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明明很高兴,却故作不屑道:“若是没有一点像我,我又何必带他回来。”他不喜欢伊殷的眉眼,浓眉大眼的,一看就不是卫家的风格。
卫明向来了解弟弟的性子,不由朗声大笑,干脆还把伊殷抱了起来。他膝下三子一女,小儿子的年龄跟伊殷差不多,抱孩子的活计很擅长。
伊殷以往从未见过这位人人提起他都说好的太子伯父,今天初次见面,却一点不觉陌生,他看得出来,卫明对卫昭,甚至自己,都是全然的爱护之情。
卫昭见伊殷窝在卫明怀中尚算乖巧,遂不管他,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皇兄,你说实话,父皇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他是不是……”
虽然不像卫明那样,一出生就是皇朝上下万众期待的皇太子,可卫昭作为皇帝的幼子,得宠的程度绝不亚于兄长,而且少了储君的身份和责任,卫夙对他的疼爱也就更加纯粹。
因而,想到父皇有放弃自己的可能,卫昭不彷徨、不害怕、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卫明最是疼爱弟弟的,见状忙道:“阿昭,你别胡思乱想,父皇怎么可能不要你,只是……”他面带踌躇,显然是后面的话不好出口。
“只是什么?”卫昭咄咄逼人,对卫明的话将信将疑,不是父皇的意思,卫明如何会拖了这些时日才来见他,其中肯定有问题。
卫明叹了口气,为难道:“阿昭,你能回来,父皇是很高兴的。可是阿殷,父皇不想看到你把他带回来,还要我……”
“要你什么?”卫昭眸光一闪,忽地把伊殷从卫明手里抢回来,紧紧抱在怀里,“父皇是不是要你把他解决了?”
伊殷明显可以感觉到,卫昭的双手在发抖,这意味着,他是真的认为,卫夙有可能对自己痛下杀手。
前世,卫夙和皇后姬婉的儿孙全都死了,死于巫蛊之祸,他是唯一幸存的,长相还有几分像卫昭,卫夙勉为其难,这才接纳了他。
即便如此,卫夙也没让他姓卫,更没给他上玉碟,只是把他不明不白地养在宫中。伊殷很清楚,卫夙就是在求个心理安慰,对他本人,其实是没有任何好感的。
如今,太子和元康公主全家都活着,卫夙对卫昭或许还有舔犊之情,对他,肯定就是百般看不顺眼了,留他一命算是仁至义尽,想让人把他咔擦掉也是不足为奇。
卫明惊讶于卫昭的反应,急急解释道:“父皇没有想过要对阿殷下手,到底也是你的儿子,父皇只是不想见他,让我在宫外找个地方,把他给安顿了。”
对卫夙的这个想法,卫明是不赞同的,卫昭真不喜欢阿殷,把人留在扶余不就得了,这样幼小的孩子,千里迢迢一路带回来可不容易,他既然不肯放弃,必定是舍不得的。
可惜卫夙的脾气又急又暴,除了已逝的长宁武王姬清,从来没人能让他改变主意,卫明劝了卫夙几回,不但无果,还被他赶了出来,然后他才来见卫昭的。
“我不同意!”卫昭一字一顿地说道,卫夙不认伊殷,他日后在大衍如何自处。确定卫夙对伊殷没有杀意,卫昭便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出退让。
卫明苦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卫夙的五个儿子里面,性格最像他的就是卫昭,谁能说服谁,还真不一定。
卫昭见卫明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马上又把伊殷递了回去,讨好地笑道:“皇兄回去告诉父皇,他要不认阿殷,我就不回宫了。”
卫明抱着伊殷,亲亲他的脸颊,笑道:“不回宫可以,但是你们不能一直住在客栈,赶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去哪里?”卫昭哪有什么行李,都是霍青阳的东西,他帮了他们许多,也该是他回报他的时候了。
卫明略加思索,决定道:“知道你和情儿关系好,可他最近身体不好,你带着个孩子,就别去闹他了,还是去辛儿那里,他家地方大,人又少,随便你们折腾。”
前几日鹿鸣说过一次,今日卫明又说,卫昭不由急道:“情儿到底怎么了?他从小身体很好的,什么时候变得弱不禁风了?”
卫明看他一眼,沉色道:“情儿并无大碍,你别担心,实在不放心,过两日看看他便是。”太子内君是君情的叔父君非离,既然卫明都说无碍,卫昭便没有再问。
卫明提到的“辛儿”全名姬辛,是现任的长宁王。姬辛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姬玉就战死在幽州,他是遗腹子,生下来又没了母亲,自小由祖父祖母抚养。
姬辛六岁那年,长宁武王薨逝,他以世孙的身份继承王爵。第二年,重庆长公主薨逝,姬辛彻底成了孤儿。姬皇后见他可怜,把他带到宫里,跟卫昭和君情养在一起。
直到前年,姬辛年满十四,进了西城大营任职,姬皇后才放他出宫。长宁王府是卫明和卫昭的母家,让卫昭带着伊殷住过去,卫明再没有不放心的。
临出门前,卫昭想起多半被拦在门外不得进来的霍青阳,赶紧命人去传话,把他也给带到了长宁王府。
伊殷以前没有见过姬辛,只晓得他和卫明一样,死于那年的巫蛊之祸,而传承了十几代的长宁王,也因为姬辛卷入了卫明所谓的“造反案”,从而被夺爵。
卫昭父子在长宁王府一住就是半个月,卫昭见霍青阳闲极无聊,镇日逗猫惹狗,便让姬辛狠狠教训他一顿,叫他晓得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伊殷也是大开眼见,对姬辛的身手佩服到了极致。平心而论,以霍青阳的年纪,能有现在的武学修为,天赋绝对是不差的,而他的刻苦程度,伊殷也都看在眼里。
然而,在只比他年长两岁的姬辛面前,霍青阳根本就是毫无还手之力。由此可见,长宁王府代代执掌大衍皇朝一半以上的兵力,卫家的皇帝们是没有看错人的。
霍青阳性格倔强,败在姬辛手上非但不气馁,反而勤加练习,甚至主动向他讨教。姬辛也不是傲慢的性子,凡事绝不藏着掖着,有问必答,两人不打不相识,竟然因此成了莫逆。
后来,姬辛觉得霍青阳无所事事太过屈才,就问卫昭,他把他弄去西城大营如何,霍青阳此人,到了军中必然大有作为。
卫昭说,霍青阳是他的救命恩人,只要他愿意,他自然不会阻拦。姬辛欢欢喜喜走了,伊殷笑得乐不可支,这算不算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啊。
第024章进宫
得知卫昭不肯回宫,带着儿子就在长宁王府住下了,卫夙面无表情,并未像卫明担心地那样勃然大怒,而是长久地保持着沉默。
半晌,卫夙终于淡然开口,他让卫明给卫昭带了句话。就是他要回宫,随时都可以,不需要再请旨,但是伊殷,他是绝对不能带回来的。
卫昭自然不肯,局面因此僵持下来。姬皇后晓得小儿子回了京,却苦于见不到人,急得不得了,隔两天就派人往长宁王府去一趟,要么送东西,要么传话。
卫明知道劝不动弟弟,不肯再做无用功。元康公主不信邪,亲自跑了两趟长宁王府,想劝卫昭不要跟皇帝硬碰硬,卫夙那样的性子,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
可惜卫昭就是不听,任由元康公主差点说干口水,也只是一句:“皇姐毋须多言,此事如何处理,小弟自有主张,还请皇姐见谅。”
元康公主是卫夙的嫡长女,年长卫昭十九岁,两人名为姐弟,可元康公主看待幼弟,向来跟看自家儿女并无二致,而且她的长女,也比卫昭小不了两岁,两人幼时还在一起玩耍过。
见卫昭油盐不进,打定主意要和卫夙对抗到底,元康公主不禁叹道:“阿昭,父皇父皇,既是父亲,又是皇帝,他再疼你,也是有限的。”
卫氏皇室素来注重血统和门第,历代皇后和高位嫔妃、君侍,都是出身世族的高门子女,若是皇子皇孙的生母出身实在太低,上不得台面,玉碟上记作母不详也是有的,并不稀奇。
倘若伊殷是个通常意义上的私生子,是卫昭与平民女子所生,卫夙断不至于不认他,不过就是个庶出的孙子,皇室养得起,日后随便封他个低等爵位也就打发了。
偏偏伊殷的身世人尽皆知,卫昭失手被擒不是他的错,除了君临,谁能一生不败,就是姬清,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卫夙尚未不讲理到这种程度,连儿子并非主观原因导致的战败都不能接受。真正让卫夙生气的,是卫昭竟然给赫连濯生了儿子,不管卫昭是否被强迫,卫夙都觉得此事难以容忍。
假若卫昭把孩子留在扶余,他还可以装作不知道,事情就是传得再逼真,也是无凭无据。谁知卫昭胆大妄为至此,竟敢把孩子带了回来,这不就是坐实了流传多年的流言吗?
晓得元康公主是真心关怀自己,卫昭柔声道:“皇姐向来疼我,小弟岂有不领情的,可是阿殷,他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不希望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悄长大,然后跟我毫无瓜葛。”
元康公主闻言默然,的确,伊殷的年纪太小,眼下不过四岁,若他现在离开卫昭,被安置在其他地方,长大后肯定不会记得他,更不用说父子亲情了,早就烟消云散。
卫昭见姐姐不说话,似在思考,再接再厉道:“皇姐,这件事你就别管了,还有皇兄也是,父皇不会听你们的,若是因此惹得他对你们动怒,岂不是我的罪过。”
元康公主温婉笑道:“你是最小的弟弟,我和太子不疼你,还能疼谁呢。”
“不是还有卫时么?”卫昭下面,还有个五皇子卫时,足足比他小了十四岁。
元康公主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把小皇弟放在心上。李伉死了,云妃薨了,卫时无所依仗,也就那样了。
时辰已经不早,姐弟两个闲话几句家常,元康公主就告辞了,说改日再来看他。
目送元康公主出了院门,伊殷才推开卫昭的房门,动作轻盈地跑了进去。
“爹爹,我们以后是不是要分开?”说实话,到达渝京之前,伊殷完全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但是仔细想想,他又觉得这样的结果并不差,留在渝京,他的身份有多尴尬可想而知,倒不如隐姓埋名,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有机会的话,也能到京城看望卫昭。
不料他话音未落,就听卫昭急道:“阿殷,你听谁说的,谁说我们要分开的?”
伊殷眨了眨眼,茫然道:“太子伯父和公主姑姑都是这样说的……”你们说话从来不避着我,我会知道不奇怪吧。
卫昭把伊殷抱进怀里,直视他的双眼,厉声道:“不许听他们胡说!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谁都不可以!”
看着卫昭凛冽的神情,伊殷心里歉意丛生,他歪着脑袋,把脸埋到卫昭肩上。他原先还在想着,离开京城自己就自由了,却没想过,卫昭会如此舍不得他,真是有点对不起他。
卫昭以为自己的语气太严厉吓到了伊殷,便轻拍他的后背,温言道:“阿殷不要怕,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若是其他事情,他在父皇面前可以服软,唯独这件事不行,他稍微后退一步,卫夙就能把儿子给他藏到天边去,日后还能不能见着,就是全凭天意了。
这日,天气阴沉沉的,空中乌云压顶,倾盆大雨蓄势待发,眼看就要席卷而来。
伊殷坐在花坛边,看着低飞的蜻蜓和搬家的蚂蚁发愣,卫昭走到他身边,出声道:“阿殷,爹爹有事进宫一趟,你在府里乖乖的,记得按时吃饭和睡觉,知道么?”
伊殷转过身,下意识地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他记不记得不要紧,只要王府的丫鬟记得就好,可是卫昭为何要进宫呢,不要他了?不可能。帮他说情?没机会。
得到伊殷的回答,卫昭又嘱咐院子里的丫鬟一番,随即出了门,他没告诉伊殷,自己进宫到底所为何事。
卫昭进宫不会受到任何阻拦,倒是宫人们看到失踪多年的四皇子,纷纷惊诧不已。卫昭到了紫宸宫,要求面圣,卫夙命人把他带到宣室殿前侯旨。宣室殿是紫宸宫的前六殿之一,位于正仪殿的左侧,晏明殿的后方,卫夙的书房设置于此,不上朝的时候,多在此批阅奏折。
卫夙让人问卫昭,可是想好了,他现下忙,没空见他,若是想好了,直接回去永福宫,地方给他留着,日日有人打扫,若是没想好,就请出宫去吧。
卫昭见不到卫夙,心有不甘,便在宣室殿前长跪不起,卫夙闻讯,不置一词。
皇后的未央宫就在紫宸宫后面,卫昭进宫且因见不到皇帝而在殿前长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后那里。
姬婉六年未见儿子,如何能不心疼,亲自到宣室殿给卫昭说情,却被卫夙责骂,说是后宫无故,不得踏入朝堂重地。
的确,大衍的宫规是有这样一条,除非是摄政的太后,否则除了封后当日,包括皇后在内,后宫任何人,都是不能进入前朝正殿的。
理论上说,紫宸宫前六殿都算是正殿,但是实际操作中,严格遵守这条宫规的只有举行大朝的元仪殿,便是举行小朝的正仪殿,也因各种原因,有不少后妃正式进入过。
至于晏明殿、致宁殿、宣室殿和温室殿这四座偏殿,就更没人理会了,像宣宗皇帝和宪宗皇帝,每每处理政事,都有皇后伴驾御书房,从来没人敢站出来说萧皇后和谢皇后做错了。
因此,姬婉进入宣室殿,真不算是大事,纵然她从不过问政事,以前也不能说一次都没来过。卫夙说她违背宫规,其实就是不想有人帮卫昭说话。
见姬婉面色苍白,眉间愁绪萦绕,卫夙漠然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尔虽是皇后,违反宫规亦不可不罚。念尔乃是初犯,朕便罚尔闭门思过三日。”
姬婉静静看着卫夙,半晌方道:“臣妾谢陛下恩典。”她的眼神,仿若古井一般,平静无波。
皇后匆匆而来,再匆匆而去,卫昭并非不知情,可他始终低垂着头,没看皇后一眼,更没和她说上一句话。
晚些时候,卫明得到消息,急急赶到宣室殿。他先看看殿前跪得笔直的卫昭,再看看阴云密布风雨欲来的天空,不禁跺了跺脚,不等宣召就直接进去了。
都说皇帝和太子不和,可在政事之外的事情上,卫夙对卫明一向是很宽容的,几乎可以说是为所欲为,也从不说他一句重话。
但是今天,卫明很难得地被卫夙骂了个狗血淋头,原因不必多说,自然是皇帝在迁怒。
卫昭哪天进宫不好,偏偏挑在今天,卫夙不见他,他就跪着不起来,卫夙最恨被人威胁,不暴跳如雷才怪。
卫夙心里明白,只要不见卫昭,自己如何心狠都使得。可要是见了他,见到那张酷似那个人的脸,他所有的坚持,都会失去意义。
伊殷不是普通孩子,他的存在,是整个大衍皇朝的耻辱,他不能认他,绝对不能。
皇帝骂累了,坐在椅子上直喘气,他让太子先出去,说暂时不想见到他,卫明无奈,只得告退。
天越来越阴,空气湿漉漉的,简直像要拧出水来,可雨就是落不下来,让人徒增烦闷。
宣室殿是偏殿,除了御书房,也有让皇帝休憩的地方,但通常是午休、小憩,而不是用来过夜的。皇帝如果不去嫔妃、君侍的寝宫,往往会在承乾宫、长和宫、永兴宫择一过夜。
卫昭在宣室殿前跪着,卫夙若要出门,不可能看不到他。当然,宣室殿是有后门的,可供宫人进出,但谁也不敢说出,让皇帝去走后门的话。
卫夙几番坐立,最后拂袖道:“罢了,今夜就在此歇息吧。”他似乎忘了,自己还有种选择,就是让人把卫昭强行拉开。
第025章雨夜
午夜时分,酝酿已久的瓢泼大雨终于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仿佛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飞溅出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明光宫内,君非离被沉闷的雷雨声惊醒,他睁开眼,却发现身旁不见卫明的踪影,床上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躺过的痕迹,立时唤人来问。
外间守夜的大宫女上前回话:“启禀内君,太子殿下先前在书房看书,后来见下雨了,就带着人出去了,去的是紫宸宫的方向。”
紫宸宫?!君非离不解地微皱起秀气的眉,沉默不语。大半夜的,卫明为何突然去了陛下的寝宫,莫非是……
思及于此,君非离睡意全无,干脆披衣起身,大宫女立即命人点燃殿内所有的火烛,将明光宫照耀地亮如白昼。
把宫人们都打发去了外间,君非离独自在窗边的榻上坐下,心里却想,这样的天气,卫昭当真是挑的好时候。
自从卫昭回京,卫明跟皇帝闹了好几次不愉快,起因都是卫昭的那个儿子。
君非离进宫时,卫昭不过八岁,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并不夸张,向来对他疼爱有加。卫昭失手被俘,他对他的担忧之情,也丝毫不比卫明少。
只是近些年来,卫明由于政见不同,和卫夙的关系有些微妙,倘若再因卫昭之故,惹了皇帝不快,君非离要说对卫昭完全不介意,是不现实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简直就是从天上泼下来的,君非离的眉宇,也似乎蹙得更紧了。
宣室殿前,卫明见卫昭跪姿依旧,和白日里没有丝毫区别,心疼不已,急忙撑伞走上前,为他挡住些许风雨。
卫昭听到卫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只平静道:“皇兄,你回去吧,我就是唱苦肉戏,也得唱完全套啊。”
风大雨急,卫明纵然撑着伞,一路行来身上也打湿了大半,如今一把伞两个人合用,效果更是微乎其微。
卫明身边的宫人哪敢让太子殿下淋在雨里,立即有人上前为他撑伞。这样一来,卫明手中的伞,就只遮卫昭一人,终于起了点作用。
卫明让人呈上干布巾,一边给卫昭擦去脸上的雨水,一边念叨道:“阿昭,你别小看这雨,虽是夏日里,淋在身上还是很凉的,小心着凉生病。”
卫昭面带苦笑,无奈道:“皇兄,我真的没事,你还是回去吧,若是被父皇知道了,又说我是闹着玩的。”
卫明挑挑眉,一本正经道:“你跪你的,我不打搅,我打我的伞,你也别管,便是父皇知道,又能如何。”
卫昭自知说不过卫明,干脆闭口不言。卫明也不再开口,只是给弟弟撑着伞,默默陪他等待。
风雨之中,兄弟二人一站一跪,俱是无语。
四更过后,暴雨开始渐渐变小,到天快亮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经停了。
卫昭晓得卫明白天还有政事要处理,便劝道:“皇兄,雨停了,你快回去换衣服,别耽搁了正事。若是误了事,父皇责罚下来,我可不会帮你说情。”
卫明不肯挪步,犹豫道:“我回去了,你怎么办?”在大雨中跪了一整夜,卫昭的脸色看起来,可不是很好看。
卫昭轻笑道:“我当然是继续了,已经坚持到了现在,皇兄该不会是想让我打退堂鼓吧,那样岂不是很不划算?”
卫明想想也是,又见时辰真的是不早了,匆匆叮嘱卫昭几句,便急急带人回了东宫。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庭院里飘荡着泥土的芳香。
卫昭听着宣室殿内轻微的动静,继续在原地跪着,一动不动。
卫夙清早醒来,听说卫昭还在外面跪着,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怎地,总之是召见了他。
卫昭跟着小黄门进入宣室殿,在卫夙面前恭敬地跪下,稽首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长乐未央。”
卫夙看着卫昭,久久不说话。卫昭跪在地上,也不敢起身,只维持着跪拜的姿势。
良久,卫夙用力地拍下桌案,怒斥道:“你这个不孝子!回来便回来,为何要带上那个孽畜?你知不知道,他不仅是你的耻辱,更是整个大衍的耻辱!”
卫昭抬首,看着皇帝震怒的表情,却不敢分辩,只咬定一句:“父皇,阿殷是我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儿臣如何能够……”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怒气冲天的皇帝打断:“阿昭,不许偷换概念!朕从来没有说过,要你杀子的话!”他只是不想见到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想。
卫昭低下头,再不和皇帝对视。只听卫夙继续吼道:“既然是赫连家的儿子,留在扶余不是很好么?你为何要把他带回来?”
卫昭直直看着地面,低声道:“赫连濯不喜阿殷,倘若儿臣不在,阿殷留在扶余王宫,是活不下去的。”
卫夙被卫昭气得哽住,片刻方道:“你不就是想要孩子活命吗?朕答应你,保证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今生今世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你又何苦非要带他进宫?”
不知不觉中,卫夙的语气已经放缓,可卫昭却不领情,仍然坚持道:“阿殷年幼,尚不记事,若是父皇把他带走,他以后还会记得儿臣么?”
“不记得就不记得,你又何必在意?”卫夙忽地站起身,不耐烦道:“不就是一个儿子?阿昭,朕马上给你赐婚,你看上谁家的姑娘尽管说,以后想要多少儿子生不出来!”
卫昭无奈苦笑,晓得卫夙的耐心已告罄,如果自己再坚持己见,极有可能触怒他,可他还是缓缓道:“父皇,阿殷是不一样的,儿臣以后便是有再多的孩子,他也是不可替代的。阿殷生下来的时候,儿臣并不喜欢他,在他三岁以前,甚至没有抱过他,跟他说过一句话。可是阿殷从来不在意,他锲而不舍地接近儿臣,为了儿臣跟比他年长的兄长打架,被人打得浑身是伤,差点没命。从扶余回来的路上,阿殷更是和儿臣相依为命,如果没有阿殷,儿臣未必能够活着回来。父皇,儿臣不能不要阿殷,他是上苍赐给儿臣的最好的救赎。”
卫夙陷入沉默,对伊殷的去留不置可否。卫昭跪在地上,感觉身上阵阵发冷,眼前不断发黑,他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不让卫夙发现自己的异状。
半晌,卫夙正要开口,却见卫昭身体一晃,软软地扑到在地上,整个人都已失去了意识。
卫夙大骇,连声唤道:“来人,速传太医。”同时有宫人上前,把卫昭抬到旁边的暖阁。
太医院左院判吕韬闻召火速赶到,拾起卫昭的右手仔细诊脉,推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吕卿,秦王病情如何?”卫夙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心绪并不平静。他何尝不知卫昭用的是苦肉计,可他就吃这一套,也是无可奈何。
起初,看到卫昭昏倒他并不是太担心,淋了一晚上的雨,卫昭纵然生病也是自找的,不过这孩子的身体从小就很好,应该不会有大碍,可吕韬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
吕韬见卫夙问话,在他面前拜倒,请罪道:“陛下,请恕微臣无能,秦王病势沉重,非药石可医也!”
卫夙神情剧变,怀疑道:“不就是淋个雨,发个烧,怎会……严重至此……”他的儿子,像是这般娇弱的人吗。
吕韬不停磕头,然后解释道:“启禀陛下,秦王殿下的身体过去几年折损过甚,已是伤了根本,而且他前不久还、还、还……”
“还什么?你把话给朕说清楚!”卫夙怒极,狠狠一脚踹出去,把吕韬踢翻在地。
吕韬翻身起来,迅速重新跪好,磕巴道:“殿、殿下前不久小、小产过,产后失之调养,气血两虚,因而此次发烧,把新老病根都带了出来,病势极险,药石罔效。”
吕韬说完话,死死盯着地面,他不敢想象,皇帝此时的表情,会是怎样的愤怒。
小产?!卫夙彻底惊呆了,他愣了一瞬,才把这两个字和卫昭联系到一起。紧接着,他怒不可抑地砸掉了所有触手可及的物品。
听着噼里哐当摔盘掼盏的巨大声响,吕韬真恨不得地上有道缝儿,好让自己钻进去。
卫夙没有再传其他太医,只让吕韬下去开方煎药。吕韬领命而去,心中忧虑甚深,陛下此举是信任他,还是已经当他不存在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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