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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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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名门正派不易做作者:生煎包大战小笼包

第5节

“娶妻求淑女,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六叔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宋青书端出最标准的年少慕艾的神色慷慨激昂地道,“将来侄儿定要娶一个能与侄儿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女子!”

殷梨亭的笑容更苦,想说一句“你纪师姑便是这样的女子”却是怎样都说不出口,心里已暗暗发现若是再与宋青书这般闲聊下去,对纪晓芙的那封退婚书的真假怕是更为动摇。然而不等他自草地上起身,闭关多时自信已清心自守的莫声谷施施然地走了过来,眼见宋青书一脸欣然当下问道:“在聊什么这么好兴致?”

“在聊易夫人!”不等殷梨亭回话宋青书已率先开口,将莫声谷也扯入话题增加说服力。“易夫人对易大侠情深意重不离不弃,易大侠若是火里她也在火里,易大侠若是去水里她也一定跟去水里。这般奇女子方才教人感佩,七叔以为然否?”

虽说临去泉州前莫声谷也曾听宋青书建言私下安慰殷梨亭,然而莫声谷毕竟是心性粗疏之人,于男女情意更是木讷,早将此事抛诸脑后,更是万万料不到他的师侄一言一行都大有深意,只为毁人姻缘。因而听宋青书此言却是半点不曾多想,只就事论事地点头附和道:“易夫人的确是世间难寻的好妻子!”

莫声谷此言一出殷梨亭面色更颓,而另一边的宋青书却已是图穷匕见,笑吟吟地望住他假作无辜地道:“却是不知侄儿何时才能喝六叔与纪师姑的这杯喜酒?峨嵋派中唯有纪师姑最为温婉,与六叔实乃天作之合,将来她也一定是如易夫人一般的好妻子!”

莫声谷暗道一声糟糕,神色怪异地睨了宋青书一眼,又赶忙安慰殷梨亭。“六哥且安心,纪姑娘乃是灭绝师太的高足,为人又温柔善良,吉人自有天相。”

“她究竟有何难言之隐只能走一了之?还是……已经出了意外?”殷梨亭神色凄然,莫声谷的这些安慰话语殷梨亭在这一年里早已听了不少,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如何还能听得入耳?

宋青书心知话题已入巷,而这等长辈私事绝容不得他一个晚辈在旁听闻,急忙抢在莫声谷遣他离开之前做大惊失色状失声道:“原来纪师姑至今都毫无音讯?六叔,你是她的未婚夫难道也不曾有她的消息?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吗?”殷梨亭又想起那封退婚书不禁心乱如麻。莫声谷却在此时又深深地看了宋青书一眼,青书今天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宋青书也知道自己已经说地太多,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便是当真遇上危险也不会没有半点音讯,可若不是遇上危险……纪师姑是峨嵋派高足,灭绝师太爱重于她,爹爹汉阳金鞭纪老英雄更是名满天下,她究竟有什么不如意非要……”

“青书,住口!”眼见殷梨亭的面色愈发难看莫声谷当下出声喝断他,“你可还记得纪师姑是你的长辈?你六叔与她婚约早定,便是纪姑娘当真有什么意外,我武当派也断无背信弃义的道理!”

宋青书被莫声谷这般忍辱负重头巾染绿的论调给顶到了南墙,他算是明白为何明明他伪造了纪晓芙的退婚书六叔却仍痴心不悔了!临去泉州之前他要七叔多劝劝六叔,原来他就是这么劝的!武当上下各个都是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绝不会以小人之心揣人以私,这原是好事,只是在六叔的婚事上这般高风亮节却又成了大大的坏事!上一世纪晓芙屡次拖延婚事武当上下不曾怀疑;纪晓芙突然失踪武当上下不曾怀疑;灭绝师太只令弟子在江湖中公布,纪晓芙为魔教杨逍所辱自尽而亡,各中细节却只含糊带过,而纪晓芙本人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武当上下还是不曾有半点怀疑。六叔为了这个颠倒黑白的谎言受辱多年矢志复仇,最终却成了一个笑话,这般屈辱可一不可再!纵然武当上下尽是可欺之以方的仁人君子,他宋青书却是早习惯了小人行径,当下忍无可忍地道:“只怕六叔愿意履行承诺他人却不愿领情,否则何以六叔与她的婚事竟拖了这么多年?”

“放肆!跪下!”莫声谷怒目圆睁厉声喝断宋青书,“长辈的事哪有你置喙的份?”

宋青书充耳不闻,不但没有跪下反而扯着神情愁苦的殷梨亭又道:“六叔……”

“宋青书!”莫声谷差点没背过气去,当下大步上前一掌压在宋青书的肩头,宋青书内力不济,话都不及说出口便被莫声谷摁倒在地。莫声谷的一条手臂始终摁在宋青书的肩头制着他不令他起身,只对殷梨亭言道:“六哥,你与纪姑娘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不会有变,这次她失踪定是遇着了什么事一时脱身不得。”宋青书还欲开口反驳,莫声谷已然催动掌力,苦练多年的浑厚内力自宋青书的肩井穴直冲膻中,只击地他内腑震荡面色煞白一头栽倒再也说不出话来。

“七弟,快放手!”却是殷梨亭见宋青书被莫声谷一掌震地满头冷汗,瞬间清醒了过来,急忙将他解救了下来。“青书……”殷梨亭见宋青书满脸的委屈和关切,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心中绝非如莫声谷劝解的那般笃定,可也不愿深思宋青书的言外之意。而所谓长幼有序,便是殷梨亭生性稚弱,可他心中纵使是千般愁绪也不会向宋青书一个晚辈吐露分毫,这一点哪怕宋青书活到八十岁都不会有所改变。许久,他才轻轻拍了拍宋青书的肩头柔声道:“时辰不早了,回斋堂更衣吧。”话音方落,他便转身离开。

殷梨亭才刚走,莫声谷已然冷哼一声轻声道:“宋青书,你可当真好本事!”

莫声谷面色不善宋青书更加不高兴,这几日他是多辛苦地在装不知世事的孩童,又是多不容易才使得话入正题。泉州发生的事几乎要被他翻来覆去地说成了评书,为了提起殷梨亭闲聊的兴致他几乎连程老三都要违心赞一句“威武不凡”!好不容易循序渐进地说到六叔与纪晓芙的婚约,只要六叔再对纪晓芙动摇一些,哪怕不能立时解除婚约,至少等纪晓芙身亡的消息递到武当,六叔也可以少伤心一些。结果莫声谷甫一出现便搅了局,所有盘算全成泡影!宋青书心知殷梨亭虽稚弱却执拗,错过这一次,绝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重提此事。他心中负气忍不住反诘:“七叔可是认定了侄儿搬弄是非血口喷人?”

宋青书如此不驯莫声谷反而有些不适应,刚想呵斥他几句又忽然想到此事却并非事关侠义与武学,可以一清二楚,而男女之情莫声谷自知如今方是入门,不由有些懊悔方才对殷梨亭的话说地太满,女子的心思他可真是不懂。想到这莫声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忐忑,下意识地向宋青书问道:“莫非纪姑娘她当真、当真……”事关女子名节和殷梨亭的颜面,莫声谷如何都不能将“背弃婚约离家出走”的话说出口,他顿了顿只道,“青书,若是你爹爹将来为你定下的妻子并非你心慕之人,你……会离开武当吗?”

宋青书心下一惊斩钉截铁地回道:“侄儿绝不会做出令师门蒙羞之事!”偷眼瞥见莫声谷神色松动,他低叹一声续道,“只是纪师姑她……当年五叔与五婶的婚事又何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若是情之所钟……”

“如何?”莫声谷问到此处竟莫名有些紧张。

“侄儿不知纪师姑会如何,可若是侄儿……情之所钟又无法两全,那便唯有舍身入道求个清静!”宋青书轻轻一笑,玩笑般地低语。

周芷若!见宋青书如此落寞的笑容莫声谷的心头顿时浮现出这个名字,他知道宋青书虽说地轻巧可这一句绝非戏言。只是为何宋青书认定了他对周芷若的情意绝无可能两全其美?回想起数年前宋青书与周芷若相识时的失态、周芷若离开时的痛苦仍旧是历历在目,还有如今因为纪晓芙的失踪殷梨亭的彷徨,那一夜在海上初识的情生意动,那份于莫声谷而言原本全然不明,如今隐约而朦胧的男女之情,似乎从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美好。对于这种无法捉摸无从掌控的感情,爽直豪迈如莫声谷忽然有些,抗拒。

第31章先知其实不好当

那日之后,殷梨亭果然不再给宋青书第二次机会,有意回避了所有与纪晓芙有关的话题,甚至连宋青书每日在水下练功时护法的任务也转回了莫声谷手上。不是没想过跟爹爹谈谈六叔的婚事,只是纪晓芙同样出身名门,平素并无劣行公诸于世,宋青书若是胆敢怀疑她,首先便是他这个当晚辈的有错在先。眼见时日一日日过去,按上一世的记忆纪晓芙的死讯传来也只在这一两年之间,宋青书心中愈发焦灼却又是全然地无可奈何。无凭无据,莫说他一个晚辈,便是太师父张三丰本人,对殷梨亭与纪晓芙这段已成定局的姻缘能插手的地方也是不多。宋青书心忧殷梨亭平日练功便不甚专心又被莫声谷逮住狠罚了两回,精神与肉体同时受难当真是苦不堪言。因而当几日后陆岷因灾民之事找他商谈时宋青书简直是大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拉着陆岷下山去了。

陆岷来找宋青书仍是为了灾民之事,宋青书行商归来至今也有一个多月,武当在这段时日内又收留了不少灾民,如今依附武当求生的灾民总数已超四万,而灾民们却仍陆续有来。若要安置这些人仅凭整个武当山的范围已是捉襟见肘,若是武当派不想见到紫霄殿内也有灾民打地铺寄居,就必须另想办法;来年开春,这四万余人全指着武当派能为他们找块田地耕种养活自己,而武当派名下的荒地却是远远不足。宋青书随手合上账本幽幽地叹了口气,言道:“陆先生似乎仍有所保留,先生如今所言应是最亟待解决的两个难题。此次行商虽然获利甚巨,可若要支应灾民所需只怕仍入不敷出。”

“宋少侠果然聪颖过人,”陆岷轻声笑了笑,望向宋青书的目光不由蕴了几分欣赏。能仅凭一本流水账算出这四万多灾民每日所需远超售卖茶叶所得,宋青书已是比宋远桥更为合格的账房先生。“这原是第三件事。三十万两白银要支应四万余人的生计,以如今每日所费计算,最迟明年三月这些银两便将告罄,宋少侠还应早做打算。至于这最后一事,宋大侠原计划安置灾民之后给武当上下每人置一套新衣,现在看来怕是奢望。”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宋青书头痛地用手撑住额角喃喃自语,似在安抚陆岷又似在安抚自己。“这些事爹爹可曾知晓?”

陆岷神色诡秘地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前日我与茶农结算账目时宋大侠碰巧撞见,十分不快!”陆岷深知宋远桥个性方正不擅机巧,若是知晓这些情况所想的必是节流,可他心中所愿却是开源,这个想法武当上下也只有宋青书会鼎力支持。

宋青书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早知爹爹若是知道他借着武当威名向茶农赊购茶叶,前往泉州买卖绝不会高兴,如今事发也是意料之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是至少这笔生意还是做成的。而仅凭陆岷这一句,宋青书便知陆岷与他提的这些事爹爹必不知情,只因陆岷所能想到的解决良方循规蹈矩如爹爹必不会答应。“武当派赈济灾民乃是出于侠义心肠,而本地知府守土安民却是职责所在,不知知府大人对这些灾民可有安排?”

陆岷神色轻蔑地道:“那些当官的全是尸位素餐之辈,如何会顾及我等小民的死活?”

宋青书苦笑着摇摇头,许久才道:“明日起陆先生且在灾民选几个帮手到城中义庄开设粥场,若有灾民来附先安置他们住义庄。”

陆岷了然地点点头,武当派自行承担赈济灾民所需费用,只是借用义庄之地便是知府也挑不出错来,可他却仍是担心另有状况。“只怕城中富户会因治安问题向知府施压。”

“且备一份表礼,我与陆先生同去拜会知府大人,顺便也可打探一番附近可有荒地购买。这送上门的政绩,知府大人想来不会推拒。另外,麻烦陆先生在灾民中选出五百名体格健壮的男子,我会禀明爹爹授他们一套武当拳法,用以维护治安。还有,在账目中且给我留下五万两白银,怕是不日便要再走一趟泉州!至于置办新衣,也劳烦陆先生在灾民中找些针黹女工操持此事,且与那些女子讲明这些新衣我武当派将如数支付佣金,请她们务必在元旦之前完工将新衣送上武当。”每年元旦前后都有不少信徒上山参拜,武当派众人穿地太寒酸却是大大地丢脸,对所得香油钱的多寡也会有所影响。

“如今秋茶已收春茶未至,不知宋少侠如何打算?”陆岷对宋青书的表现已十分满意,却仍是忍不住要再为难他一番。

哪知宋青书却在此时忽然轻轻一笑,望着陆岷低声言道:“交通官府、买卖土地、施压富户、传授拳法,陆先生不方便做的不能提的,青书都已一肩承担。这行商之事原是陆先生家学渊源,陆先生难道无以教我?”

宋青书如此慧敏陆岷不禁失笑,连忙回道:“今年黄河泛滥,我听闻汝州瓷器价格连降,已派人前往。”

“既是如此便有劳陆先生了!”宋青书满意地说了一句起身离开账房,一直行到门口他忽然转身神色莫测地道,“今日之事……”

陆岷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回道:“且待事情有了眉目,我再禀明宋大侠!”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子相视一笑,彼此拱拱手满意而去。当时的宋青书与陆岷都不曾意识到,他们的一番筹谋,对那些失去家园的灾民以及武当派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武当名下土地的增长以及武当对佃户的宽容,使得元末时更多的流民选择来到湖北依附武当为生,而宋青书传授灾民武艺的决定更是在无形之中炼出了一支战力超群的队伍。武当之势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向州府延伸,最终遍布湖北湖南两地,便是官府都不敢过问。于宋青书而言,今日之所为全是为了赎前世罪孽,而比他更为目光远大的陆岷,如今所能设想到的也不过是几年之后武当派的庶务必将全数转交宋青书打理。

宋青书与陆岷商谈过安置灾民之事返回武当时天色已晚,刚走进斋堂便见到爹爹宋远桥正沉默地坐在桌边几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宋青书见宋远桥神色沉凝心下便是一惊,在门口怔愣了片刻方强笑道:“爹爹何时到的,怎么也不点灯呢?”才上前将桌前的油灯点燃,便见着了正摆在宋远桥手边的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的是“武当殷梨亭亲启”那正是他模仿纪晓芙的笔迹。

宋远桥见宋青书一见那封书信面色便是一变,心中更无存疑,他冷冷地抬眼望住了宋青书满是嘲讽地道:“因你之故我今日抽空去见了你六叔,正巧遇着你六叔翻阅这封书信。你六叔虽与峨嵋派的纪姑娘定有婚约,往来却是不多,认不出纪姑娘的笔迹也是平常。可我这个当爹爹的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自己孩儿的笔迹!”宋青书一张脸孔瞬间失去血色,他双膝一软当即跪了下去。宋远桥不理他只一字一顿地慢慢问道:“峨嵋派的纪姑娘究竟如何得罪了你,要你如此处心积虑毁她名节?”

宋青书猛然仰头难以置信地望住宋远桥,惨白的双唇哆嗦许久方喃喃道:“孩儿,没有冤枉她!孩儿与纪师姑无冤无仇……”他见宋远桥神色冷淡,显然半个字都不愿信他,心中更是惊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道,“是在大都!孩儿在大都巧遇纪师姑,亲眼所见……”

“住口!”事到如今,宋青书仍在砌辞狡辩百般抵赖,宋远桥不禁又恨又怒,他用力一拍桌面扬声质问,“若是亲眼所见为何不早告知你六叔?”

宋青书如霜打过的茄子般垂头丧气地回道:“六叔对纪师姑一往情深,孩儿是怕六叔伤心。”

“你如今所为他便能不伤心吗?当真笑话!纵然遇着你纪师姑是碰巧,伪造这封书信也是碰巧吗?”宋远桥神色更苛,声色俱厉。“我是你爹爹自然知你本事,任谁的笔迹但凡你看一眼便能活灵活现地模仿出来。只是你六叔生性腼腆,如何会将未婚妻的书信给你这个晚辈过目?莫非你还要我找你六叔来与你对峙?”宋青书神色惨然哑口无言,耳边只听得宋远桥厉声喝问,“说!你如此倒行逆施,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宋青书满额的冷汗,眼里已有一层淡淡的水色在油灯下微微闪烁,许久才轻声道:“孩儿,孩儿是你亲子,孩儿的秉性如何爹爹难道不明白吗?”

“正是因为你是我亲儿,我才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你!”宋远桥强压怒火,语音低沉冷酷犀利地犹如审问一般。“青书,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去大都为你三叔盗药,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早有打算?你去泉州行商所售茶叶,若是我早知是你借武当之名向茶农赊账立意不允,你可会一意孤行非做不可?你如今伤了气海内功修为难有寸进,若是爹爹要你放弃在水下练功之法你又会否答应?……青书,你心气太高,太倔强了!你永远都不肯认输!”所谓知子莫若父,宋远桥如何不知宋青书的秉性?武当三代弟子中青书的天分未必最高,可身为大师兄他从不愿俯首认输,因而练功却是众弟子中最勤最苦的一个。每日在水中练剑两个时辰,除他以外至今无人能做到,终是如愿以偿,这些年来始终牢牢占据着首座的位置。做父亲的有个这么刻苦的孩儿自然是高兴,可是心气高傲如宋青书一般,宋远桥又忍不住忧心。这等人物有本事是真,可却受不得挫折经不起磋磨;自命不凡孤芳自赏,却也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便是你师弟冯默之……往日得罪你的点点滴滴,你都丝毫不肯放过。你纪师姑究竟如何得罪了你,或者,是你六叔?”

指证峨嵋派高徒纪晓芙红杏出墙却又苦无证据,他本人又暗施诡计在先,宋青书心知已是百口莫辩。而爹爹生性方正善恶分明,要与他分说情爱的自私狠毒无异于夏虫语冰。便是他自己,上一世不也曾对峨嵋派所说纪晓芙的死因深信不疑吗?上一世他也的确是自视甚高气量非宏,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夫复何言?宋青书将挂在墙上的含光取下,双手托举送到宋远桥面前。“孩儿无话可说,爹爹若要罚我,孩儿受着便是!”

宋青书如此死不悔改,宋远桥更是怒不可遏,当下拔剑指向宋青书,宋青书却恍若未见只缓缓地闭上双目微微侧过脸去。宋远桥见儿子面色惨淡热泪滚滚这一剑却是怎么也刺不下去,终是将长剑狠狠掷在地上厉声道:“滚去静室跪着!什么时候肯说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宋青书踉跄着走出门外,莫声谷与明湛两人竟不知何时已站在外头。明湛一见宋青书便急忙上前扯住他,连声劝他好生向宋远桥赔个不是。宋青书只是不理,用力一摔袖子向静室行去。却是从来冲动又藏不住话的莫声谷这次竟是一言不发,只愣愣地望着宋青书远去的背影神色困惑。

第32章灭绝师太亲上武当

宋青书在静室里跪了一天一夜,非但没有认错更加连明湛端来的膳食都不肯动上一筷。宋远桥深恨宋青书行事卑鄙,听闻明湛来报宋青书一连跪了十几个时辰水米不沾,也只是冷哼着道:“既是如此,便不用送了!”明湛眉心一抽低声称是,转脸就把这父子俩的情况告知了莫声谷。

宋远桥与宋青书前夜争执莫声谷就在门外听地分明,他虽惊骇于宋青书行事之荒唐,却又万分困惑他这么做的缘由。这些年他与宋青书朝夕相处,虽也明白这个师侄确如宋远桥所言争强好胜,可却生来纯孝素无劣行,他与纪晓芙从未谋面,如何会无缘无故陷害于她?再想到那天六哥走后宋青书与他说起的情之一字以及纪晓芙屡次拖延婚期之事,他对纪晓芙的清白亦有了少许怀疑。也许,青书所言非虚,只是用错了方法?只是若是信了青书所言,六哥的婚事难免教人忧心,正是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莫声谷来到了静室,想找宋青书问个清楚。谁料才刚走到静室外,里面已有人声传出。

“当初是谁大言不惭说自己不要机会?现下又如何?这才过了多久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了?”

听到冯默之明显冷嘲的语调,莫声谷不禁微恼地暗自皱眉。观冯默之平日言行,岂不是比青书更为争强好胜得势不饶人?才刚重入武当门下就已故态复萌冒犯师兄,这武当的门规他心中到底记得多少?宋远桥本非长于谋算之人,当初对宋青书故意让师弟们为难冯默之的事就已颇为不满,得知他有伪造书信陷害他人的劣行之后,便由此及彼地推断到,他为难冯默之的真正原因恐怕不是要让俞莲舟心软而是携私报复。从表面看这样的推断并无破绽,然而莫声谷却是早已从方振武处知晓,冯默之在山下一跪原就是靠青书的指点。便是莫声谷不喜冯默之为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冯默之于习武之道极有天分,而他又与青书向来不睦,若是青书当真是那等争锋善妒之人,又何苦让冯默之重列武当门墙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些年,青书对冯默之处处忍让,莫声谷不信那是因为青书无能,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留着冯默之,原就是青书在磨练自己的胸襟。这样的一个师侄,如何会是那等造谣生事陷害他人的卑劣之徒?似是要证明莫声谷所料不错,冯默之的下一句问话立时便显出了他真正的心意来。

“宋师兄,你什么都不肯说让我怎么帮你?”

一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的宋青书沉默许久终于言道:“这件事,谁也帮不了我!”此时已近傍晚天幕低垂,宋青书独自跪了一日之久又滴水未沾说话时已然微微气促。他说完这句停顿了片刻才又低声续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走吧!”

冯默之充耳不闻,反而走到宋青书的身前蹲下,双手托着腮满是疑惑地道:“你平时乖地就跟牵线木偶一般,这次做错了什么?便是为了先斩后奏赊购茶叶之事,也不用这么罚你吧?更何况你是治好三师叔的大功臣,究竟是何等大错,连这么大的功劳背在身上,也不能功过相抵?”

宋青书心中一痛,竟又想到了前一晚爹爹宋远桥的咄咄逼问。他原以为治好三叔爹爹会高兴,赈济灾民太师父会高兴,使冯默之重回武当二叔会高兴,他的武功不废三叔会高兴,不想爹爹却只当他是争强好胜不能容人。“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

“宋师兄,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冯默之无奈地道。

“滚!”宋青书猛然睁开眼厉声怒喝。

冯默之被宋青书唬地一跳,他生性高傲如何受得住宋青书的冷语,当下冷笑着道:“好!好!你既然不愿领情,我也乐得清静!”大步冲到门口,又忍不下气转过头来怒吼,“宋青书,你有本事就接着绝食!绝!我看你爹会不会心软!”“砰”地一声狠狠摔上大门,才刚走出两步冯默之便见着了正站在门外的莫声谷。他虽心头忿忿却不会忘了规矩,当下整理仪容从容施礼道:“见过七师叔!”

莫声谷怔了片刻才缓缓回神,神不守舍地应道:“哦,免礼。”顿了顿,又神色恍惚地补充,“青书……他心里不痛快得罪了你,你莫放在心上。”

做长辈的向晚辈赔罪,便是代人受过冯默之又如何受得起?他惊骇不已地退后几步,赶忙躬身回道:“七师叔且安心,宋师兄于我有莫大恩德,我自是体谅的。”

莫声谷欣慰地叹了口气,却终是没有进去看宋青书,他知道他也应该问不出什么来了。那一晚,宋青书仍然没有向宋远桥低头请罪。

昏昏沉沉地跪到第二日,才过了早课不久,真武大殿上忽然传来了悠长的钟响。宋青书熟知武当规矩心知三声钟响意在迎客,必然有贵客莅临武当。只是来人究竟是谁,宋青书却是一无所知。不多时房门悄悄地被人推开,是明湛鬼鬼祟祟地闪了进来。虽然宋远桥早吩咐了不准给宋青书送食物,明湛却仍是偷偷带了馒头过来。“宋师兄,好歹吃点东西吧!师父还没消气呢!”

宋青书冷着脸不看明湛递来的馒头,只问道:“是谁来了?”

眼见宋青书仍在与父亲赌气不肯进食,明湛也颇为无奈,回道:“是峨嵋派的灭绝师太和她的弟子静玄师太。”

“灭绝师太如何会来武当?”听到明湛这么说,宋青书心头不由一惊,灭绝师太为人孤僻,他还记得上一世五叔五婶过世之后她从未踏足武当一步。

“这个我也不知情。太师父如今仍在闭关,师父和几位师叔都已在紫霄殿内恭迎。”明湛对于灭绝师太突然到访也是一头雾水。近日武当并无大事发生,灭绝师太自恃身份又如何会亲举玉趾?

一定是纪晓芙死了!明湛仍闹不明白的事宋青书却已猜到原委。上一世他并未伤了气海,太师父也不曾致信峨嵋求取九花玉露丸,故而纪晓芙死后她只在江湖中传出讯息,却不曾派人向身为纪晓芙未婚夫的六叔解释一字半句。可这一世她既然拒绝了赠予九花玉露丸,那么对六叔就再不能如此敷衍了事,否则峨嵋派与武当派的面上便不好看了。“不行,我得去!”宋青书喃喃道,绝不能让灭绝老尼以谎言欺骗六叔!他右手一撑地面左腿支起半个身体,然而还不等他起身膝盖处忽然传来一阵酸麻又跌了回去。

“小心!”明湛急忙扶住他,使他免于五体投地。“宋师兄,师父一早交代了若是你不肯认错,绝不准你离开静室半步!”

“我、没、错!”宋青书怒瞪着明湛一字一顿地言道。

“你呀,还是先把馒头吃了,等师父见过灭绝师太,再好好向他赔个不是。听话!”明湛如看着任性孩童般无奈地望住宋青书,拉起他的手将那个馒头强塞进他掌中。“我先走了,重任在身,还要帮师父招呼贵客!”

宋青书在明湛走后默默地收紧五指将那只馒头捏成一团,他深深吸过两口气劝告自己已经惹得一身麻烦不如就此不理,反正将来六叔也是要娶杨不悔的,还夫妻恩爱地很。可却终究压不下心头这把火,忽然扬手将面团狠狠砸向面前悬着八卦图,还是不解气,又猛蹿起身踹翻了面前的供桌,供桌上的铜制香炉当场倒了下来发出老大的一记声响。

“什么事?宋师兄?”守在门外的两名道童同时惊呼刚想入静室查看情况,静室的大门已“砰”地一声被宋青书一脚踢开。望着一脸怒色几要择人而噬的宋青书自房内缓步走出,两名道童不禁骇然隔了许久方战战兢兢地道:“宋师兄,代掌门交代了……”

“代掌门若有责罚,我一力承担!”宋青书在静室跪了一天两夜又滴水未进,精神极为倦怠,平日里如傅粉般白皙精致的脸孔如今看来只余惨淡憔悴,唯有那双蕴着怒火的双眸仍燃着永不熄灭的勃勃生机。

两名道童眼睁睁地看着宋青书扬长而去竟不敢阻拦。

宋青书快步赶回自己的斋堂,拿出一个信封裁开信口,在信封上写上“宋青书亲启”几个字又随手拿了几张教习先生布置给他的诗文功课折了两下塞进信封,匆匆向紫霄殿走去。才刚走到殿外便见明湛端了茶点准备送进去。“明湛!”宋青书急忙唤住他。

明湛见到宋青书出现在此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嚷:“你……宋师兄,你胆子也太大了!”

宋青书并不回应,只笑了笑顺势接过他手中的茶盘。“我去送!”一边说一边觉得腹中饥饿顺手捏了两块点心塞进嘴里,又将点心重新摆放了一番教人看不出来曾被偷食。

明湛心知拦不住他,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死道友不死贫道!”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宋青书推门而入,一眼便见着了穿一身灰色道袍手拿拂尘的灭绝师太。此时的灭绝师太虽已年过四旬,却因内功深厚两鬓并未染霜,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点像是戏台上的吊死鬼,再加上她生性孤僻严肃不苟言笑,更教人不敢亲近。灭绝师太的武功修为宋青书于上一世便已知之甚深,对她狠辣高傲的本性更是深有感触,当下敛声屏气乖乖地将茶点送上。送茶点的道童转眼就换了一个,宋远桥如何不知又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儿子,然而宋青书进殿送上茶点后便已抢先向灭绝师太单膝下跪,抱拳行礼道:“武当宋青书见过峨嵋派掌门!恭祝师太道心清明、福寿绵长!”

灭绝师太虽个性孤僻却并非愚钝之人,冷眼一扫神色不快的宋远桥,当下便明白到宋青书出现在此绝非宋远桥本意,也不令宋青书起身只似笑非笑地道:“这位便是宋大侠爱子?如此伶俐,宋大侠当真好家教!”她观宋青书面相浮华花言巧语实非良才美质,不知张三丰为何竟愿为了他向峨嵋低头求取九花玉露丸,想是张三丰老迈昏聩宥于亲情识人不清。

事已至此,宋远桥也不好当面呵斥宋青书,只叹着气道:“小儿顽劣,让师太见笑了。”

灭绝师太轻哼一声并不多言,仍不令宋青书起身。宋青书并不尴尬仍恭恭敬敬地跪着,他深知灭绝师太不喜巧言令色之徒,他突然出现又口出献媚之词,灭绝师太定然不快。然而若非如此,送上茶点他仍得离开,可他想要的却是留下。果然,不等灭绝师太摆过威风,七叔莫声谷已然看不过眼,扬声道:“青书,站到我身边来!”

“是!”宋青书仍是规规矩矩地向灭绝师太再施一礼,这才心满意足地站到莫声谷身侧。

宋远桥恼怒地瞪了宋青书一眼,此时终究不便教子,因而只客气地向灭绝师太问道:“不知师太此行可有赐教?”

灭绝师太看了一眼宋远桥又看了一眼殷梨亭,开口道:“我此来武当为的是劣徒纪晓芙之事。”

“纪姑娘有消息了?”殷梨亭闻言也不顾几位师兄在场,当下扬声大叫。

灭绝师太颇有遗憾地望了殷梨亭一眼,也不怪罪他无礼只恨声道:“晓芙为保清白已被魔教杨逍所害!”

第33章纪晓芙之死

“什么?”殷梨亭如遭雷击,才刚站起身,全体的力气又好似突然消失,脚下一个趔趄跌坐了回去。只见他那张俊秀的脸孔惨白如纸又陡然转为通红,喉间动得一动竟猛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六弟!”

“六哥!”

“六叔!”

武当诸侠与宋青书见状顿时一拥而上,宋远桥在众人之中武功最高,率先冲到殷梨亭身边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伸出三根手指刚搭住他的脉搏,当即发觉殷梨亭因心神激荡之故,内息散乱在奇经八脉中四处游走冲撞,若不及时调息恐有走火入魔之患。宋远桥将右掌抵在殷梨亭背心,将一身内力源源不住地注入他体内,高声喝道:“六弟,快快调息!”

殷梨亭却是充耳不闻,只固执地望着灭绝师太勉力言道:“纪姑娘怎么会死?……杨逍?那杨逍为何这么狠心?”他气力不济只两三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气喘吁吁,眼底闪烁着的泪光更显可怜可悯。

侍立在灭绝身侧的静玄师太见殷梨亭恸哭流涕心神不守也是一阵悯然,亲眼所见殷六侠对纪晓芙一往情深,知她身死竟伤心至此,而峨嵋派竟仍要以谎言相欺不免有些惭愧。然而她虽心知纪晓芙的真正死因,却断无以下犯上当众揭发师父谎言的道理,只得无奈地转过脸去不忍再看。灭绝师太生性高傲不屑俗务,为保峨嵋清誉撒这弥天大谎已属无奈,殷梨亭要问详情她怎肯多言,只冷淡地回道:“你只需记着杀晓芙的正是魔教杨逍!”语音凄厉仿佛蕴着无限恨意,令人听之生寒。言罢她也不多做逗留,起身令静玄随她离开。

“师太且慢!”宋青书急忙冲上前挡住大门厉声言道,“借问一句,纪师姑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为杨逍所害?那魔头所使兵器为何?”宋远桥想到那封书信便知,宋青书如此刨根问底仍是不信纪晓芙为人,想上前阻止又听得他言道,“他日我武当上下为纪师姑报仇雪恨,也要那贼子死地心服口服!”宋远桥刚举起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若是纪晓芙当真为杨逍所害,为她报仇雪恨却是义不容辞。宋青书见灭绝面色踟蹰,又急忙补充道,“师太可有何难言之隐?纪师姑乃师太得意爱徒,她既是为保清白死于杨逍之手,师太难道不想亲眼见到她的未婚夫为她报仇吗?”

灭绝神色数变,只慢慢道:“以你六叔的武功远非杨逍的对手,何必自寻死路?”

灭绝如此轻视武当,武当诸侠俱是不忿。宋青书却是昂然道:“师太此言差矣!正所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吾往矣!大丈夫顶天立地,既是道之所在,虽九死而无悔!我六叔的武功不如他,还有我爹爹;便是我爹爹的武功也不如他,还有我太师父!这等悖人伦纲常、逼奸妇人的禽兽淫徒人人得而诛之!”

灭绝听闻宋青书此言不禁悚然动容,对他亦不如方才那般厌恶。她心知宋青书所言已是字字句句占尽上风,她再不能推诿掩饰,闭目沉思许久终是轻声道:“一个月之前,我与门下弟子在蝴蝶谷外见着了晓芙。她临终所言是那魔头杨逍纠缠于她,她以死抵抗,那魔头恼羞成怒竟一掌打死了她!”

“师太此言当真?”殷梨亭竟在此时猛扑上前,“晓芙妹子、晓芙妹子是……为了保住清白才……她何苦?她何苦?我情愿……”他心中巨恸竟连“晓芙妹子”这等私下里的亲昵称呼都随口说了出来,双目赤红几欲泪血。

“自然是真。”灭绝师太朗声道。

殷梨亭失声痛哭,其余武当诸侠亦是神色黯淡。宋青书也是一脸沉凝,许久才低声道:“不知……纪师姑如今葬在何处?我六叔必然是要亲自前往祭拜。”

灭绝被宋青书问地一愣,当日她一掌打死纪晓芙之后深恨纪晓芙勾结魔教背叛师门,只急着追杀她与杨逍的孽种,如何还顾得上纪晓芙的尸身?如今想来她既然没找到那孽种,那孽种必然会回来找母亲,应会为纪晓芙掘一处坟茔才是。她迟疑了片刻才回道:“就在蝴蝶谷外。”

灭绝话音刚落,宋青书的面上竟忽然浮现出一抹极为诡异的笑容。灭绝心下一惊,出于武林高手察觉危险的本能几乎要当场暴起将他一掌击毙,但她终究忍耐了下来,耳边只听得宋青书以一种说不清味道的语调缓缓言道:“师太有所不知,两个月前,晚辈也曾收到一封自蝴蝶谷寄来的书信。寄信之人师太也识得,正是我五叔的独生爱子张无忌!无忌师弟因身重玄冥神掌寒毒在蝴蝶谷求医已有两年之久,这两年中我们常有书信往来,而这一封书信晚辈更是一字、一句都不敢或忘!”宋青书慢慢地自襟口抽出那个信封举在手上,信封上写的正是“宋青书亲启”几个字。

宋远桥一眼便认出了这封书信同样是伪造,并且连字迹都不曾改动,他心中恼怒万分,手上“喀啦”一声已将手扶着的一处桌角捏成齑粉。欲上前阻止宋青书,莫声谷竟忽然闪身到他身侧用力摁住他的手腕缓缓摇头。莫声谷同样不懂为何宋青书会对纪晓芙的死如此不依不饶,毕竟死者为大,即便她身前确有行差踏错也已以死洗刷,活着的人该懂得为死者讳。然而,宋青书一向循规蹈矩,对宋远桥更是从无违逆,他如此坚持必然有他的道理。与宋青书相处多年,莫声谷相信以师侄的品性不会当真做出有失武当颜面之事,他愿意信任他、给他这个机会。宋远桥与莫声谷只这一点时间的纠缠,宋青书已然说出了对武当上下可谓是骇人听闻的大秘密,令众人都忘了反应。

“武当宋师兄亲启,无忌在蝴蝶谷一切安好,请太师父和众位师伯师叔勿念。胡神医言道,无忌体内寒毒已被压制,不日便可返回武当与太师父和众位师伯师叔团聚。宋师兄,有件事无忌却是不知当讲不当讲。数日前,无忌在蝴蝶谷外见着了峨嵋派纪师姑,与她同行的还有一名年方八九的小女童。那小女童姓杨名不悔,乃是纪师姑亲女!纪师姑与殷六叔订有婚约,此事无忌不知当如何处置,只能告知宋师兄,请师兄拿个主意!武当张无忌顿首。”宋青书仍举着那封书信目光炯炯地望着灭绝师太,冷声言道,“不知灭绝师太如何解释?杨不悔?当真好名字!纪师姑究竟是为保清白而死,还是虽死亦不悔将清白给了杨逍?”

灭绝的面色忽青忽白,片刻后她手中拂尘一扬,银丝鼓劲挺直,就似一柄花枪般向宋青书刺去。

“师太!”

“青书!”

武当诸侠同声大叫,心道灭绝竟要杀人灭口,却是救之不及。然而灭绝自恃身份,并非会使那宵小行径之人。那千丝万缕柔若垂柳的拂尘银丝由灭绝内力灌注根根坚硬如铁针,只直刺向宋青书手中书信,将那封书信震地粉碎!“小子无礼,竟敢毁我峨嵋清誉!”灭绝怒道。

宋青书惊魂甫定却仍是寸步不让,他以指拭过颊边被拂尘扫过时留下的血痕,将伤处留下的一点血迹慢慢舔净,嘴角擒着的那抹漫不经心的笑容,看起来当真是妖异又狠毒。“师太毁得了书信,又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宋青书此言已是无礼至极,武当诸侠神色微动却都不曾出言呵斥,方才灭绝师太毁信之举已显心虚。至于生性单纯稚弱的殷梨亭早已六神无主,若非俞莲舟牢牢看顾,怕是早已崩溃痛哭夺门而出。“师太既然一口咬定纪师姑是为保清白而死,而我师弟又言之凿凿纪师姑早已委身他人诞下一女,幸而纪师姑尸身犹在!只要起出她的坟茔,请仵作验尸,纪师姑生前是否仍是处子之身,一查便知!倘若的确是青书信口雌黄冤枉了纪师姑,青书便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刎,向纪师姑向峨嵋派谢罪!不知,师太敢不敢答允?”

被一个晚辈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咄咄逼人地逼到面上来而自己却是哑口无言,灭绝师太也是生平首次,她双手发颤许久才稳下来缓缓言道:“殷六侠,劣徒纪晓芙之事,峨嵋派必然给你个交代!”顿了顿又森然道,“宋大侠当真好家教!”这句话灭绝第二次说来已从方才的不屑转为愤怒。言罢,忽然扬起手腕干脆利落地给了宋青书一个耳光。宋青书被这一记耳光打地一个踉跄狠摔在地,一张口喷出血来,颊边的半边牙齿都微微松动。

“青书!”莫声谷急忙松开宋远桥疾步上前扶起宋青书,只见他半边脸颊红肿颊上五指宛然。莫声谷轻轻抚了一阵不由恨声道:“灭绝师太,好辣的手段!”音色冷冽已是圭怒。

至于灭绝师太,早已无颜留在武当,拎起徒弟飘然远去。

宋青书苦涩地笑笑,这一耳光他看得分明偏偏躲不开,灭绝师太的武功果然已是登峰造极。抬手揉揉那半边脸颊,脸颊早已麻木只是触感滚烫,他也不在意这点小伤,只拉住跪在地上正一心收集书信碎片的殷梨亭轻声道:“六叔,这书信是假的!”

“假的?”殷梨亭呆了一阵,忽然如疯了一般紧紧握住宋青书双臂。“你骗我的?晓芙妹子没有与他人生女?你骗我的是不是?晓芙妹子的确是为保清白而死?”

殷梨亭神智昏昏不知轻重只将宋青书的双臂捏地咔咔作响,宋青书暗暗咬了一下唇,也不挣扎只柔声道:“六叔以为呢?”

殷梨亭的双眸又黯淡了下去,慢慢松开双手失魂落魄地言道:“信是假的,事却是真的。”

宋青书却在此时反手握住了殷梨亭的双手轻声道:“侄儿是在大都见着了纪师姑和她的女儿不悔。知道真相后,我便请她写一封退婚书给你……”

“就是那封……”殷梨亭低声喃喃。

宋青书飞快地抬头望了宋远桥一眼,斩钉截铁地道:“对!就是那封!不想六叔一直不信,更想不到纪师姑这么快就……纪师姑与那杨逍的情意,侄儿一无所知不便置喙,可是对六叔与她的婚约……六叔,恕侄儿直言,纪晓芙生性放荡水性杨花绝非良配!”

“不可能!不可能!”殷梨亭忽然爆发猛然掀翻了宋青书,好在武当诸侠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将他扶住。“晓芙妹子……纪晓芙……我与她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为何这样对我?为何?!”殷梨亭大叫一声,双手掩面冲出门去。

“六叔!六叔!”宋青书连忙跳起来追了出去,莫声谷紧随其后也追了出去。

剩下的武当四侠面面相觑,一直在紫霄殿内呆立许久都不发一言。

第34章那些女人啊

宋青书一路追着殷梨亭连声呼唤,殷梨亭却是充耳不闻往山顶奔去,待上得金顶他忽然运起梯云纵在半空之中一纵一折,飘飘然地落在了一处孤峰险峻的崖峰之上。武当金顶原是武当山的最高峰,极目远眺真可谓层峦叠嶂、云海翻涌、气吞寰宇。可此时见着殷梨亭孤身一人站在崖顶摇摇欲坠,宋青书只觉骇然。若是六叔当真因纪晓芙之故纵身一跃,他又有何面目再回武当?那孤峰极是险峭仅容一人站立,宋青书正不知如何是好后领已被尾随而至的莫声谷提住,身体一轻落在了离殷梨亭最近的一处山崖。他二人皆知殷梨亭此时心神大乱如痴如狂,竟不敢出言唤他。殷梨亭对二人的到来也恍若未觉,只望着眼前的云蒸霞蔚光影交错发愣。他生得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全不似舞刀弄剑的武人,却好似一个满腹诗书气度高华的翩翩公子,此时在云海之中卓然而立当真是雅人深致,当世殆无其匹。许久,他才慢慢回神叹道:“满眼红尘拨不开……”

宋青书直到这时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轻声道:“六叔?”

殷梨亭沉默良久方黯然道:“那杨逍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等宋青书想好该如何答复,生性暴烈的莫声谷已然恨铁不成钢地恨声道:“左不过一个猪狗不如的淫贼!那纪晓芙也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失贞妇人,六哥何必再惦记着她!”

“七叔!”宋青书忍不住失声大叫,若非长幼有别他早该堵上他的嘴!

殷梨亭面色泛白,低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许久才轻轻地“唉”了一声,神色间一阵恼怒又一阵惆怅,显是心中五味陈杂不可辨数。

宋青书却是七窍玲珑,眼见殷梨亭心思复杂唯恐他因激愤走上歧途,只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道:“侄儿听闻那杨逍乃明教光明左使,在明教中地位崇高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他的武功更是高妙江湖中少有敌手。若是、若是……纪师姑当真不顾颜面与他一起从此逍遥世外,旁人也未必能奈何。可是侄儿见着纪师姑时,她只身一人带着女儿,落魄江湖无处安身,一身风尘满面愁苦。她虽不悔与杨逍的孽缘,可是提起六叔亦是泪水涟涟深感愧负。只是、只是……”宋青书如此胡说八道原是为了安抚殷梨亭,可说着说着竟也触动愁肠神色渐渐凄迷,在原地呆站许久方语音飘渺地含泪言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殷梨亭听得这八个字便是一怔,心中只觉这八个字听在耳中当真是既甜蜜又痛苦,既让人害怕惶恐又教人忍不住要奋不顾身。仔细想来他与纪晓芙订亲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峨嵋与武当路途遥远灭绝师太又门规森严,他与纪晓芙的接触却是不多,对她的性子喜好更是所知寥寥。他扪心自问,倘若纪晓芙并非他的未婚妻子,得知她喜欢上了一个魔教中人自己会不会真心为她欢喜?殷梨亭知道,他会。只要那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他会想法子帮助他们,不令他们走上五哥与五嫂的旧路。想通此节,殷梨亭忍不住慢慢闭上双目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道:“灭绝师太并非用心险恶之人,只不过她既是一派掌门,峨嵋派又是女子门派门中适龄女子甚众,‘清誉’二字尤为重要。青书,这些年六叔数次前往峨嵋,灭绝师太均盛情款待,我既受她恩惠便免不得为她……”

“六叔,青书明白!”宋青书急忙打断他语出至诚地道,“今日之事原是我无礼在先,长辈教训晚辈,青书绝无怨怼。”直到此时,宋青书才真信了殷梨亭绝不会寻死,也更清楚长久以来一直是他太过看轻了这个看似稚弱无用的六叔。上一世,殷梨亭只知未婚妻乃死于杨逍之手,他明知自己的武功绝不如杨逍高明却从未放下为纪晓芙报仇的决心,甚而为此创一式同归于尽的剑招来。太师父见过此招之后也只是谓然叹息将这一招取名“天地同寿”,意为人虽有一死精神却可不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多少豪杰好汉临阵退缩徒有其表,可看似文弱的殷梨亭却是始终一往无前誓不言悔。光明顶一战之后殷梨亭遭人暗算折了四肢,那时他刚刚得知未婚妻早已背叛报仇信念全是笑话,也更清楚三哥俞岱岩正是因为被人捏断手足,四肢俱废卧床十多年,若是换了旁人到此田地早已生无可恋但求一死,可他却口含石子射杀兀鹰不愿成了畜生的口中之食。殷梨亭此人看似温和稚弱随波逐流,实则至柔莫过于水至刚亦莫过于水!相较之下,反而是他自己上一世失手杀了七叔后既不敢回武当坦然领罪亦不敢一死以谢天下,之后行事更是无耻之尤实是丢脸无比!

殷梨亭全然不知宋青书的复杂心思,只轻声叹了两句:“晓芙妹子……唉!晓芙妹子……”话未说完已飘然离去。

“六叔!”宋青书还欲再追,却被莫声谷一把扯住。

莫声谷与殷梨亭年龄相仿平日里感情也最好,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已然无恨只是需要静静独处。“由他去吧!”

宋青书亦知莫声谷与殷梨亭交好,莫声谷既然这么说他也可以放下心来。悬着的这口气一松立时便觉出腹中擂鼓,当下皱起眉头捂紧肚子。

“青书?”莫声谷诧异地唤了他一声,急道,“可是方才受了内伤?”

“不,是我饿了!”宋青书猛抬头望了莫声谷一眼,面无表情地下山往厨房行去。莫声谷却是被宋青书骇地一跳,恍惚间竟觉得宋青书这一眼有点发绿。他在原地怔了一会终是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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