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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韶君十分得意。两件奇功,就是陈苍野有滔天的能耐,也不能在圣上跟前夺去了他的光彩——看那太子今何在?仁德温厚的冀王也是蛰伏够了。

也并未见着九千岁其人,宁蕴与母亲便被打发回家去,毕竟这一大早的莱王金口玉言指婚的帖子已到了了铃兰馆里。百里老夫人笑道:“蜜儿,我说的什么来着,命里注定的,你怎么跑也跑不掉。”宁蕴接过那满笼珠翠,静静地接受婚事的安排。

前事不究,仿佛那几个月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只是昨夜宁蕴便又一次诘问母亲——昭儿何在。

宁母叹了一口气:“他会无恙的”母亲始终不肯说那孩子遭受了什么。自始至终,这一年多以来,她居然都没见过自己的宝贝弟弟。宁蕴也不恼,静静地准备行头。

今日面见圣驾自然没有她参与的份儿,但是她能耐还小不成?万漾馆主的令牌一扬,她就顺利地跟着禁苑宫人进了禁苑去。

这个场景无比熟悉——多年前,她也参加御前的宴会,便是如此气氛凝重。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但是不久之后父亲案发,她无法不将这种场景与往昔联系在一起。熟悉的原因还有,这个小院子,居然就是陈苍野被囚的小院儿。

温存的场景闪现,然而自从送亲回来,陈苍野便不知被送到何处去。林思泸不知,万漾馆也不知。或仍在此院里,但是终是无任何消息。

假山高起,游廊依山而建,迂回曲折而耸立。小婢子宁蕴在无什么人烟的游廊一处垂手站着,这是个好的岗哨,只有寥寥数个小宫女。圣驾不远,就在游廊尽头的凉亭。而许韶君等臣子在假山底下站着。许韶君真是好看,他从来就这样好看。但是这样的美貌从没有引起过她心的战栗。人生顺遂的前半段,难得有个人来对她颐指气使——蜜罐里泡着长大的小蜜儿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常人罢了;这样仿佛铜镜一般的人自然是她最重要的人。他对她的一切予取予夺,又有什么关系?然而如同对待一个物件,她大概从来对他没有什么感情。直到最近她才觉得对他生恨。他每一点儿美艳,都让她憎恶。

九千岁步出凉亭。四周肃杀的气氛忽而拢了起来。

九千岁沉声道:“许大人,乌兰王嗣鼎如何了?”

许韶君缓步上前:“依据探报,当年鼎鼐失窃入中原领土,最终系佚在钟离境内。遍查了数十年以来的清关文书,未见任何雷同巨物出入城防的记录,料在境内。故除御赐宝剑的孙家外境内可疑之处已掘地三尺,均未见。”

“那孙家如之何?”九千岁道。

“近日臣下听从冀王殿下吩咐,已将孙公子请了来,此事还请圣上发落。”

九千岁闭了闭眼:“查。”

厢房里,有个小太监将一身朴素的孙翘带了出来。也有那么一个多月不见,此人显然瘦了许多。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

九千岁到凉亭里,半晌出来,缓步下回廊去,站到孙翘跟前。见得孙翘七尺昂藏,剑眉星目,眸子绿光熠熠,叹了一口气,回头往凉亭走去。

“圣上口谕:孙翘若是知道嗣鼎下落,须当告知;若不告知,便是太平日子终结了。”

“小民不知道什么宝鼎,也不知道其在哪里。”孙翘道。

孙翘越是平静越是不对劲儿,九千岁、许韶君等人都看在眼里。莱王等其他的送亲之人无奈极了,说好的来这里叙功的呢?怎么变成审犯了?

九千岁又嘀咕了半天,道:“圣上说,爱卿许韶君虽未能寻得乌兰嗣鼎,但是已建下奇功。圣上今日知道了莱王已经将你和铃兰馆的一女助教指了婚事,圣上说将厚加赏赐。”哪里来的奇功?许韶君也呆了。不过瞬间他就喜不自胜——圣上都同意了的婚事,谁还敢躲?

那孙翘站在那儿,听到这个消息,忽然便惊讶地振声起来:“许大人,阁下要娶宁蕴?宁老师不是已失踪许久?”

许韶君笑道:“谢谢孙公子关心,宁老师已找到了。”

孙翘看不得那胜利者的姿态,转脸向着凉亭的方向说:“圣上明鉴,小民虽然不知宝鼎何在,但是家中藏宝众多,哪个比不上这个鼎?然而天底下红尘茫茫,小民只贪恋一枝花。”话说得很明白——藏宝散尽无所谓,只求这意中人。

九千岁听得意外。“孙公子此时何出此言?”

孙翘叩首:“小民意中人,正是铃兰馆宁蕴。”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而宁蕴作为砧板上的肉,在游廊的另一头听得真真切切,气得七窍生烟。这两个男的仿佛掠食者一般将她抢来抢去,何时想过她可曾愿意?

廊上廊下沉默了很久。好一会儿,九千岁才又从凉亭里出来。“许大人寻的异人如何?”

天平的两边,终于还是有人多放了一个筹码。许韶君嘴角微微笑着。

另一端游廊远处,一个仆妇带着个稚童缓缓走出来。宁蕴见得是自己弟弟,再也忍不住,便要往前走去。

忽而身旁的仆妇拉住了她,耳语道:“别去。”

宁蕴听出来自己母亲的声音。她惊讶地回过头,看到母亲素来寡情的双目缀满了祈求。“别去。”

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也随之化了妆跟了来,但是此时只能与之决裂。她冷笑一声:“你不管他,我可不能不管宁家的心血。”

我是真的

宁蕴决意要走。宁母将她拽得死死的:“没有昭儿,没有昭儿你明白吗!”

宁蕴愕然回头,看着母亲泪流如注。

“世界上没有昭儿。没有宁苹。”宁母抹了一把眼睛,站稳了,渐渐恢复平静。

宁蕴哭笑不得,然而旁边的宫女——尽管都是万漾馆安排的人——纷纷看着她。宁蕴收住了手脚,在母亲耳边耳语:“妈,你要是不管我等死活,便早不要管我们,这时候来胡言乱语又是要如何?宁蕴始终是宁家的人,宁家满门鲜血守下来的血脉,我焉能不护着?”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大概从来就不疼爱我,大概也不疼昭儿……也不爱父亲吧。”最后一句话仿佛叹息一般,便飞身闯过游廊。裙裾飞起,如同仙人起舞一般。

孙翘远远看着高处的游廊飞奔而来一个瘦弱而高挑的女子,日阳下她的脸容看得真切,引得他心头狂跳着。那女子未到圣驾前,卫兵已拔剑相向。

宁蕴在凉亭跟前叩首:“请圣上明鉴,面前的童子并非所谓异人;民女昨夜梦中忽见巨龙低头与言,道五星难见,非历经坎坷风波不得现世;试问此童子稚嫩,如何有风波一说?”

九千岁怒不可遏,直斥胡言乱语,便要拉她下去;正是此时,游廊的另一头恭恭敬敬走过来一个紫衣公子哥儿。

“启禀圣上,此女所言甚是。”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容迁。“小民在外游历,前阵子在徽州一带也随宫观中道长学道,梦中也偶得此神谕。”

九千岁挑眉:“五公子在此替皇后抄经,怎地突然来了,又胡说起来了?”

容迁颔首称歉。莱王看得魂都震飞了,但是圣上当前,并不敢多言。许韶君冷笑:“验一下不就知道?”

此人难道已知道昭儿双足是热水浸泡就能看到五星?宁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游廊远处站定了的、小小的模糊身影看去。

“据闻五星属火,要么以柴火燎之,要么热汤浇之,便可显形。”许韶君缓声道。“下官已为小儿沐足多次,均不见五星;唯剩余一法,便是以火烧。”

莱王皱眉:“何其残忍!”

九千岁眉毛一扬:“许大人何故不先试试?在此唐突了圣驾?”

许韶君笑道:“下官也担心,如这个小孩子确实是异人,哪敢未经圣上同意便损伤其躯体?”

宁蕴听得如临深渊一般,又带着满心疑虑:昭儿双足为何热水浇灌也无反应?

容迁道:“小民祈求单与圣上一言。”

九千岁冷眼看了眼下面齐刷刷跪倒的人,从凉亭里出来后,便说:“容五公子,以及这禁苑的小婢子,且随圣驾而来。那孩儿,也且暂时看管着。”

一时銮驾起,往殿宇去了。

宁蕴低眉颔首走在后头,待进到个满屋馨香温暖的所在,也并不敢抬头。

九千岁的声音响起来:“哎哟,容五公子、陈四公子,尔等笔法真是妙不可言,瞧瞧这字儿!”气氛顿时截然不同,这话音竟是松快得很。宁蕴忍不住抬头偷瞄了一眼,见得陈苍野站在个大案几前,案上铺满了卷轴,看起来都是经文。陈苍野笑得从容:“安然的字,妙笔。”

“皇后娘娘可是喜欢得紧。”九千岁叹道。好一会儿,宁蕴仍是跪在厅上;容迁被打发去继续写字,身边的人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消停了下来。

“到此处,也无别人,说吧。”九千岁的声音响起来。“下头那女子,报上名来。”

宁蕴叹了一口气,缓缓抬头。

陈苍野定睛看着她。

九千岁也定睛看着她。

宁蕴深深地看了一眼陈苍野,毫不犹豫地说:“小女铃兰馆宁蕴。”

九千岁颇意外:“冒着杀头的风险闯进来假冒宫女,还唐突銮驾,是要如何?”

宁蕴道:“不过为了拯救一条弱小生灵。”

九千岁哂笑:“你道我真要烧了那小子?”

宁蕴垂头。九千岁打量了她半日,道:“你欺君一罪,差点就坐实了。”

宁蕴惊讶地抬头——差一点?

九千岁冷笑一声:“圣上听了冯贵妃的话,到民间吃炸丸子去了。让我这老头子在此装个样子。”向那纱橱鞠了一躬,宁蕴抬眼看去,俨然就是空的。方才那严严实实的凉亭里,恐怕也空无一人。

宁蕴听到冯贵妃的名字,抬眼看了看陈苍野,陈苍野将笔收了起来,颇为恭敬地站在一旁。

九千岁随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陈苍野,哼了一声。“怎地个个儿都想要你?”九千岁见她不说话,也不恼。“这会儿,许韶君、孙翘,乃至靖远公小世子陈苍野都来求你。”九千岁上下打量着她。

“宁六小姐?”九千岁笑眯眯道。“暌违十数年,阁下也终于长成了大姑娘了。”

宁蕴几乎瘫倒。

陈苍野叹气道:“林公莫要吓唬她,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容迁笑道:“莫说她不知,我也不知。还请林公一言?”

九千岁看着宁蕴煞白的脸,笑道:“果真还是像了当年姑苏第一大美人孟小姐,也还有当年宁大学士的英气。”

宁蕴尽管惊惧,仍是心忖:哪里像了,与母亲相比简直云泥。

九千岁笑道叹了一口气,向空空如也的纱橱行礼,然后对宁蕴道:“宁大学士纵使千错万错,仍是国之肱股,当年流放也是律法不阿……宁小姐,望你体谅老身以下这一番话。”

“千错万错,都不是你的错。尽管那一笔款子,原是众豪富给你捐的买寿礼的钱,你父亲也没想着收来着。”九千岁说一句叹一句。“奈何那年,你看到那琴鸣云便爱不释手。”

幼年的记忆如钱塘大潮涌来。她不爱琴吗?她不爱琴?鸣云是她人生中最初所珍爱的物事。那年有商人来家里送货,她第一眼就看中了那琴。

原来,原来……

陈苍野看着她木鸡一般,眼泪也不流,忍不住心酸,便上前去扶起她来。九千岁看在眼里,嗤道:“世子爷,你的请求小老可无法做主。”

陈苍野抱着宁蕴,抬头对九千岁道:“谢谢林公襄助。天家要什么,小民便给什么;而小民所求的不过一个她而已。”

九千岁点点头,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那么,乌兰王嗣鼎一事你先好生办妥。小老自然会向圣上进言。”

宁蕴压下千般话语,轻轻推开陈苍野,匍匐着叩首:“阁下必定也知悉那小孩儿沈清平系宁某之弟,也是宁家的骨血。还请林公放他一马。”

九千岁笑道:“他既然姓沈,自然就没有你们宁家的什么事儿。放心,他没事儿。”

居然这么稀松平常便放了行?宁蕴难以置信,便不敢起身。九千岁道:“我也不会烧他。毕竟怎么烧都不会烧出个脚踏五星的人儿来。宁六姑娘,你是忘了吗?”九千岁上前一步,站在宁蕴面前。

“或者是你也不知道?这孩儿,并不是脚踏五星的异子。”九千岁道。“十年前的谣言罢了。没有这一个谣传,你们孤儿寡母如何靠着一口气活下去?得亏宁大人机关算尽,保你们安稳至今。”

宁蕴想起母亲的话,抓住陈苍野的手,不由自主地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陈苍野抱着她,吻着她的眼角:“我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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