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普瑞斯大学有个促进东西方交流的项目，专门针对青年学者。今年他们东方研究院把名额给了我们高等人文学院，指定要古夏语研究方面的讲师。我想，让小思去。”

洪鑫垚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方笃之放慢语速，字句清楚明白：“我说，普瑞斯大学今年的青年学者交流项目，想让小思过去。”

洪大少厢情愿地理解成是开个会，三五天个把星期之类，又直觉不可能这么简单，涩着声音问：“去……久？”

“两年。”

话音没落，洪鑫垚腾地起来，死死盯着对方瞪了阵，硬生生压下怒火，又坐下了。咬牙问：“这事儿，您已经跟我哥说了？”

“还没有。我想，先跟你说说。”

方副司长从容淡定的姿态提醒了洪大少，开足马力转动脑筋，冷静情绪。

“叔，您这么讲，是真拿我当自己人，我这儿先谢谢您。”

方笃之略表欣慰：“你没意见就好。”

洪鑫垚挑眉：“那我要是有意见呢？”

方笃之诧异地望着他：“你有意见？你有什么意见？机会难得，最重要的是时机正好。两年时间并不长，从花旗国转圈回来，对小思的发展有百利而无害。”语重心长地叹口气，“我离了人文学院院长的位子，不可能照拂。他有个海外学历背景，不容易被人排挤。我也不求他将来如何出人头地，总得足够自保才行。”

听起来十分之合情合理，然而洪大少有了缓冲，已然回过味儿来，老丈人拿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堵自己的口，暗地里动的，显然是棒打鸳鸯的歪主意。对面风度翩翩的方副司长，立时成了水漫金山的法海秃驴，钗划银河的王母虔婆，不共戴天。

就听方笃之又道：“我跟何家人提过点，他们很愿意为小思在那边的生活提供方便。另外这几年我们跟普瑞斯直保持着良好关系，小思过去，不愁没人照应。”最重要的是，据可靠消息，卫德礼那洋鬼子跟他的情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当然，这点没必要说。

洪大少心想：好哇！这阴谋明摆着不是天两天。只怕自己这头才招供，他那头就琢磨怎么拆散我们两口子了。这招釜底抽薪，可真够毒的。

眼底片阴郁犀利：“要是我哥自己不乐意呢？”

方笃之副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先跟你说？”

毕竟姜是老的辣，洪大少被方副司长若即若离忽硬忽软的态度蒙住，顺口接茬：“为什么？”

方笃之轻哼声：“你识得小思这么久，几时看他替自己打算过？如今是什么情形，别说你不知道，他在京师大学待得有不痛快。这会儿直接过来人文学院，正当风口浪头，难保没有那不长脑子的苍蝇蚊子缠上他，不如干脆出去消停消停。小思的个性，你清楚得很。纵然这等事关前程的大事，在他心里，却未必算得上原则问题。即便他再想去，”停了停，万分不甘，“如果……你定要反对，他不见得会坚持。你若是真心为他好，就替他长远想想。”

洪鑫垚望着脸不忿的老丈人，忽地笑：“叔，你信不信，如果我跟我哥说，叔年纪大了，剩下自己个人孤伶伶在家里，太可怜了。——他肯定不会走，也肯定不会怪到我头上。”

“你！”方笃之气结，差点抄起手边的画框就拍了过去。

呼哧呼哧喘两口气，指着洪鑫垚：“你以为我专门想了这出来拆散你们？”

洪大少不吱声，脸上的表情比说话效果生动。

方笃之嗤笑：“还当你有脑子——我问你，上次你说跟你爸谈，谈得怎么样了？”

洪大少没料到老丈人出其不意，问起了这个，稍微愣，马上道：“差不了。”

方笃之没好气得很：“什么叫差不了？”

洪鑫垚不敢轻忽，严肃起来：“叔，我要跟您说全谈妥了，那是糊弄。要跟您拍胸脯打包票，那不现实。真就是个差不，”伸出拇指和食指，夸张地比划下，“就差这么点儿，真不。我觉着吧，差的这点儿，没别的，靠磨。四月份那次回去，老头子最后只丢给我俩字：‘再说。’自那之后，压根不提这茬。您料事如神，我爸图的，果然就是个缓兵之计。但无论如何，至少没明面上直接反对，是不是？”

洪大少挑起边眉毛：“其实这事儿，说千，道万，不过是家里谁做主的问题。回头等我自己当家作主，哪能让他管到枕头边上来。”

方笃之不屑：“等你几时真正当家作主，再来说这大话不迟。”

洪鑫垚急于表白，忙道：“叔，我几时在您跟前打过诳语？不用我说您也明白，关闭小窑矿，整个乌金行业重组，得砸掉少人饭碗，里头少麻烦猫腻？可架不住它来势汹汹，胳膊拧不过大腿，非得跟公家合作不可。我爸不乐意，又没办法，勉强谈了些日子，没谈拢，两边都僵着。要说谁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明摆着这招就是元首连任成功，烧的头把大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上头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狠狠耍了我们洪家把。我爸死脑筋，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有几个小老板挑唆工人闹事，州府那边十分恼火，他偏死扛着不动。眼见扛不住了，才不得已松口。我因为上回捞他出来搭上几条线，替他递了话过去，这才重新开始谈判……”

如此来，政务府对洪家第二代印象大好，认为年轻人思想先进，观念开放，懂得变通，以大局为重，不像老辈顽固守旧，狭隘自私。渐渐属意由儿子代替老子，执掌国有晋西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属河津分公司。当然，由于体制彻底改革，其间设置种种牵制，洪家再不可能像以前样，做河津地界的土皇帝。

洪鑫垚席话说完，殷切地望着老丈人。方笃之问：“这么说，你现在两边跑？”

“半半吧。我保证这只是暂时的，等局面稳定下来，我会找合适的人顶上去，到时候重心都放到京里真心堂。”

“等局面稳定下来？等久？”

洪鑫垚想想政务府的时间表，实话实说：“最短……也得两三年。”

方笃之看着他：“你现在懂了？我为什么让小思出去两年。”

“可是……”

方笃之毫不留情地打断：“可是什么？你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工夫顾他？你要当家作主，有没有想过，稍不小心，就会波及到他？你这样京城河津两地跑，现在没毕业还好说，等明年毕业了，有心人谁看不出问题？你也知道行业重组要砸人饭碗，万有那狗急了跳墙的盯上他，你还能时时刻刻防着？”

这些问题洪鑫垚并非没想过。自己琢磨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往侥幸了想，总觉得能有办法解决，这时被老丈人步步逼问，却句反驳也说不出来。半晌，耷拉着脑袋，犹如霜打的茄子，斗败的公鸡，嗫嚅道：“您让他去那么远……那么久……您舍得？”

方笃之沉默阵，道：“我舍得。因为我知道什么对他最好。”

“让他个人……在外头……您放心？”

“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洪鑫垚心中明白，要从道理上驳过对方，恐怕是不可能了。顿时无限酸楚委屈，仗着矮辈，脸皮甩，开始放泼耍赖，却还记得压低了嗓门再吼：“我舍不得！我不放心！你就是存心的，存心要拆散我们！你明知道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安生点，你就要把他弄走……”越说越伤心，捶着胸口嚷嚷，“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休想得逞！你看他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这话立马戳得方笃之颗心血淋淋往下嘀嗒，脸色冰冷，语调森然：“洪歆尧，你搞清楚，你凭什么舍不得？如今是你拖累他，不是他拖累你，你凭什么要他为你牺牲前程？他有他的学业事业，理想追求。你就是挖成山的乌金，卖成堆的古董，对他又有什么用？你好意思说你舍不得？说穿了，不过是图你自己时快活，仗着他心善心软，好欺负罢了！”

洪大少气得简直要吐血，谁知还来不及开口，下轮口水弹又来了。

“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不放心？不放心谁？是他还是你自己？”方笃之斜乜着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成天都跟些什么人打交道，出入些什么场所，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跟你比起来，到底谁没法叫人放心，你给我说说看，嗯？小思单纯，就算知道，眼不见为净。实际上能有干净，你自己心里有数。如今看着没什么，怕只怕，你们继续交往下去，迟早有天，你要伤了他的心……”

洪大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会，我发誓……”

“就算你不会，逢场作戏有没有？顺水推舟有没有？小思是什么脾气，别说你不知道。他这是没看见，你能保证永远不让他看见？你觉得他可能容忍少？又容忍久？”

这可是个历史性难题。方笃之不等洪鑫垚辩解，敲着桌子傲然道：“洪大少爷，除非你有本事，混到根本用不着应酬别人的地步，你才有资格，也才有可能，跟我儿子谈放不放心的问题。”

洪鑫垚从方家出来的时候，别提郁闷了。以致走到半路才想通，方笃之非要这个时候把方思慎送出去，半跟他下半年即将提升司长，很可能要烧几把例如砸人饭碗之类的大火有关系。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喇叭“滴——”地尖叫，暗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然而稍细想，就算反应过来又怎么样？不过是替对方增加论据和砝码罢了。

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周五，知道方思慎没课，大清早就约定下午去接他。

掐着点儿来到京师大学，车停在书店街，忽然不想干等，抬腿走进校园。正是毕业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到处闹哄哄乱糟糟的。操场上老生办着跳蚤市场，体育馆正在举行最后场应届毕业生招聘会。许外校学生也混了进来，以期谋得的面试良机。

洪鑫垚走到博士楼下，才给方思慎打电话，只说老地方见，然后隐在花坛后的树荫里等着。看见他急匆匆从楼门出来，张了张口，却没出声。心里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就这么远远缀在后头跟着。

跟到人头攒动的体育馆外，差点就跟丢了。快步走出段，才发现他居然被人拉到了对面人少的地方。洪大少眼神好，认出此人正是所谓妹夫的上司，那个姓聂的。耐着性子在远处看了会儿，就在他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方思慎终于摆脱对方，继续往前走。

却不料没走几步，又叫江彩云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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