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直不出声,中间洪鑫垚出去接电话,他整个人都垮了三分。方思慎看得好笑。这孩子跟他小叔当年个岁数,看上去却怯懦幼稚得,全无那股发狠拼命泼皮无赖混不吝的劲儿。
带着笑问:“怕他?”
小孩连连点头。扒口饭,又补充:“家里除了爷爷,谁都怕小叔。以前二姑不怕,现在也怕了。不过以前小叔根本不吓人,谁知道现在怎么这么凶。”说着,偷眼往门口瞟。
方思慎问:“去花旗国留学,是你自己愿意的?”
“嗯,反正考不上,样是花钱,小叔说不如去国外上。”小孩胆子大些了,话起来,“小叔说,读两年预科,万外国的大学也考不上,就回来跟工人块儿下井去。我要是现在不去留学,明年高三毕业,考不上学校,样要被小叔扔下矿井。出去至少还能拖年……”
方思慎听得目瞪口呆。最后问:“突然去这么远,你妈妈舍得吗?”
小孩儿撇撇嘴:“我妈找了个后爸,就快要结婚了。”
第七章
共和六十三年九月初,辽州伍盟棚区改造地方官员贪污案发。最高层直接介入调查审判,拔出萝卜带出泥,拉杂牵扯,光是进监狱的,就判了好几百,其余倒台的下岗的,不计其数。此时距元首连任成功,已经过去年有半,而方笃之正式升任高教司司长,也已经年。
方思慎好些日子不留意时事,在机场大厅,电子屏幕播报新闻,才看到这桩最近举国轰动的大案。当初身陷青丘白水,差点把性命都葬送,回头想想,竟然快三年了。洪鑫垚跟小刘在他身边,块儿默默看完这条新闻,都没说话。
手续办完,排队安检。洪鑫垚沉着脸教育外甥番,便停住脚步,目送行三人进去。方思慎回头,看见他在人群外,高大而沉默。也许,因为自觉担当的责任越来越大,压得整个人的气质也越来越稳重。这时候的他,给人的感觉,真正像座山。方思慎发自内心地笑了,冲他挥挥手。洪大少原本两手插在裤兜里,突然抬起左手,握成拳头送到嘴边,嘴唇在无名指的戒指上轻轻碰了碰,随即飞过来个眼神,说不出的深情温柔恣肆嚣张。
方思慎脸刷地就红了,转过头再不看他。直到坐在候机厅里,心脏跳动的速度都没能回复正常。
路十分顺利。洪文龙极度崇拜刘火山刘大侠。不知他小叔跟他说了什么,对方博士方老师同样打心眼儿里崇拜。只是这两人都比较好说话,小孩儿变得异常话,好在最后累了也就清静了。
抵达普瑞斯后,小刘开车,跟方思慎块儿将洪家长孙送到住处——群预科学生合租的宿舍。方思慎要下车,被小刘悄悄拖住。就见他跳下去帮着卸了大行李箱,交代几句,立刻上来了。
看着小孩圆溜溜的脑袋东张西望,方思慎有点不放心:“就这样?”
小刘道:“就这样。洪少早吩咐过,犯规扣我钱。我每个星期去找老师同学问次情况,报告给洪少。”
方思慎点点头。仿佛昨日还是那无法无天调皮捣蛋混世魔王,今天就人模人样教育起晚辈来了。心头涌起阵无法言喻的感慨,惆怅又欣慰。
新学年开始,方思慎继续上他的研修课,写他的论文,而“九溪六器”的公开展览也如约启动。课题组的学生,包括方思慎自己,方便的时候,会轮流在博物馆充当义务讲解员。普瑞斯大学很重视这个项目,宣传得十分到位,参观者络绎不绝。因为好几个实验室参与了文物检测,有时候,那些材料工程专业或者分子研究专业的教授也会带着学生过来看看,在东方研究院博物馆里对着古夏国青铜器上堂拓展延伸实验分析课。
年底,按照协议约定,“九溪六器”转到位于高登市的梵西博物馆展览。梵西博物馆是花旗国最大的综合性社科博物馆,先前租借给京师大学展出的大夏稀世之宝“墨书楚帛”就是该馆的藏品。
转移文物那天,不但方思慎和卫德礼跟着,连霍兹教授都亲自上阵押送。受对方之邀,方思慎带着两个研究生逗留三天,协助讲解。“梵西博物馆”不愧是专业老大,把个小型特展做得非常到位。文物本身当然是主体,但其他相关物品,以及目前已经成形的研究成果,包括可公开的研究考证过程,都作为展览的部分向观众呈现出来,生动性趣味性相当高,让方思慎对于西方研究者的科普意识赞叹不已。
博物馆同时出售以青铜器铭文拓片为基础制作的周边纪念品。那些美丽又奇特的文字魅力非凡,几乎每个参观者都忍不住要买两件。
青铜器所有权是洪鑫垚的,拓片是方思慎做的。博物馆方面提出制作周边的时候,方思慎的第反应,竟然是该怎么分成。随即摇头失笑。真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某些“奸商”在起待久了,耳濡目染,不知不觉起了钻营算计念头。后来得知博物馆这部分收入全部投入夏学研究项目,哪里好意思跟人提钱的事。最终还是洪大少出面,谈妥所有周边设计权利共享,未来如果物主在其他地区展出,可以直接做来卖。
方思慎在梵西博物馆的第三天,接待了几位东方客人。他们把东西仔仔细细看过好几遍,又问了不少问题。开始方思慎以为是行内的研究者,交谈几句,便听出不是。虽然也很关心文物的价值,研究的成果,话语间总带着不经意的权衡味道。再看那装扮气质,忽然感觉与何家长辈有某种程度上的类似。来客说着拗口的国语,带点儿南洋口音,方思慎便猜也许是对故里文化感兴趣的海外夏商。
谁知那为首之人问到后来,竟开始旁敲侧击打听物主的消息。方思慎心中暗惊,只摇头装不知道。他几时做惯这个,神色间早就不自然了。那人试探几句,看他定不肯透露,也就作罢。
何慎行及大部分何家子孙都住在高登市。博物馆的活计干完,先打发学生回学校,方思慎留天,跟着来接人的司机上门拜望。正是耶诞节前夕,生意最忙的时候,何慎行自己相对清闲,子女们都在商场冲锋陷阵,是以方思慎抵达时,只有他这位当家人在。何慎行的原配年纪比他大,已经过世。后来又娶过任,没久就离婚了,虽然并无子女,仍然付出大笔赡养费。以至于此后吸取教训,学起洋派作风,只恋爱不结婚了。
下了车,早有方思慎见过面的管家何景生等在门口,把他送进个小厅,呈上茶点:“麻烦致柔少爷在这里稍候,老爷马上就来。”面斟茶,面补充解释,“临时来了几位远方的客人,不招待不行。”
安顿好方思慎,何景生便退出去了。小厅布置得华丽而舒适,很像自家人休闲的地方。朝南的落地窗明亮通透,方思慎不由得端着茶到窗前,发现此处可以俯瞰整栋房子正面景致。入目是平整的草坪和古典式喷泉,远处冬日丛林呈现出深邃的青黛色,视野极佳。
几个人从正门出来,何慎行亲自相送。方思慎无意间瞥眼,愣住。那行人的身影并不陌生,头天在博物馆里转了圈又圈,想不认出来都难。
不大会儿,何慎行果然进来:“致柔,抱歉让你久等。”
“伯父,没关系,您有客人,不能失礼。”
何慎行笑了笑:“可不是,你是自家人,没什么礼不礼的。”
方思慎试着道:“我刚才看见您送客人,那几位昨天去博物馆看展览了,凑巧是我接待的。”
何慎行听,便道:“哦?有这事?早知道这么有缘,刚才直接叫景生带你进去,认识下好了。”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觉得问几句也无妨:“那几位客人,是伯父的朋友?”
何慎行看看他表情,问:“你没认出来那是谁?”
方思慎想了想,确实没印象,摇头。
“他是明珠岛的齐家英。”
“啊?”方思慎吃惊。他如果对政经时务稍微上心些,就应该能认出这位大名如雷贯耳的超级富豪。毕竟,明珠岛齐家英在国内外媒体上的出镜率,比般的政治领袖还高。
就听何慎行道:“他那个人喜欢收集古董,会去博物馆也不稀奇。”
方思慎心里有点不踏实,却不便问,想着回头跟洪鑫垚商量。他当天下午就要回学校,惹得何慎行大大地不满。好说歹说,最后同意放人,却非要他立刻退掉火车票,安排司机专门送,又定了耶诞节假期过来住几天。
下星期便是耶诞节,洪鑫垚很可能会来。方思慎索性跟伯父坦白实情。大概何慎薇提前打过预防针,何慎行只道:“那要来了,起来,我也看看人怎么样。”
临近期末,其实没少正课要上。只不过方思慎惦记着手头没收尾的论文,想赶在节前完工。谁知刚回到学校,就被卫德礼找去。
“方,有人联系研究院,想问问九溪六器的主人肯不肯出让。”
没想到对方锲而不舍,追到普瑞斯来了。方思慎问:“知道是什么人吗?”
卫德礼掏出张名片。方思慎接过来看,是个陌生名字,头衔乃明珠岛传统文化协会秘书长。他猜应该是齐家英的人,大概为了保密和方便打探消息,挂着民间组织的旗号。
“我跟他说物主大概没有出让的意向,不过答应帮他问问。这位先生很积极,说他最近都在花旗国,随时等消息。洪不是过两天要来?你觉得他会不会考虑……”
方思慎捏着名片沉吟:“嗯……我跟他说说。”
卫德礼有些惭愧地看着他:“方,你别生气,那人说如果交易成功,会有笔数额可观的捐款。即使不成功,只要联系上物主,他们协会也会送批书给我们图书馆。你知道,明珠岛在东方研究领域地位特殊,所以……”
方思慎听到这,笑了:“daniel,你不用不好意思。我问问他,看他肯不肯帮你们白赚这批书。”
两人又商量起假期安排,约定洪鑫垚来了之后,节前起去卫德礼家中拜访。最近出商有意再卫君仁的传记和手稿,卫德礼想趁此机会仔细修订番,再补充些个人感想。于是邀请方思慎去家里玩,顺便欣赏爷爷当年的手稿日记,也给新书提点儿意见。
洪鑫垚早早做好安排,腾出时间来花旗国过节。汪浵跟梁若谷夏天已经回国,原先租的房子便转到洪大少手里,方思慎也就不再住宿舍。洪鑫垚对外甥只说在朋友处借住,连蹭饭都不准。方思慎有点于心不忍,看小孩成天吃垃圾食品吃得又圆了圈,便叫小刘时不常把洪文龙拎过来吃饭。慢慢混得熟了,小孩连吃带拿,捧着顺来的大夏美食勾搭女生,不到半年,居然泡上个比他大好几岁的正宗洋美女。因为要追女朋友,西语水平自然跟着突飞猛进,留学生涯过得如鱼得水。
方思慎瞅着那张肉嘟嘟笑嘻嘻的大圆脸,不得不承认,论适应环境的能力,论为人处事的圆滑狡黠,这位洪氏长孙丝毫也不辱没家风门楣。
洪鑫垚考察番外甥的功课,留了堆假期作业,又发了点额外奖金。抽顿板子给颗糖,摆足恩威并施家长做派。那作业却是提前要方思慎为洪文龙量身定制的,小孩儿哪里知道背后关窍,只觉自家小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心底里又崇敬又畏惧。
在普瑞斯待天,两人便跟着卫德礼回了家,准备住两晚,然后往高登市何慎行那里过耶诞节。洪大少亲自来了,刘火山这个电灯泡转行任家庭教师,全职监督洪小少爷的假期学习生活。
卫德礼的房子是祖父卫君仁留给他的,父母兄弟另有住处。他平时住学校宿舍,等闲难得回来次。房子位于美丽的湖区,古老而空旷。除了方思慎洪鑫垚,还有哈罗德家的败家孙子,不请自来。听那谈话里的意思,这位小哈罗德先生不但要赖在这儿做客,还打算赖到耶诞节跟卫德礼去他父母那里凑热闹。
这天方洪二人在书房翻看卫君仁日记影印本,卫德礼拿着手机匆匆进来:“洪,是那位明珠岛的先生。”
洪鑫垚接过去,寒暄两句,便只听对方说话。半晌才道:“请问您是买主本人吗?”
那边似乎解释了许,洪大少不动声色听着,最后回句:“如果当真有心,请买主本人联系我。不是买主本人的话,就算了。”拇指轻抬,直接挂了。
卫德礼皱眉:“洪!你这样太没礼貌了。”
电话又响起来,还是同个号码,可见对方没有死心。
洪鑫垚将手机抛回给卫德礼:“你有礼貌,你跟他啰嗦。还是那句话,不是买主本人,免谈!反正只要跟我说上话,他们不是就答应捐书给你?”
卫德礼果然很有礼貌地跟对方又啰嗦通。挂断后神色尴尬:“洪,他说你的声音太年轻,怀疑不是物主本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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