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看还好,一看,又是一愣。
小院子的入口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少年身形消瘦,身着毫无花样的白色衣衫,夜风吹来,原本该被拂动的少年衣摆静静地停在原处,连少年脸颊两侧细细的发丝也柔顺地停留两旁,彷佛那阵风只是小七的错觉一般。
少年有一张芙蓉般美丽的脸庞,一对眉毛浓淡合宜,一张瓜子脸小而精致,一双大眼如泣如诉,眼中含着点点泪水,樱桃小嘴轻轻开启,细碎的声音传来,却显得幽微,令人不寒而栗。
小七越看越觉得少年眼熟,静了半晌,仔细听着少年开口说出的话,终于听清楚之后,整个人忽地倒退一步,如同筛子一般抖了起来,脸色也化得惨白。
他认得了这少年是谁!
这少年、这少年不正是自己从溪边扛了回来,亲自放上验尸房木台上的无名男尸吗而且,少年嘴里说出的是:「我冤啊……」
小七双腿一下子就软了:「奶奶、奶奶、奶奶个熊啊……」他跪倒在地,用爬的
往小院里头爬去。
死掉的人怎么出现了啦!
而且还喊着冤。
喊着冤就算了!
干什么站在他眼前啦!
小七吓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他手抖脚抖地爬,爬啊爬地,好不容易爬到了施问门前,那双穿着白靴子的脚也飘啊飘地,飘到了他眼前。
啊啊啊啊啊──
小七连叫也叫不出声,只能在心里凄厉地呐喊着。
「大人……冤魂死得好惨啊……」少年低声啜泣,声音一下子像在远方,一下子又飘到耳旁,听得小七头皮发麻。
还自称冤魂,那一定是了!
小七找了好久才找到声音,他听见自己用细得像是被压扁的声音,又抖又颤地说道:「大、大、大人在屋里睡觉……所、所、所有人都已歇下……你要申冤……
明、明、明日请早……」
少年幽幽地看了小七一眼,神情哀怨悲凄。他缓缓地朝小七跪下,说道:「冤魂白昼难以现身,还请大人为枉死的冤魂主持公道……」
「大、大、大人在里面睡觉啦……」小七快哭了。「我不是大人啦……」
少年双手及地,以跪姿慢慢地挪移膝盖,往小七爬了过来。「冤魂死得好惨啊……求大人为冤魂主持公道……求大人主持公道……求大人……」
啊啊啊啊啊──
越来越靠近了!
小七着手不自觉地敲着施问的门,他脑袋一片空白,心里狂喊着:「施大人救命啊──」
「大人……」
而后,在那逐渐逼近的冤魂少年将一张惨白了无血色的如玉脸庞凑到小七面前,一对水汪汪却无神的大眼盯着他看时,小七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像泡在隆冬的冰
水中一样,浑身凉了个彻底。
接着他的三魂七魄一飞,再也听不见鬼少年说些什么,就双眼翻白失去意识,活生生地被吓厥了过去。
「大人、大人……冤魂死得好惨啊……」
原本在房内睡得正好的施问一直听到门外传来细小的声响,当他被吵醒而走到外间将门打开时,门口突然就一个人倒了进来。
「咦?」施问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正是双眼翻白,口吐白沫,身体还不停微微抽搐,衙门最新招揽,也是公认最有前途的捕快──百里七。
「……这是怎么了?」
施问探头往外,发觉外头黑压压一片,也无人迹,但小七却如此突兀地在他门前昏倒,也不知为何。
施问见此,着实困惑不已。
小七昏了一个晚上,隔日睁眼发现自己竟已经回到了耳房里,身上还盖着薄被。还在床上没起身,他一双桃花眼便惊疑不定地张望,等确定天色大亮,而且房里干干净净地什么东西也没有后,便咻地一下窜下床来。
小七将官服随便套上身,然后跑到兰罄房中看了一眼,见兰罄还在睡,风吹来,他便惨白着脸打了个寒颤,随即迅速跑了出去,直奔施问正在办案的大堂。
今日乃是衙门的放告日,小七来时施问与衙中典史正在受理百姓的状纸。
金忠豹国立在大堂两侧,威风凛凛不可侵犯,比那画在民家门上的门神还威武。小七抖着手抖着脚站到他们旁边,他们看了小七一眼,其中安国说:「你身体好点了吗?」
「什么好点了……」小七声音微微打着颤。
李忠伸出手掌,摸了小七的额头一下,说:「没发热。」然后碰了小七的手一下,却是深吸了口气:「手怎么这么凉!」
安国说:「定是前日给小头儿伤着,内伤未愈惹的。听说你昨晚在施大人的院子里头昏倒了,叫了半天也叫不醒,施大人让大夫给你看过,也许了你今日告假的,没料你这小子还真尽责,病了都要上工。」
小七脸色白白的,望了施大人一眼,直到所有事情都告了一段落,百姓都离开,他才一抖一抖地走到施问案前,神色惊疑不定地问道:「大人,昨日是你救了我?」
「嗯?没错。」施问从状纸中抬头,看了小七一眼,道:「身体不适怎么还出来,回房休息去,顺道看着小黑吧!」
大热天里,两旁的衙役多少都出了点汗,额头鼻尖油亮亮地,但小七却缩着脖子
面色惨白,看得施问都不忍心了起来。小七盯着施问说:「那大人昨日救我时,有没有看到那个……」
「哪个?」施问听不明白。
「就是……就是那个啊……」一想起昨日恐怖的经历,小七脸色更白了。
施问望了小七一眼,叹了口气,抬头唤道:「李忠,把小七带回内衙休息去,再让小兰花熬汤药给他喝,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不宜再过度劳累。」
一想起内衙那冷清的小院里如今只一个兰罄,而且还睡得不省人事,其余的什么人也没有,小七心里寒得慌,立即摇头说:「不、不、不,大人,小的不回去,小的一点事情也没有,今日就让小的留在这里,陪大人办公吧!大人不管要到哪
里去,切记都捎上小的,小的不想一个人回内衙去!」昨日的恐怖情景历历在目,小七真没那个胆自己待在内衙里。
更何况那只冤鬼不知道打算对他怎样,他昏死之前本来以为小命休矣,但看来是施问及时出来,这才拯救了他。
小七想,人说当官的身上都有三把火,那只鬼定是因为施问出来而被吓到,这才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所以他现下恨不得跑到案下把施问的腿给抱了,永远都不离开施问,哪可能放着自己性命不顾,还回到那闹鬼的内衙。
只是……
只是……
那鬼说他冤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七边抖边想。
中午,太阳正炎,施问收了卷宗往后堂而去,小七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双眼
四处张望,不敢离施问离得太远。
始终站在施问身旁的南乡停了一步,待小七走了上来,遂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站了整个上午就抖了整个上午,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有癫症。」
小七啐了一声:「你才有癫症。」
南乡轻轻一笑,说:「先生有何困难,何不说出来,让在下为先生分忧一二?」
小七深深看了南乡一眼,再看看施问,跟着又看向南乡,等到施问入了书房用膳,这两人才在房外长廊停了下来。
小七想了许久,这才压低声音直说了。「……南先生跟随施大人这么久,可曾遇上冤魂告案?」
「冤魂告案?」南乡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起来。
「嘘嘘嘘!」小七紧张得直「嘘」。「小声一点!」这衙门四处冤魂都可能出现,他可不想引来不该引的东西。
南乡本以为小七在开玩笑,但看小七这大热天却浑身发抖直冒冷汗的模样,又想起这人昨夜昏倒在施问院内惊扰施问之事,愣了一下,愕然道:「你说真的?」
小七抿了抿已经很白的嘴唇,放低声音说:「我也不怕你笑,遇着这事,我是真懵了,如今便坦白跟你说了吧!就前日在溪边带回来的那尸首,回衙门后,好像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赞人家长得漂亮,调戏了人家,和师兄打架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又亲着了人家,结果……结果昨夜七月十五阴气最盛的日子,那人、不对,那魂,就来了,还声声喊着冤,要我为枉死的他讨一个公道……」
「娘的,你都不知道那多恐怖,他的脸就这么近,」小七比了一个距离,然后打着寒颤说道:「……一对像死鱼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幸亏大爷我胆子大,要不然,都给吓得屎尿齐流了!」
南乡原本狭长的细目慢慢地圆睁,他摸着下巴,看着小七。
「南先生你别这样看着我,倒是替我想想办法!」小七嗓音抖个不停,这回真给吓得不小。
「我可真没遇上过这种事……」南乡静了静,半晌后道:「要不,向施大人说说吧!」
「怪力乱神之说,施大人会信吗?」小七摇头。
南乡拍了拍小七的肩。
他二人又在长廊上商量片刻,再入书房时,施问已经将简单的几样素菜用毕,拿着待处理的卷宗,细细阅读起来。
施问见南乡领着愁眉苦脸的小七进来,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哪知小七脸一皱,
便凄厉喊道:「大人啊──」
施问给小七这么一喊,也吓了一跳,直问:「怎么了?小黑醒了,又欺负你了?」
「不是!」小七脸色黑了一下,跟着吸了吸鼻子,这才道:「大人您这回可要救救我了!」他将昨夜发生之事钜细靡遗讲了一次,末了,颤了两下,手脚抖得像要抽筋。
施问听完小七的话,知道不是自己儿子惹祸,松了口气,但随即便又皱起眉头道:「胡说,这世间哪有鬼?鬼神之说不过是坊间传闻,你定是累了,才有此错觉。」
「不不不,我昨儿个晚上真的见着了!」小七说:「要不,您瞧我这功夫、这能
耐,能让小黑大人摔上个十几次都不死的,哪会无缘无故昏倒在您房门之前。再者,您看!」
施问说:「你是被小黑打伤了。」
「不不不,」小七哀怨地走向前去,用他冰冷的小手,握住施问暖热的大手,道:「这一定是碰上那东西才染上的寒气,瞧我冷成这样,手是怎么搓也搓不暖,就算内力硬逼也消退不了,这不是碰上了那东西,那是啥!」
南乡见小七一直没放开施问,清咳一声说道:「小七,别一直抓着大人的手,这般与礼不合。」
小七松开手,还是直抖个不停。
施问继续皱眉。
南乡再度开口说道:「大人,依学生之见,不论是真是假,衙门之内若真有鬼,也真是因枉死而冤魂不散,那,在冤屈未得平反之前,定还会再次出现。」
「嗯。」施问点头应了声,随后沉思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小七!」
「是。」小七颤颤地应了声。
「倘若那冤魂再次找你,你便将他带至本县面前,让本县问话。」施问如此说道。
小七忽地瞪大眼盯着施问看。
施问被他看得奇怪,便问:「又怎么了!」
小七着声音道:「要我将他带至大人面前?大人,您这是于心何忍!小的光是看见那东西的衣角就都快翻白眼了,况且那东西也不知是好是坏,您还要我将他带来,不是看见他就赶快跑,那不是将小的往死里推,要小的见不着明日的太阳吗?您挑别人行不行?」
施问看着小七,说道:「你误会了,本县只是想,你是唯一见过他的人,若真有鬼,他或许会来找你第二次。」
小七脸上顿时褪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心里想着:「真的假的,还会再见着第二次面?」
他看看南乡,南乡也看看他。
俄顷,南乡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能给他一点慰藉,并说:「金忠豹国你选一个,我让一人与你过夜。」
「四个都来成不成?」小七问,声调可怜可怜地。
「不成,其余三人要轮流返家休息。」南乡在这方面,还是挺公允的。他不能为了一件连事主也不见的冤案,累着衙门为首的四名捕快。
第三章
小七指了金忠豹国四人中块头最大的安国作陪后,接连两天,却是什么异事也没有发生。
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和安国同榻睡了两天,第三天开始因为衙门里的事情多了,而那具无名尸首还没有丝毫线索,他心想事情应该过去了,或许一切真如施问所讲,是他太累有了幻觉所致,所以安国晚上和他的弟兄们轮值当班,小七便也让安国去了,独自一人留在房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头的风也没前几天那么大,小七点了烛火,仔细察看了一下还是睡着的兰罄,摸摸他的脸,探探他的脉搏,发觉人依旧安好,便稍微松了口气,坐在桌前喝起茶来。
应该只是幻觉,那晚见着的东西都是假的,不过是自己吓自己而已。小七这般想着。
这几天因为惊吓过度晚上都没怎么睡,几乎是睁着眼到天明的小七慢慢地觉得累了,也困了。近乎精疲力尽的他连茶都没喝完,眼皮子便缓缓垂了下来,努力睁开,然后又盖了下来。
夜越深,门外的风便越强,呼啸着,打得院子里的树木沙沙作响。
「唉――」
突然传来的小猪叫声惊醒了昏睡中的小七,他半睁着眼抬起头来左顾右盼,擦了擦口水,嘴里念道:「怎么了,怎么了?」
风很冷,冷得他瑟缩了一下。走到小猪猪窝前的时候发觉猪睡得挺安稳的,不似方才有醒来的样子,小七呆了一下,也没想那么多,径自把艾草卷了卷,搭成个小草堆,用打火石给点燃了,四处熏了熏。
只是,艾草烧啊烧,浓烟薰啊薰,不知什么时候起,墙角那头也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