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雨愈发地大了,不时有寒风灌入洞内,冰冷刺骨。
北地严寒,又值夜中,淋了雨的外衣衣角甚至很快便结了冰霜,又冷又硬。
她握了握萧牧的手,竟如冰块一般。
衡玉将那淋湿的披风垫在他背后,用以阻隔山壁的冷硬,自己则倾身将人抱住。
生死攸关之际,一切俗礼都顾不得去忌讳了。
衡玉自己也冷得牙关发颤,上一次这般冷,还是在花楼里,饿着肚子于雪地里被罚跪之时。
那时她觉得自己可真惨啊……
此时却不觉得自己惨了,只觉被她抱着的这个人,才是真的惨极了。
“你说撑得住,就一定要撑住,可不要食言……”她声音低低而颤栗地说道。
这句话萧牧不知是否听得到,但衡玉听着耳边那还算平稳的心跳,便也渐渐安心稍许。
山洞外雨声淅沥,漆黑中所能听到的只有对方微弱的呼吸与心跳——
恍惚间,衡玉只觉被拉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一夜,她睡去时,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大抵就是这样默默守着她的。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雨水未休,天光却终于有了放亮的迹象。
萧牧睁开眼睛时,便见一张安静的少女面孔伏在他胸口处,一双手牢牢抱着他,似要将他整个人都保护起来。
她睡着了,浓密的眼睫静静垂着,发丝凌乱狼狈地垂在脸侧,而纵是他醒来这细微的动静,也很快让她警惕地惊醒了过来——
衡玉蓦地张开眼。
“你醒了!”
她几乎是立时露出了大感安心的笑意。
萧牧点头,声音虚弱干哑:“醒了……”
“迟迟不见伱转醒,我当真是要吓死了……好在有严军医的救命药在,定是那药起了效用!”衡玉初醒来,脑子还有些不大够用,有些语无伦次地庆幸道。
萧牧只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救命药?”
“就是这個——”衡玉摸起一旁的小木瓶:“自确定了侯爷中毒以来,我便同严军医讨了这个,以备不时之需。昨晚前往裴府赴宴,想着侯爷刚服下那猛药,怕是用得着,便带上了。”
衡玉有些费力地扭过酸疼僵硬的身子,也靠在了石壁上,扯出一个笑,道:“我答应了严军医要替他好好看着你,也算是勉强做到了吧?”
萧牧也笑了一声,声音虚弱迟缓:“你如此卖力,险些将性命都填进去,倒不知严明是许了你何等好处酬劳——”
“酬劳啊……那可不是侯爷能想象得到的。”衡玉随口胡诌间,摸索到手边的袖箭,随手拿了起来。
萧牧下意识地看去,与她闲聊道:“这袖箭倒不常见……”
“不然昨晚怎能连杀两人呢?”衡玉道:“这是我前不久托苏先生所制,拿来防身用的,且箭头上还淬了毒的。”
她说着,扭头看向萧牧,笑着道:“下毒这种手段,在你们战场上,应是落了下乘的。但我觉着既能用来自保,倒也不丢人吧?死了才丢人呢。”
“不丢人。”萧牧也看着她,眼底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二人如此含笑互视了片刻,皆是劫后余生的松弛。
衡玉转而问:“这山洞所在,印副将他们可知晓吗?我怕那些人追来,便也未敢贸然试着出去求救——”
“印海只知暗道,不知此处山洞。但顺着暗道,迟早能找到这里的。”萧牧道:“那些黑衣人此时多半已被收拾干净,但为稳妥起见,不妨在此再待上半日。”
衡玉先是点头,而后迟疑地看向他后背伤口:“侯爷此时觉得如何?”
“昨夜既然没死,再想死便是难事了——”萧牧微微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坐姿,屈起了一条腿,道:“这点伤不算什么,放心,我的身体我心中有数。”
衡玉便暂且信了。
旋即,只听他问:“昨晚为何去而复返?”
“当然是去救侯爷啊。”衡玉双手抱住僵硬冰冷的膝盖,玩笑般随口答道。
萧牧便道:“那要多谢相救之恩了。”
“不过现下想想,侯爷也未必需要我去救吧?”衡玉将下颌抵在膝盖上,思索着道:“侯爷这般英勇,身边之人也可以一当十,纵然一时陷入劣势,但身处营洲城内,想必很快便能扭转局面吧?”
“从前或是可以。”萧牧看着她,像一只主动示弱的大狗那般说道:“近来到底是不经用了些,那些人又来势汹汹,稍不走运,昨晚或就要成了刀下亡魂了。”
“所以,我出现的很及时了?”衡玉转脸看向他,笑着问。
“嗯,尤为及时——”
“我几斤几两,自己有数,想必倒也没有这般关键。”衡玉难得谦虚了一下:“但想来,至少也没有拖后腿吧?”
“没有。”萧牧认真道:“且冷静果断,极擅应变。”
听着这些肯定之言,衡玉长吁了一口气,却是道:“是我该多谢侯爷,多谢侯爷让我‘救’了这么一回——”
萧牧一时未能听懂,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女孩子的鼻尖脸颊都冻得红彤彤地,然而此时眼圈也有些红了:“当年阿翁让我走,让我别回头,让我听话,我便只能照做……因为我清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个累赘而已。之后我便一直在想,我何时才可以不再是累赘,遇到危险时,可以留下来一同面对——”
萧牧沉默着看向她手里握着的袖箭。
此箭杀伤力极强,是苏先生之功。
见血封喉,是淬了毒的功劳。
可那般箭无虚发的准头,却不可能是凑巧——她是偷偷练过的,且非一朝一夕之功。
她表面肆无忌惮,像个风流纨绔,暗中却从未放松过警惕。
她甚至,一直未能从八年前的那个夜里真正走出来。
他知道,此等幼年时经历的巨大变故所带来的痛楚,纵然深埋于心,不形于色,却足以刻入骨髓,甚至终身难以拔除。
尤其她在有过那样的经历之后,未曾及时回到家人身边,反而辗转流落,几经变故折磨。再回到家中时,父母又皆已故去——
“那时你不过八九岁而已,已是能常人所不能。”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温和与安抚。
“是,我现在长大了,是阿翁拿命换来了让我能够继续长大的机会。”衡玉眼底的泪意已经压下:“而昨夜所历,让我有机会证明自己不再是拖累了,我也可以是救人者了——”
“你一直都是。”萧牧的声音缓慢而有力量:“不止是我,你亦救过许多人,佳鸢娘子,妙娘子,你不单救了她们,更是救赎了她们。以微知著,可见你一直是救人者。”
她没有任何错,不该再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乃至内心深处对自己充斥诸多否定怪责。
他再次重复道:“你一直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无论是八年前,还是此时——”
萧牧从不知自己也会有如此啰嗦的一面。
衡玉闻言看着他,极不容易忍下的泪意,此时悉数上涌,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争着挤着砸了下来。
而多年来的心结、那些反复出现在梦中的愧责焦虑无力,随着这场“倾盆大雨”,好似终于得以释然了。
萧牧读懂了她眼底的释然,再见她眼泪砸个不停,便有些莫名想笑——怎会有如此大颗却湍急的眼泪?
再这般哭下去,人该不会要变成一棵被风干的小白菜吧?
见她这副模样,他很有些想摸一摸她脑袋的想法,然而手臂却几乎抬不起来。
再看她那抱着膝盖的双手,已有红肿冻伤的迹象,他下意识地便问:“……一整夜都未曾生火吗?”
“夜中生火太过显眼——”女孩子因落泪而声音闷哑,眼里却有了些笑意:“这还是你教我的啊。”
萧牧听得怔住。
他……何时教过她这个?
而若说有的话,那便只能是——
衡玉松开抱着双膝的手,将周围的枯叶拢成堆,取出火折子点燃,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八年前,你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