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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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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骨子里忠于自我,对身体本能这回事,既羞涩又坦荡。今天喝了点酒,又打心眼儿觉得高兴,羞涩彻底不见了,前所未有的坦荡里带着股天真憨态,软绵绵滑溜溜地极其黏人,把洪鑫垚逼得浑身冒烟。总算他还记得第二天是工作日,不敢太过分,又不甘浅尝辄止,出尽花招解数,没完没了地拖长序曲和尾声,种出漫山遍野的草莓樱桃,才悻悻作罢。

心中暗道:据说睡前适量喝点红酒有益身体健康,好习惯应该尽早培养。

星期后,方氏父子赴黄帕斜街十三号院拜会海外归侨何惟斯何老先生。方笃之不愿外人掺和,不愿动用公家的车和司机,洪大少非常体贴地连车带人上门服务。因为方思慎打过招呼,知道老丈人忌讳自己在场,送到地方后,悄悄拐去街边写字楼底下等着。

何惟斯与何慎薇在院子里迎接。

“方司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何惟斯年过八十,头发全白了,因为保养得好,依旧耳聪目明。穿着老式缎子夹衫,身老式派头,满面笑容,气度儒雅。国语说得不太标准,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方思慎忽然有种遇到电影中人物的错觉。

打听方思慎显然比打听何惟我何慎思容易得,星期工夫,足够何家人搞清楚方笃之的来头。商人讲究和气生财,即便何惟斯心里对大夏新朝政务府和执政党肚子怨气,对于眼前这位副司长困境中拋妻弃子的卑劣行径万分鄙夷,此刻对方乃是朝廷高官,兼且有求于人,身为长辈,姿态仍然做到了十分。

论摆姿态,方笃之又岂会居于人后?二人顿时见如故,谈笑风生往里走。

方思慎偷眼扫视,院子里外格局布置都没什么变化,看得出直有人打理。那大白猫素素竟然还认得他,喵呜声就扑了上来。方思慎不敢让父亲看出端倪,蹲下身摸摸它脑袋,紧跟着走了进去。

路进了东厢书房,门口大水缸里的枯荷被人折了几枝,插在书案上的青瓷大肚花瓶中,十分雅致。

何慎薇亲手沏了茶呈上来。何惟斯道:“请尝尝,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为了寻访不受污染的正宗茶林,委屈薇丫头,专门在东平乡下守了半个月,呵呵……”

方笃之喝口,赞声好茶。方思慎被父亲提前严肃叮嘱过,不得随意插嘴答话。他理解父亲对何家人出现热切而又戒备的心理,故而只是沉默,悄悄用略带好奇敬仰的目光打量主位上的耄耋老者。

何惟斯轻轻揭开茶碗盖,悠悠闲闲讲起古来:“从前我们何家,做得最大的,就是瓷器跟茶叶生意。不过我们做的是远洋生意,洋人不懂好劣,只要那等大路货色,我们自家喝的茶,反倒要跟做内地生意的蒋家购买。来二去买熟了,他们倒是每年都留出何家那份。自从老爷子领着全家去了花旗国,这个味道,可是六十年没有尝过了。”

方笃之抬起眼睛:“何老先生,您提到的蒋家,共和前夕的当家人,可是东南商协会会长蒋公昭麟?”

“哦?你也知道蒋昭麟?”何惟斯颔首,“可不就是他。这人喜欢出风头,巴巴地当了那个劳什子会长,听说还给贵党做过内应。我这回重回东平,才知道蒋昭麟后来财业散尽,家破人亡,惨得很。”饶是做好心理建设不发牢骚,话说至此,语气不由自主冷下来,“你猜我在哪里听说的这位老朋友的下场?东平越商博物馆,馆长亲口讲的。可笑那陈列品里,不少蒋氏遗物,墙上贴着的解说词,为公私合营大唱赞歌。蒋氏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没想到何老先生与外祖竟是故交,方思慎不由得凝神注目。

几人时都没说话。过了会儿,方笃之指着方思慎,忽道:“小思的母亲,是蒋家大小姐,闺名唤作蒋晓岚。”

何惟斯与何慎薇都大吃惊。

何惟斯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蒋昭麟什么时候有过女儿?”

方笃之也不反驳他,心平气和道:“据说蒋老先生命中无子,几个儿子都中途夭折,最后只剩了中年生的小女儿。共和26年,第三次大改造开始,蒋晓岚16岁,我17岁,何慎思……18岁。我们同批去往青丘白水。晓岚的父亲,正是东南商协会会长蒋公昭麟。后来……我回了京城,他们留在当地。共和41年,晓岚去世。到共和48年……他……也走了……”

在座诸人都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

何惟斯默然半晌,冷不丁问:“方思慎是你儿子?”他心里极其看不上方副司长的人品,又觉得对方这时候提起蒋氏,难免故意攀援之嫌,脸色顿时相当不善。目光森然,恍若明镜冷光出匣。

方笃之坦然回望:“是。”

方思慎瞅着两位长辈,却没有人留意他的神情。他知道父亲打定主意要让何家人误会到底,隐隐约约猜到背后用意,手心忽儿凉忽儿热,什么话也说不出。

何惟斯长叹声:“蒋昭麟确实是克儿子的命,倒不料个女儿,那种情形下还能替蒋家留下血脉。”冲方思慎道,“我这回在东平,听说蒋氏几门旁支,大改造运动结束之后,都得到了公家赔偿,连房子带现金,数额还不少。你个嫡系血亲,回去找过没有?”

方思慎还没答话,方笃之已经截住:“我们方家,倒也不缺这点。”

何惟斯看他眼,缓缓道:“方司长,老朽虽然大半辈子漂泊在外,这些年内地状况如何,亦颇有耳闻。当年何家到了花旗国,唯独老三不肯从商,非要去念什么飞船上天。后来是中了邪似的要回国为贵党效劳,甚至不惜跟老爷子断绝关系。老三兜子走了之后,起初还常有通信往来,自从贵党第三次大改造开始,再无音讯。这些年你们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听说很是叫人不堪回首。老朽半截入土的人,那些个细枝末节也不想知道了。只求阁下看在把年纪的份上,告知声,我那可怜的三弟何惟我与弟妹章妙嘉,还有他们可怜的孩儿何慎思,究竟埋骨何处?哪怕丝线索,何家上下,感恩不尽!”

说到最后,颤巍巍地起身,冲方笃之打躬作揖。

方笃之动作比何慎薇还快,立刻扶住了老人,动容道:“何世伯,折杀晚辈。”

等老人重新坐下,才恳切而哀伤地解释:“当年我回到京城,就曾仔细打听何先生与章女士遗骨下落。据可靠消息,因为过世后没有家属认领,跟其他无主尸体起,成批火化,骨灰不知去向。至于……至于何慎思,是小思亲手安葬,埋在青丘白水的森林里。您大概也听出来了,小思的名字,正是为了纪念他的养父。去年年初,小思曾经回去趟,本想把他母亲和养父的骨灰迁出来,只是没料到……因为林区过度采伐,老林子全部补种幼苗,原先做下的标记,再也无从寻找……”

第〇四章

回家途中,洪大少看这边父子俩脸色差得很,几次想开口,都在方思慎眼神暗示下忍住了。他知道老丈人对自己心存疙瘩,没那么容易解开,打算做家人,就必须经得起持久战。干脆什么也没问,尽职尽责送到家门。

老人浊泪纵横的沧桑面容总在眼前浮现,方思慎心中仿佛有根线,阵阵牵扯着发痛。然而回到家中,看见父亲言不发,径自在阳台上,傍着那面果树动不动,句“爸爸”出口,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对于失去至亲的何惟斯来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固是终身遗憾,而对于方笃之来说,失去最后的寄托,意味着什么,方思慎再清楚不过。

历经岁月熔铸的深情与痛苦,累积沉淀,每步都是不可告人的无奈和绝望。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方思慎眼睛涩得发痛,泪水却流不下来。在客厅里默默陪了阵,起身做了点简单的晚饭。临睡前从房间出来,父亲居然又在阳台上着。听见响动,回身冲儿子道:“小思,早点睡。”

“那您呢?”

“我这就睡了。明天早上有个会。”方笃之背起手,慢慢踱进卧室,看不出任何异样。

过了些天,方家父子与何惟斯、何慎薇又见了面。这次气氛好很,抚今追昔,深入交流,那些过于悲惨的部分,彼此唏嘘场,点到即止。

接下来的两个月,方笃之与何家人又走动了回,却没告诉儿子。

转眼已是六月下旬,这日方思慎在学校逗留,方副司长个电话打给洪鑫垚,叫他来家里坐坐。

恰好洪大少头天刚从家里回京,泰山大人召唤,岂敢不从。心下琢磨,这还是私情坦白以来第次正式上门拜访,临时搜罗了幅画,备了两个保健品礼盒,叫秘书包装番,才照照镜子,抻抻衣裳,毕恭毕敬地来了。

给司长公配的生活秘书早已到位,方笃之不愿把人弄到家里来,安排进人文学院读在职学位去了,两全其美。然而工作越来越繁忙,确实不能没人干家务,于是另外联系家政公司雇了个模样老实的保姆。

接过保姆泡的茶,方笃之道:“我们楼上说话,不叫你不用上来。”

洪鑫垚赶忙跟上,进了二楼正对楼梯间的小客厅。门敞着,坐在屋里小声交谈,毫无窃听之虞。

“叔,这幅欧品凡的画,带过来给您的新居,那个,补壁之用。”跟文化人结亲,洪大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学习装有文化。可惜不过三句就暴露暴发户本性,“别看它眼下不算值钱,不出半年,就要大涨。三年评的‘素心奖’国画类金奖,已经内定了是这姓欧的。等下个月评奖结果公布,身价肯定立马不同。”

“素心奖”是以近代艺术大师海素心名字命名的美术界最高奖。方笃之虽不从事这行,却也听说过。刚伸出手,洪大少便十分狗腿地将画捧到面前,拆开包装。

是幅装裱好的工笔花鸟小品,《梧禽紫薇图》,寓意凤凰栖梧,紫微星灿,兆头好得不得了。笔墨仿元明风格,闲雅冲淡,愣是把俗不可耐的主题描出几分清高来,挺适合挂在书房里。

方副司长不由得再次对洪大少爷刮目相看。肯花工夫,动脑筋是方面,能把工夫脑筋用到点子上,可就不仅要人上进,还得有天赋才行了。

淡然点头:“这画不错,你有心了。”

洪鑫垚满脸放光,副英雄相惜的口吻:“您说不错,那就肯定是不错了。姓欧的画我那还有两幅,我也瞅着这张好些。”

两人扯了几句真心堂的杂务,艺术品投资的行情,方笃之端起杯子喝茶。洪大少知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正襟危坐,摆出弟子候教的模样等着。

“小尧。”

“啊?”洪鑫垚下意识应声,随即惊喜交加。自从那天跪了晚,很长时间没听见老丈人这么亲切地称呼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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