岸边的数千百姓全部运走。

直至三艘大船乘风破浪浩浩荡荡地驶出淮南,殷梨亭这才忽然开始有些明白那日程立言与他所言的“武当家业”。殷梨亭还记得去年宋青书给他这支烟花时,只轻描淡写地提过一句。“可用于调遣船只,行走水路有几分便利。”原因是武当这些年常经由水路行商,与在水道上营生的一众江湖兄弟交情不错。只是在放出烟花之后的一炷香内便能调来三艘货船听用,武当与这些江湖兄弟的交情又岂止是“不错”而已?

帮着程立言父女安顿好百姓,殷梨亭又去寻掌船的舵手打探消息,那位被海风吹地肤色黝黑的老人对殷梨亭十分恭敬只是说话却是滴水不漏。言道,自己与其余两艘船上的水手只是在淮水上混饭吃的小帮派,贱名不足武当六侠听闻,此行听从殷六侠调遣是因受过武当大恩,知恩图报。殷梨亭对这等大恩一无所知,可再要详细询问,那老舵手又不肯回答,只神情微妙地笑道:“待出了河南自有武当的货船接应,殷六侠若是尚有疑惑,不妨去询武当门下弟子。”

那舵手并非武当门下,他既不肯明言殷梨亭也不便勉强,只得一头雾水地往自己所住船舱走去。一路护送数千百姓来到淮南,如今上了船,殷梨亭这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眼见船舱内床褥具备,他愈发觉得身上乏力,略略梳洗一番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待殷梨亭走上甲板便见着程小姐正扶着船舷遥望滚滚江水。同样歇息了一晚,程小姐亦不复逃亡时的狼狈模样,她衣着整洁素面朝天身上没有半点珠翠首饰,只那么随随便便地立在船头迎着长风,殷梨亭便是一阵恍惚。程小姐至今仍是待字闺中,寻常闺阁女子绝不会如她这般轻易走出闺房。瓜田李下,殷梨亭面上微微一红便要退开去。

“殷侠士,”不料程小姐竟在此时开口唤住他,“我定远县百姓足有二千人,凭武当之能是否能全数安置?若是有困难殷侠士不妨明言,我们也可另做打算。”

殷梨亭听程小姐有此一问,当下满不在乎地道:“无妨。我武当派这些年收留了十万黄河灾民,如今再多二千人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程小姐却是一听殷梨亭这么回答便知他行善只凭一腔热血,于生计俗务一窍不通。若是换了以前,以程小姐的急性怕是早已出言嘲笑。只是这几日见他护送着定远县的百姓来到淮南,这一路上警戒护卫、掩藏行迹、联系船只的事务全由他一肩担了去,确是高风亮节侠义心肠。她心肠一柔,不由叹了口气,忽然转口言道:“殷侠士可知我爹爹缘何与令侄相逢一面?”

“愿闻其详!”殷梨亭忙道。

“爹爹与宋少侠相识是在去年秋末。那日爹爹偶感风寒,便令人延请城中薛大夫前来诊治。哪知薛大夫前脚上门,你武当派的弟子后脚便打进官衙将薛大夫抢了去!”程小姐见殷梨亭面色突变神色惴惴,竟连额上都沁出一层薄汗来,肚里便是一阵大笑,可面上却仍是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问道,“殷侠士,你们武当派恃艺行凶该当何罪?”

“这……”殷梨亭六神无主,呆了片刻,忽然退后几步向程小姐稽首为礼,诚挚地道,“这确是我武当的不是,在下向小姐赔礼了!待我回了武当定向青书问明此事,给小姐一个交代!”

程小姐这番话只说了半截,原是戏弄殷梨亭想看看他的反应。此时见殷梨亭信以为真,居然羞愧到不敢再与她对视,这便要避让开去,不由暗叹一声老实人戏不得,急忙拉住他道:“你急什么?”

殷梨亭虽曾与纪晓芙有过婚约,却始终是发乎情止乎礼,何曾与女子有这般亲昵的接触?如今与程小姐指尖微触,当下便觉有一股热流自指端直冲心头,脸颊并着耳廓都涨地通红,连脑袋上都要蒸出热气来。

程小姐这些年随着爹爹在定远县料理官衙事务整治农事,整日里抛头露面,所作所为实不像一个标准的闺阁女子,然而即便如此女诫女则她也是读过的。方才甫一伸手触到殷梨亭便已知轻浮,可如今见殷梨亭竟是比她还敏感害羞,好似是她调戏了他不禁又羞又气,急忙摔开他的手叱道:“你一个大男人脸红什么?”

“我……我……”殷梨亭愈发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嗫嚅半天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哪里像是被妙龄女郎牵了手,却好似做贼被人抓了个正着。

程小姐见状更是气恼,殷梨亭步步后退她便步步紧逼,沉着脸阴声质问:“你什么?”

殷梨亭已然退至船舷退无可退,再往后一步便是滔滔长波,他紧紧靠在船舷上,隔了半晌,忽然把心一横,仰头闭目道:“程小姐,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

不想这武夫竟还知道女诫,程小姐微一挑眉轻蔑地道:“威仪不整,则无以御妇。”程小姐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与殷梨亭探讨夫妻相处之道,她的面颊顿时也涨地血红轻叱一声:“登徒浪子,无耻之尤!”掩面飞奔而去。堪堪跑至船舱外,程小姐又忽然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自己的心跳,缓缓道:“贵派弟子之所以打上府衙抢了大夫,全因令侄大病大场以至呕血。此事我与爹爹早已知悉并无怪罪,令侄也曾亲自登门谢罪礼数颇为周全。至于个中内情,待殷侠士回了武当再向令侄询问吧!”恨恨地踩着步子走远几步,又猛然扭过头来最后补充了一句,“殷侠士,行侠仗义不能只看眼前!”

程小姐跑了,殷梨亭仍怔愣地立在船头,面上滚烫的热度许久都褪不下去。

数日后,三艘船出得淮河,果然有插了武当旗号的大船前来接应。带头的两名武当三代子弟殷梨亭都颇为熟识,正是方振武与唐剑麟。程立言父女对江湖事所知寥寥,直至此时见一众武当弟子俱上前向殷梨亭见礼,这才知晓殷梨亭乃是名满天下的武当张真人的亲传弟子,在武当派地位颇高。回想这些时日与殷梨亭的相处,观他言行举止当真是温文尔雅谦冲有礼,程立言当即暗叹一声武当派盛名之下无虚士,只观一个殷梨亭便知武当派门规严谨御下有度,并非浪得虚名。

一出河南距武当便不远了,殷梨亭这几年在江湖历练少回武当,却也知道他大师哥的独生爱子自打四年前力主去泉州行商赈济灾民,至今已逐渐接手武当庶务,武当名下产业俱是由他一手打理,行事为人可是愈发沉稳老练了。青书生病呕血一事他既然事前一无所知,定是被刻意隐瞒了过去,便回去问青书也问不出什么来。好在方振武与宋青书交情极佳,性子又爽直地很,师叔有事相询更无需什么废话。待方振武在他面前坐定,殷梨亭便直截了当地便问起了心头的第一个疑问。“那送我们来此的舵手究竟是何来历?他说我们武当派于他们有恩又是何道理?”

方振武恭恭敬敬地回道:“那几个舵手原是在淮河一带营生的洪水帮帮众,这几年我们武当跑船行商与他们也结下些许交情。恩情不敢当,却是有些买卖上的惠顾。我武当派不曾仗势欺人亦不曾挟恩索惠,六师叔大可放心。”

殷梨亭志不在此,听方振武说地有条有理也就不放在心上,刚想提起宋青书的事心头又忽然鬼使神差地掠过了程小姐先前的疑问。“定远县百姓足有二千之数,武当可否如数安置?”

“小事一桩!”方振武略一挥手,神色间是与殷梨亭答程小姐问话时一般无二的满不在乎。“银钱米粮如今都够使,安置这二千人过冬不成问题。宋师兄早与曹知府说定买下峡州土地用以种茶,万事俱备只缺人手。却是如今已是入冬不宜动土……”方振武说道此处不禁微微皱眉,然只是片刻便又松开。“武当山下还有些当年安置灾民时所建土屋,只能暂时委屈他们了,待来年开春再行建房不迟。”

“这便好!”殷梨亭听方振武说地头头是道,欣慰之余也不禁面颊微红,这些琐碎细务他却是不曾想过。程小姐当初有此一问,想必也是因为这等缘故吧?想他堂堂男儿却不如一介女流更有见识,当真惭愧。“青书如今何在?”

“宋师兄自上月起便随太师父一起闭关了,六师叔这次回武当怕是见不着他。”方振武笑嘻嘻地道,宋青书能跟着张三丰一起闭关习武实乃莫大的机缘,武当上下俱是喜闻乐见。

“他去年生病呕血如今可好些了?”殷梨亭点点头又随口问了一句。

“已经好多了!”方振武一答完这句面色就变了,想赶紧逃走却又被用力摁回椅内。

殷梨亭目光炯炯地望着方振武,一字一顿地道:“已经好多了?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他是怎么病的?说!”

殷梨亭毕竟是六师叔,纵然平日里为人再温和,师门威仪毕竟犹存,听他这一声断喝方振武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当下给殷梨亭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宋师兄这些年忙着救济灾民,还有武当庶务要打理,无论行商买卖还是安置灾民都是千头万绪,与商户官府、江湖各方势力交道,佃户春耕秋收生老病死都要过问,他还要学武习书,便是给他三个身子也忙不过来!大夫说他太过操劳以致耗损过度这才呕血,好在他年轻力壮稍加调养也就没事了。”

殷梨亭怔了一会低声道:“这事你们大师伯知道吗?”

“一开始还瞒着,可去年……”说到此处,方振武忽然抬起头,满是幽怨地望了殷梨亭一眼。“去年六师叔突然从濠州带回了四万流民。原本安置十万百姓已是捉襟见肘,这雪上加霜的,宋师兄一忙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更别说喝药了。他断断续续病了一个冬天人瘦了两圈,陆管事怕出大事就偷偷报给了七师叔,后来大伙就都知道了。”

殷梨亭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忽然福至心灵,倒抽了一口冷气急道:“他生病呕血可是因为我飞鸽传书予他说要带四万流民到武当安置,他一急之下这才……”

“六师叔不必自责,大夫也说了宋师兄把淤血吐了对他反而是好事。”当初急地打破程立言的府衙抢了大夫回来给宋青书看病,如今时过境迁,方振武竟还好心安慰了殷梨亭一句。“如今有大师伯、七师叔为宋师兄分担,大师伯为人严谨,可这次宋师兄出主意交际曹知府购置峡州土地,大师伯竟也不曾怪罪宋师兄做事取巧有损武当清誉,宋师兄现在行事可比以前便利多啦!更何况我们在泉州的买卖愈发壮大,鄂湘两地群雄俯首,日后武当派行走水路再无后顾之忧!”

殷梨亭又哪里听得进去,这段时日与程氏父女护送定远县百姓去武当,程氏父女也曾提过他行事过于意气不通世情。当时他并不明白程氏父女言外之意,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他早已见惯识惯,怎能说是不通世情?却是如今才明白当初他在濠州凭一己之力救下四万流民赚下偌大名声,全靠青书帮他料理首尾。殷梨亭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你去吧!”有很多事殷梨亭觉得他需要好好想想了,心头无由地浮起程小姐说过的那句话:行侠仗义不能只看眼前!

程小姐发觉到了武当之后殷梨亭渐渐变得更加可靠了,当然他还是会犯错,想帮忙却总是丢三落四,花钱又很散漫,完全不像个武人或者说完全就是个武人,不但轻生死还轻钱财,可却很重道义。所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一旦答应下来的事怎么都要做到。然而好景不长,程小姐才刚对他改观少许,殷梨亭又突然不告而别。再次回来已是一个月之后,原来他应了薛大夫所求又回了一趟定远县。那日他们逃地太过匆忙,薛大夫家里还放了几本行医手札没有带走。结果殷梨亭回来的时候不但带了那几本行医手札,还带回了一身伤。武当上下对此见怪不怪,程小姐却在气恼之余又有些紧张,尤其是见到殷梨亭带着伤还跟着爹爹忙前忙后安顿百姓。

那日,王家的小孙儿金宝又犯了巅疾,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王老汉忙不迭地让人快去请薛大夫,待程小姐与薛大夫一同赶至时,便见着殷梨亭正紧紧抱着金宝,而原本应塞在金宝口中防止他咬断舌头的木棍却变成了殷梨亭的手指。金宝正发作地厉害,饶是殷梨亭身怀武艺,伸入他口中抵住他上颚的几根手指此时也已被咬出血来。薛大夫顾不得与殷梨亭说话,急忙自药箱中取出银针扎在金宝的背脊上。昏迷中的金宝又狠狠抽搐了一下,本就紧咬的牙关愈发用力,更多的鲜血自殷梨亭指间涌了下来。殷梨亭恍若未觉,程小姐却忍不住惊呼一声。

待殷梨亭终于能抽回自己的手指已是一刻之后,王老汉千恩万谢地将殷梨亭送出门,薛大夫却还要留下继续照看金宝。程小姐见殷梨亭那原本修长漂亮的几根手指如今包扎地好似白萝卜一般,心中便是一阵烦躁,忍也忍不住地道:“自己的伤还没好来这添什么乱?薛大夫那儿本就缺医少药如今还要分心照顾你,你既号称武当六侠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怎的这么容易便受伤?”

殷梨亭被程小姐说地一阵脸热,许久才嗫嚅着道:“我见金宝发作地厉害怕他咬断舌头……我只是想帮忙。”

哪知殷梨亭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程小姐更是恼火,当下怒气冲冲地言道:“殷侠士,你想帮什么忙?春耕稼穑民生艰难你一窍不通,交际应酬扩张势力更是犹若稚童。你是武人,在江湖上锄强扶弱扬名立万便好,若实在无所事事,亦可为了一介妇人离家出走要生要死,何必拿我等小民消遣?”

殷梨亭被骂地狗血淋头,还没想好他该如何解释,程小姐居然又气跑了。殷梨亭天生面薄,那日之后便不敢再出现在程小姐面前惹她不快,只跟着程立言学着如何安顿百姓处置民生。程立言对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学生”十分满意,父女间闲谈时便难免夸他几句,老实上进、热心侠义,饱读诗书、武功高强,玉树临风、单身未娶。程小姐母亲早亡自幼与程立言父女俩相依为命,程立言虽是读书人又当过县令,却并非食古不化的迂腐酸儒,也只有这样开明又有能耐父亲,才能教出如程小姐这般爽朗磊落的奇女子,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知民生善政务,便是男人也比她不上。程氏父女原是一般无二的聪明人,程小姐又如何不明白爹爹在自己面前频频夸赞殷梨亭的真正原因?然而程小姐只要一想到殷梨亭那呆头呆脑的模样便是一阵心烦意乱,不肯回应爹爹只当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女儿如此固执程立言亦是无奈,只恨自己不该把她当男儿般教养长大,又恨那殷梨亭过于腼腆少了几分男儿气概。最终,程立言只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乖女哟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可要想好了!”

第38章bg番外:我的老婆是女汉子(下)

不等程小姐想定“好”还是“不好”,年节已至。定远县二千百姓依附至武当,程立言身为定远县县令,便免不得上武当山为张三丰张真人贺一贺年。程小姐陪着爹爹同上武当便见着了刚出关的张三丰与宋青书,已是百岁之龄的张真人固然是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年方双十的宋青书更是风仪俊美犹似瑶池一会之人。再看看其余武当诸侠,宋远桥儒雅、俞莲舟沉稳、俞岱岩刚毅、张松溪睿智、莫声谷昂藏七尺更是伟男子,唯有殷梨亭天真稚弱腼腆羞怯,好似一只呆头鹅!程小姐越看越觉心中有气,与殷梨亭见礼之后便笑不露齿目不斜视,再不与殷梨亭多言半句。武当上下见殷梨亭这般手足无措委屈难言的模样都觉怪趣,却也不点破,只招呼程氏父女留在武当用膳。

武当派如今势压鄂湘两地,行商买卖过手银钱无数,然而平素度日仍旧十分节俭,纵然是招待客人的年夜饭竟也并无多少荤食。程立言若是贪图享乐之人也不会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做,带着百姓逃来依附武当,相反他见武当如此俭朴心中愈发开怀,席上忍不住多饮了两杯。他与宋青书相谈甚欢便提起了他的主意:百姓所得田地不分阡陌共同耕种,如此一来不但能节省人手所种谷物也能多出几分。

宋青书捏着酒杯沉吟片刻,便起身整束衣冠向程立言郑重其事地稽首一礼,言道:“程先生大才,青书斗胆请程先生一视同仁,视武当十万灾民俱为辖下子民!”

此言一出,不仅是熟知农事的程小姐,便是洞察时局的程立言也是一愣,宋青书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胸襟与决断,他日若是有心问鼎天下……他不由微微皱眉,片刻后,又忽然笑着摇摇头,将这些思绪暂且摇去。来日方长,如今想这些却是为时尚早。他微笑着向张三丰与宋远桥拱手道:“宋少侠赤子之心救世济民,实乃百姓之幸!程某为张真人与宋大侠贺!”

不等张三丰与宋远桥开口,宋青书已谦辞道:“程先生过誉了,青书着实有愧!”

程立言目视着宋青书意有所指地言道:“纯善之人总能把自己摆地最低,宋少侠所为不负武当威名,程某心中敬佩。”

宋青书回望向程立言,许久不发一言。片刻后,他忽而轻轻一笑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这天下终究是汉人的天下,青书既然身为汉人自然是要帮汉人的。”程立言与宋青书暗打机锋,武当上下却是唯有张三丰耳聪目明了然于心,听得宋青书如此回答张三丰亦是得意地轻抚长须。

当晚程立言喝地酩酊大醉,宋远桥做主留程立言在武当山上过夜。程小姐乃是女子同留武当却是不便,宋远桥便又指了殷梨亭护送程小姐下山。两人各提一盏灯笼走在山路上,虽无人得见亦谨守礼仪一前一后。道上略有积雪十分湿滑,夜间行走山路恐有危险,殷梨亭几次想加快脚步与程小姐并肩而行却又反复犹豫举步不前,不等他拿定主意程小姐果然脚下一滑,竟顺着一处悬崖滑了下去。

“程小姐!”殷梨亭大喝一声,扔掉灯笼飞身扑了过去。殷梨亭身负武功这一扑之力是何等迅捷,这悬崖不过数步之距,可程小姐的身体堪堪滑出悬崖外,他就已在悬崖上扯住她的手腕。然而悬崖上的那处积雪早已冻成坚冰湿滑无比,殷梨亭不但没能拉住她,反而被对方扯着一起滑了下去。

“啊……”死到临头,程小姐再也忍耐不住地放声大叫。“救命啊……”

殷梨亭却神色沉稳,只蹙着眉头紧紧捉住程小姐的手腕,左手却是捉住了探出悬崖外的一条冰柱。区区一条冰柱如何承受两人的体重,两人挂在崖下晃荡了两下,冰柱猝然断裂他们又往下掉。殷梨亭断喝一声运气急沉,拦腰箍住程小姐的纤腰,同时左足重重地踏在山壁上,膝盖微沉又借力反弹了出去,两人拥在一起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最后飘然落在一处平台之上,竟是毫发无伤。

险死还生,程小姐仍紧紧地拥着殷梨亭。殷梨亭先后两次在半空中运力救她,她早已不再惊骇只借着月光怔怔地望着他俊秀的面容,情不自禁地柔声喃喃:“呆头鹅……”

殷梨亭自幼在武当长大熟悉武当的一草一木,自然知道此处悬崖下还有一处极大的平台,若是不慎失足也不会有危险。方才程小姐失足,他若是脑筋清楚便不该跳过来救她,而应等她掉下平台之后再想办法拉她上来,可殷梨亭却是一见程小姐失足便乱了方寸。如今见程小姐唤他,便猛然惊醒,急忙松开对方退后几步面上又泛出羞色,许久才小心翼翼道:“一时情急,失礼了!”

程小姐亦是面红过耳,沉默良久方轻声问道:“凭你的武功还能带我上去吗?”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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