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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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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少陵诗

杜少陵一生穷愁,以诗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传古体三百九十首,近体一千六首而已。使一无散失,後人自可即诗以考其生平。惜乎遗落过半!韩昌黎所谓&平生千万篇,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此在唐时已然矣。

幸北宋诸公,搜罗掇拾,汇为全编。吕汲公因之作年谱,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颇得大概。黄鹤、鲁浦徒,乃又为之年经月纬,一若亲从少陵游历者,则未免穿凿附会,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开卷即以《赠韦左丞》为第一首,谓&此首布置最得正体,前贤皆录为压卷&云。然此诗乃诣京师考试报罢,将出都之作,则天宝六七载事也。王洙本则以《游龙门奉先寺》为首。龙门在河南,公游东都,在开元之末,则此诗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闲衮州官舍,有《登衮州城楼》诗,云&东郡趋庭日&,则又在游东都之前,自应列在卷首,而以《望岳》、《游南池》、《宴历亭》诸诗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後。又《前出塞》为秦、陇兵赴交河而作,尚是开元中事。《後出塞》为东都兵赴蓟门而作,末章明言安禄山将反,先脱身逃归,则是天宝十四载之事,此当在首卷《兵车行》之後。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诗内,谓在秦州时追述者。此有何据耶?皆编次之误也。

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大概就其气体而言。此外,如荆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

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

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微之谓其薄《风》、《雅》,该沈、宋,夺苏、李,吞曹、刘,掩颜、谢,综徐、庾,足见其牢笼万有。秦少游并谓其不集诸家之长,亦不能如此。则似少陵专以学力集诸家之大成。

明李崆峒诸人,遂谓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学力。此真耳食之论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

出於性灵所固有,而谓其全以学力胜乎?今姑摘数条於此,有沉著至十分者,有奇险至十二三分者,略为举隅,学者可类推矣。

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著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批双耳&、&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听许十一弹琴》诗,既云&应手锤钩,清心听镝&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氵幸,飞动摧霹雳。&以至称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称高、岑二公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称侄勤诗&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赴奉先县》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云:&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述怀》云:&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三川观水涨》之&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送韦评事》之&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刘少府画山水障》之&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韦偃画松》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铁堂峡》之&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木皮岭》之&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桃竹杖》之&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登白帝城楼》之&扶桑西枝封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意摹写,宁过无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至於寻常写景,不必有意惊人,而体贴入微,亦复人不能到。

如东坡所赏&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等句,若不甚经意,而已十分圆足,益可见其才力之独至也。

自初唐沈、宋诸人创为律体,於是五字七字中争为雄丽之语,及盛唐而益出。

如贾至《早朝大明宫》之作,少陵、王维、岑参等皆有和诗,诗中皆有杰句是也。

杜诗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一联为最。东西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尽纳入两个虚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则&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亦有气势。至岳阳楼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无不推为绝唱。然春秋时洞庭左右皆楚地,无吴地也。若以孙吴与蜀分湘水为界,则当云&吴蜀东南坼&。

且以天下地势而论,洞庭尚在西南,亦难指为东南。少陵从蜀东下,但觉其在东南故耳。又七律中&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愎沤&,亦是绝唱。然换&三峡&、&锦江&、&玉垒&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则此数联亦不无可议;乓源说绕魄从前未有,独创自少陵,故群相尊奉为劈山开道之始祖,而无异词耳。自後亦竟莫有能嗣响者。东坡举欧阳公&苍波万古流不极,白鸟双飞意自&,&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及坡自作&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谓可以继之,然声调已稍减。元人《月夜登楼》一联&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近时朱竹&绝顶蛟龙晴有气,虚堂神鬼昼无声&,似较胜宋人也。鄙作《观西厂烟火》云:&九边尘静平安火,上苑春开顷刻花。&亦颇近之。他如《滇南从军》云:&一军皆甲晨听令,万马无声夜踏边。&《宿马山祥符寺》云:&半夜月明鸦鹊警,九霄风急斗星摇。&似亦有力,然不能切定何地。若切定地里,又能声出金石,则惟陈恭尹广州镇海楼一联&五岭北来山到地,九州南尽水连天&。虽少陵亦当视为畏友也。

杜诗又有独创句法,为前人所无者。如《何将军园》之&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寄贾严二阁老》之&翠乾危栈竹,红腻小湖莲&,《江阁》之&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南楚》之&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新晴》之&碧知湖外草,晴见海东&,《秋兴》之&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古诗内亦有创句者。如《宿赞公房》之&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白水县高斋》之&上有无心悖下有欲落石&,《郑典设自施州归》之&攀缘悬根本,登顿入天石&,《阆山歌》之&松浮欲尽不尽悖江动将崩未崩石&,以及《石龛》之&熊罢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後鬼长啸,我前狨又啼&,皆是创体。至如《杜鹃行》之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惆灿卸啪&,此究是题下注语,而论者引乐府&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以为杜诗所仿,则又信杜太过矣。试思&西川&四句,与全首诗中意,有何关涉耶?

李、杜诗垂名千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

其《赠王维》不过曰&中允声名久&,赠高貌还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独至李白则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後事。&其自负亦名:&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似已预识二人之必传千秋万岁者。赠郑虔虽亦有&名垂万古知何用&之句,然犹是泛论也。此外更无有许以不朽者。盖其探源氵斥流,自《风》、《骚》以及汉、魏、六朝诸才人,无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较,自觉己与白之才,实属前无古人,後无来者。是以一语吐露,而不以为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时,青莲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阳冰序谓其诗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则名满天下可知。而少陵虽流离困厄中,名亦与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谓时人称为李、杜者也。同时已有任华者,推奉二公,特作两长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见二公之同时齐名矣。其後韩昌黎亦李、杜并尊。《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石鼓歌》云:&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醉留东野》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酬卢惴颉吩疲&远追甫白感至П。&《感春》诗云:&近怜李杜无检束,烂熳长醉多文辞。&是其於二公固未尝稍有轩轾。至元、白,渐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云,是时李白亦以能诗名,然至於&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香山亦云:李白诗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诗&可传者千馀首。贯穿千古,崖聘衤桑尽善尽工,又过於李焉。&自此以後,北宋诸公皆奉杜为正宗,而杜之名遂独有千古。然杜虽独有千古,而李之名终不因此稍减。读者但觉杜可学而李不敢学,则天才不可及也。

黄山谷谓&少陵夔州以後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此盖因集中中&晚节渐於诗律细&一语,而妄以为愈老愈工也。今观夔州後诗,惟《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细意熨贴,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雄之概。入湖南後,除《岳阳楼》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诗为当时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则拙涩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尝云:&鲁直只一时有所见,创为此论。今人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斯实杜诗定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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