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滴清泪落在宣纸上,晕染了一片墨迹,曾记得昔日,梨花纷飞下,玄熠从背后搂着他,与他共同持着毛笔,用魏晋风骨的隶书,一行一行地抒写着一阙《蝶恋花》: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醉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
窗外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晨光熹微中,墨雨望着远远宫阙上金光闪闪的琉璃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辽阔的大周国土,是被血染红的沙场,而他要面对的却是朝堂上,那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寿州大帐里灯火通明,玄熠眯眼看着蒋青,冷笑道:“你说的,朕一个字也不相信。”
蒋青听罢,哈哈一笑道:“你们周家人都一个脾性,从不轻易相信与人,也对,天底下的皇帝都一样,不然怎么会有那么一句成语叫卸磨杀驴。”
玄熠抖了抖湿透的衣衫,毫无情感地问道:“如果你说都是实话,那你告诉朕,六年前杀太傅的真凶到底是谁?”
蒋青嘲讽地笑了一下,他炯炯有神地盯着皇上,半响才道:“没想到老子也有猜错的时候,你跟你爹很不一样。”
虽然玄熠从不认为他有个好父皇,却不想失了天家颜面,他狠狠地一脚踹了过去,看着蒋青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对着他咬牙切齿道:“你若不回答朕就算了,不用扯那些没用的人。”
蒋青摔得不轻,他脸搁在土上,却中气十足地放声大笑道:“哈哈哈……真是礼义廉耻孝悌,虽然我是个老大粗,也终于知道皇上是孝悌之人,哈哈哈……其实你心里比谁都希望先帝死吧!”
玄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冷冷一笑道:“不知朕和皇叔到底谁更希望先帝死。”
蒋青挣扎了半日,依旧摔了回去,他并未看皇上,却含笑看了一眼立于一侧,沉默不语的李卿琦,看了良久,才道:“你也是个可悲的人。”
李卿琦略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心绪,淡淡一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而今,王爷便是以百姓为刍狗,处处挑战乱事端,殃及百姓于水火之中,我等又如何能坐以待毙,讲江山拱手于人?”
蒋青似笑非笑地听完李卿琦的长篇大论,话语里带上一丝酸意,道:“老子一天就听不惯你们这些读书人天天之乎者也的,老子只想告诉你,你再聪明也不要聪明过天去。”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明白着就是在挑拨离间,玄熠冷冷一笑,拿起军折批阅了起来,再不理此人鬼话,他与卿琦曾一并出生入死多年,君臣之间不是挑拨就能生出嫌隙的,果然余光中,李卿琦淡然地对着蒋青笑着摇摇头。
玄熠是个聪明人,刚刚在蒋青的暗示下,他已了然,不是,六年前他就怀疑过,要除掉兵权势力,还要从中获利,如果不是朝廷,那就是其他一股背后的势力,比皇叔隐藏的更深。纵观大周只有一家有如此势力,太皇太后的娘家,林家!林丞相啊!很多事果然都与你逃脱不了干系。
李卿琦对着外面挥了挥手,招来几个人把蒋青押下去,一群人没走几步,他突然走到蒋青面前,紧紧地盯着他,意味深长道:“千百年来,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但是君臣之间,并未仅仅只有利用,更有赏识和提拔。君不君,而后臣不臣,若君为臣纲,只是君臣。”随即负手而过,命令道:“带下去重押关守。”
玄熠咳了几声,又抽出一卷军折批阅着,他挑了挑剑眉看着立在一侧的李卿琦,戏谑道:“你俩这是谁劝谁降呢?”
李卿琦敲碎了墨块,冷笑道:“自然我劝他降,此人颇有胆识,杀了有些可惜,不过……”眼眸一转,耻笑道:“皇上还真相信那些里应外合,那些放火攻敌的鬼话吗?什么上联络青州下可接应常州不过是臣信口胡诌,贻笑大方而已,军机要事怎么会透露给他。”
玄熠低声咳了一会,抢过李卿琦手中的砚台,不客气道:“赶紧滚去睡觉,你都多长时间没休息了?”
李卿琦眼眸中闪着星星点点的感动,这一辈子就这么被骗进去了,还是心甘情愿的,他了然道:“陛下可知胜有五?”
玄熠蘸了墨,低头批阅,道:“你说的应该是孙子兵法里,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吧?”
李卿琦正色道:“朝廷水深而繁琐,此仗必须速战速决,不然……”
狂风卷起帐帘,吹得屋内灯火摇曳,带来丝丝寒气,大帐内两人皆默不作声。玄熠懂得李卿琦未说完的话,再不速战速决,只怕隆儿和墨雨要撑不住朝堂之事了吧!
李卿琦拾起地上被风吹掉的军折,他还不能告诉皇上,五皇子遇难之事。不仅是皇上,接到密报只有他一人,连修云都被他蒙在鼓里,被调回了国都附近。那些在北凉走漏风声之人,或被流放,或斩于家室,或鸩于狱中。风吹着旗帜“噼啪”作响,此时他只觉一种淡淡的苦意,虽不热烈,却呼吸与共,无法甩脱!因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不发,必是流血满地。
玄熠默默地翻阅着军折,李卿琦望着了烛火片刻,踱步出了大帐,慢慢走到城墙上,冷冷风吹着,他咬牙望着天边的乌云,唇角自嘲的勾起一个弧度。昔年自己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时,神采飞扬地想要辅佐皇上开拓一番事业,自信于自己纵横捭阖之术了然于胸,全然不知失意是何物。
而如今,整个北凉失守,他到底利用了五皇子把修云派到了边关,他到底因着大局把沈巍和卫博远这两个昔日同窗都一并拖下了水,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骗了一向视他如手足的皇上!或许这并不是他的错,可他的做法却很不堪,他未能兑现当年对皇上的承诺和誓言。
他望着遥远的天边,冰冷寂静到极点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又像是一片寂寞的灰烬里,跳跃了一丝火光,竟说不出是悲是喜,想哭想笑。
那一年金銮殿前,皇上眯着眼指向远方,对自己道:“朕的愿望是统一整个大周,创立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多么蛊惑人心的想法,就为了这个想法,此生自己的青青白骨一定要埋葬于在这锦绣山河中!
李卿琦扯动了一下嘴角,苦笑道:“九碎,你接到密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选自《三国志诸葛亮传》
2、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出自《道德经》
3、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醉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云鬓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取自苏轼《蝶恋花?蝶懒莺慵春过半》
4、:《孙子?谋攻》:“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我希望大家理解玄熠,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皇帝不是双手沾满血的,唐朝开国皇帝李世民,杀其兄弟才得以坐上皇位,战争一定会牺牲,开拓江河得以统一,是每个有野心的皇帝都会做的事情,我觉得玄熠还好,至少没有汉武帝让人那么寒心,不过汉武帝做的也没错,卸磨杀驴,是每个皇帝都会做的事。
我真的又把李卿琦写悲壮了,这段我自己写完都好难受,我在历史上最不喜欢这种人,不知道是太自私还是太无私,我保证以后再不这么悲凉了……呜呜
☆、第54章双鲤迢迢一纸书
庚戌年立秋之日,太皇太后香消玉殒。此时前方战乱不休,尸骸蔽野,血流成河;北凉陷入内战,完全脱离了管制。兵荒马乱之时,在墨雨极力的维护下,有些地方收成不错,可却依旧饿殍遍野,开仓放粮已是杯水车薪。
太皇太后寿终内寝的消息,无疑给这个多事之秋增添了一笔曲折的难心事,宫内宫外皆缟素,朝中商议是否要召回,还在寿州前线的皇上回来主持大局。
墨雨摊开素白的谥旨,今早礼部拒绝写太皇太后下葬时的谥旨,他只好亲自动笔。研了墨,一身孝衣坐在桌前,略略思索后,提笔写下:太皇太后生前仪庄态媛,天昭祺吉,温和周全,德行娴静,柔质慈民。今寿终与慈孝宫内,实为江山社稷之损失,特下谥号恭庄,择吉日与太上皇合葬于福陵。
他写完之后,略略叹了一口气,合上谥旨,望着窗外广袤苍穹处漂浮的孤云,日落残阳,早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红色,四周枯草连天,才入秋,怎会凋敝至此?
玄熠刚走时,梨花还未谢,而如今已入秋,举杯独醉,饮罢霜飞,茫然又一年,恍然如梦。
墨雨起身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几遭,他很想给玄熠写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下笔。每次想念他时,都会写很长很长的信,写完之后又如数给烧尽,除非他回信,才会寥寥几笔问候安否,知他在前线十分辛劳,与士兵同吃同住,披荆斩棘。所以从不会写长长的一封家书,看那么长的信,只会让他牵挂,这锦绣的河山已够他劳心,又怎么舍得让他再多添一份。
从架上拿起一张上好的雪浪纸,折成信纸形,提起狼毫笔,想都没想,落笔便是一阕《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箫箫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他写完之后又觉得不对,这是缅怀亡夫之作,当下心中暗暗难受,吹了干墨迹,夹在了每日抄写的佛经里。墨雨呆呆地坐在桌前,望着成堆的奏折,只觉内心烦躁,又复起身在屋内来来回回走着,突然听门“吱呀~~”一声,以为隆儿下学回来,并未在意。
许久都没人进来,墨雨叹了一声,许是自己错觉,今日不知为何格外想念陛下,想念在他身边的每一天,每一次温柔的接触,死死咬着嘴唇,直到腥甜的味道充斥着口中。
他转过头,看见了玄熠站在门边,袅袅檀香中,那人消瘦的脸颊,那人坚毅的剑眉,那人泛着冷光的幽眸,还有那人身上自己熟悉的味道。墨雨走上前去,他一头青丝逶迤在腰间,水眸里染着情深,他对着皇上的“幻影”,露出了一个倾城的笑,含泪道:“是我在做梦吗?玄熠,自从你走之后,我都不敢在床上睡觉,生怕梦见你,我就会控制不住地跑到宫外去。午夜梦回,听见风吹窗棱声,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赤着脚跑到了殿外,可惜只有月光。每一个晚上,我都在抄佛经,为你祈福,求佛主把你毫发无损的还给我……”
停顿了一下,又复笑道:“管理国事还真是千头万绪,朝堂纷争还真是让人心烦,这些我都不能写信给你,每每写信都只能简单问候一下平安。玄熠,我是真的好想你……没有你在的日子,我都觉得自己几乎要撑不下去。”
笑着笑着,一行清泪从墨雨的脸颊滑落,他急忙去擦拭,结果越擦越多,他声音里带着旖旎的温柔,道:“熠,你知道吗?曾经我读书时,不能理解为何说相思最苦。自从你走后,我便理解,那是人间最不能忍受的苦楚。每一天都要担忧,你会不会受伤?有没有吃饱?是不是病了?原来,那些诗词说的都是真的,我终于懂了什么叫斜倚熏笼坐到明。”
说着说着,墨雨伸出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摸了摸眼前这个“幻影”,伸了到了一半,停了下来,泪意朦胧道:“熠,你瘦了,我碰到你,是不是你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呢?”
手被握住的瞬间,掌心与掌心贴近传来了温度,让墨雨大吃了一惊。他瞪着水眸,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幻影”,接着只觉得眼角的泪皆被温热的气息舔舐干净,他哽咽道:“熠,你真的回来了?”
玄熠把人紧紧地搂在怀中,几乎要把两人镶嵌在一起,许久许久,才沉声道:“朕被八百里加急的密件传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只有朕带着修云先到。私心想着,或许可以跟你待得久一点,一进门就听见了你在那里自言自语,早知道你这般想朕,朕再快点回来就好了。”
墨雨头倚在玄熠的锁骨处,在他身上到处摸索着,几欲有要扒掉他身上衣服的架势。
玄熠一动不动任由墨雨摸索,他心中一乐,勾勾嘴角道:“热孝之中,你就迫不及待地想朕要了你吗?”
墨雨根本没理他,自顾自地在摸索着,前前后后废了好一番功夫,才道:“你受伤了吗?”
玄熠也摸了摸墨雨的脸颊,粗狂的声音里带上了一抹温柔,道:“你怎么瘦成这样?到底有没有吃饭啊?”
墨雨搂住玄熠的脖子,轻轻吻着,轻声道:“我想你。”
玄熠低头吻了吻墨雨的发丝,呢喃道:“朕也想你,每次打完仗都想。”
墨雨抱着玄熠不撒手,轻轻道:“皇上用膳了吗?”
玄熠摇摇头,道:“今日都在赶路,你看见朕的时候,刚到。还有,你怎么跑福宁殿来住了?朕不是一直住泰和殿吗?”
墨雨咬牙道:“熠,你不在,我住在哪里,只会更想念你。”
玄熠嘿嘿一笑道:“先陪朕吃饭,不然一会没力气吃你。”
晚膳间,玄熠一个劲给墨雨加菜。墨雨皱着眉,看着眼前堆积如小山一样的各色菜品,撇嘴道:“皇上,我吃不下去。”
玄熠一瞪眼,威严道:“不行都吃了,你瞅你,自从朕走之后都瘦成什么样了?赶紧涨个几斤肉,不然压在床上,朕都嫌弃硌手。”
墨雨只好叹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地咽下去,他看皇上倒是吃得很香,几乎都不怎么嚼,直接咽下去。
玄熠见墨雨盯着他,伸出手握住墨雨的手,埋头边吃边含糊道:“在外打仗就是有上顿没下顿,朕已习惯,如今吃这些竟感觉奢侈异常。”
墨雨看着晚膳,不过是家常的四喜丸子汤、梅干菜烧芋头、丹桂花糕、黄雀馒头、龙井竹荪、鸭丝掐菜、炝黄瓜衣、糖醋鱼卷,历朝历代也不会有皇家桌上就摆了这么几样,还能让皇上吃得津津有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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