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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楼乃专家楼,住的不是名望尊隆的元老学者,就是拥有高级职称的新晋教授。每一栋白色西式二层小洋楼住四家,各自独门独院,独立进出。有的院子花木葱茏,有的则菜蔬茂盛,一排排葱蒜韭菜碧绿可爱,竟也不输于菊叶兰草。哪一个都比华鼎松杂草丛生的院子好看。

校园里种菜新鲜少见,方思慎看着看着,灵光闪过,突然想到其实自己也可以在宿舍里种两盆,以补贴伙食。一位老婆婆出来晾衣服,他便跟人家讨了一小撮葱籽,几瓣蒜头。老婆婆非常高兴地传授了一番种植要领,从墙角杂物堆里翻出两个闲置的豁口花盆,又顺手摘了个大红石榴送给他。

渐近年底,方思慎的生活也步入一个宁静祥和的新境界。

宿舍里暖气供应充足,犹如三月阳春,小葱大蒜长势喜人,随掐随有,实乃泡面佐餐之最佳配料。有一天妹妹胡以心来请客,顺便取走哥哥的分期还款,看见两盆蔬菜,大呼可爱,还拍了几张特写。

自从方家葱蒜初长成,先是走廊尽头的高诚实来帮着掐,后来楼上的郝奕也隔三岔五来掐。

高诚实偶见胡以心,惊鸿一瞥,以为天人,央求师弟穿针引线。以他二人此刻交情,实属顺水推舟锦上添花。无奈方思慎长叹一声:“子虚兄,实话告诉你,我这个妹妹,曾立誓不嫁文科男,她心志坚定,巾帼不让须眉,阁下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以免荒废青春。”

高诚实未开恋先失恋,临走揪去一大把葱尖蒜叶。

郝奕头一回跟着高诚实上门讨要配料,捎来师尊指示:“春节从疗养院回家过年的时候再说。”此后再没有进一步消息。

方思慎也不着急,每天悠哉游哉,照着自己的步调过日子。高诚实介绍他给一家国学网站投稿,于是取了个笔名叫做“十口真心”,就把备课之余有关《太史公书》的某些心得体会写成随笔发给对方,居然大受追捧。方思慎写东西下笔精当老练,犀利泼辣,跟他说话行事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其时专业网站方兴未艾,稿件供不应求,稿酬虽然比不得一线期刊,也不算太低。

国一高的选修课也进展顺利。最令人欣慰的现象是,洪鑫洪大少爷自从那次参观文献馆之后,大概自觉欠了方老师的人情,再没有缺过席。虽然挺不住了还是会睡上半节课,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洪大少真的是很努力地想弄懂方老师在讲什么。他一直没有申报专题,独立完成明显不具备现实性,方思慎便让他自己找个小组加入。等了两周没结果,只好亲自出面。

班里唯独史同是一个人单干,有一天课间,方思慎便和他商量:“洪鑫同学跟你合作,你当组长,好不好?”

史同不做声。

方思慎认为史同如此反应十分之情有可原。但身为老师,理当有教无类,而且洪鑫最近的表现大有改观,即使帮不上什么忙,应该也不至于拖后腿。中学生做研究,还是全体参与的属于某项运动的研究,能看完几篇原始文献,写出点读后感来,就算功德圆满。这是方思慎思考几个月,又特地翻阅了若干教育刊物得出的结论。

“两个人做,总比一个人力量大,你考虑考虑,不勉强,行吗?”被老师用这样平等和善的商量语气问话,史同有点犹豫。

“史同,你到底哪一点觉得勉强,说出来让我也听听看。”洪鑫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旁边,半个屁股坐在课桌上,一根笔在手上转来转去。即使这样,也跟站着的史同一般高矮。

“不,不勉强。”史同明显欺软怕硬,开口就背叛了自己。

“太好了!”洪鑫一拍桌子,伸出胳膊勾住他肩膀,“那咱俩以后就是搭档了,快让我看看,你做的什么题目?”

“喏,就是这个。”

“大夏宫刑――监――”

史同小声纠正:“那个字读làn。”

方思慎忍不住一笑。

洪鑫摸摸脑袋:“就是‘滥’嘛!我说它怎么这么像‘滥’!滥――”后面的“觞”字连见都没见过。恼羞成怒,一把将手里的纸塞回给史同:“你这什么烂题目!”

“金土,又在这欺压良民呢?”梁若谷晃过来,从史同手里抽走了那张提纲。

“《大夏宫刑滥觞考论》?嗬,好题目啊。”

洪鑫看似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新外号,不耻下问:“梁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宫刑嘛,就是那个,那个……知不知道?”

“什么那个那个的,大声点!”

梁若谷侧头看看一旁的方思慎,意思是老师在场,不方便直说。方思慎很识趣地转身,道貌岸然走回讲台。就见梁若谷一脸诡异笑容,洪鑫勾着史同的脖子不放,三个脑袋凑在一块儿,叽叽咕咕讲了几句,猛地爆出一阵大笑,倒好像自来就是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似的,过去种种恩怨那都是旁观者的幻觉。

毫无疑问,方思慎方老师就处在已成浮云的幻觉中,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文献馆事件后接连两个星期选修课上,方思慎都暗中留意洪鑫和梁若谷的动静,打算发现什么异样便通知妹妹,请校方出面。他也是十几岁过来的,少年打架这种事,司空见惯,可大可小。只不过多年学府生涯,从观念到实践都渐渐摒除了暴力因素,加上身份立场转变,考虑问题时很自然地把安全放在首位。

到第三个星期六的早上,方思慎忽然看见洪梁二人并肩走进教室,有说有笑,惊得眼镜差点跌到地上。又观察两周,有一回中午下课,在校门口望见洪鑫与一群男生勾肩搭背离开,除了梁若谷,还有当初在胡同里包围他的另外几个,惊讶之余,只得以“不打不成交”解释。无论如何,矛盾双方化干戈为玉帛,总是好的,自己也不必再惦记此事。

然而这会儿眼见史同明明不愿意,却迫于情势点头答应,几分钟工夫,就被那两人拉进了统一阵线,把个霸王硬上弓做成了周瑜打黄盖,这结果皆大欢喜,心里却不太舒服。

又一个周六早上,多数学生还没来,史同恰好已经到了。方思慎把他叫到讲台前,问了问查资料的进展,最后道:“跟洪鑫同学合作,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方思慎担心洪鑫有名无实,全赖给史同一个人做,接着问:“你是组长,你俩有具体分工没有?他负责哪一部分?”

史同明白过来老师的意思。事实上至今为止,洪大少除了第一次强行加入时对“宫刑”表现出浓厚兴趣,刨根究底问了一番,再没有为本课题组做出任何一丁点更多的贡献。

但是……

感觉出方老师对自己这个组长的质疑,特别是对洪鑫人品的质疑,史同连忙摇手:“老师您放心,我们会认真合作的。金土他人挺好的,以前没接触不知道,其实他挺仗义的,很大方,肯帮人,好相处。反正原先也是我一个人,现在跟他一组挺好的,真的。”

在方思慎听来,这几句话答非所问,逻辑混乱,公私不分。不由得严肃道:“同学友谊是一回事,合作研修是另一回事。既是合作,分工必须清楚,才能提高效率。再说你们虽然做同一个专题,但每位同学都要有一份自己的结课论文,这是谁也包办不了的。就算只有两个人,你也是组长,如何分工是你的职责。”

史同被训得有点儿蔫:“明白了。我会给他安排任务的。”

方思慎想起洪鑫外号,忍不住问:“怎么你们都叫他‘金土’?”

“也不知道谁先叫起来的,他就认了。说是原来的同学朋友本就这么叫,嫌他名字难认,写起来费事,连自家亲戚都这么叫。您不知道吧,好些老师现在都管他叫‘洪金土’了。开始觉得这名字真老土,叫习惯了,还挺好玩儿,挺亲切的。”史同性格外向,刚被老师训了一顿,有机会聊点八卦拉近距离,改善自我形象,一时便刹不住嘴。

“您知道吗,他真的挺厉害的,特能干。”

“是吗?”

“真的!他认识人,‘兰蒂’的球鞋,六折就能买出来。同学们找他帮忙,特好说话。”

“是嘛。”

方思慎悄悄往史同脚上看了看,那是一双崭新锃亮五颜六色的篮球鞋。用学生们的话形容,这个叫做“炫”。

这时教室里学生渐渐多起来,方思慎止住喋喋不休的史同:“快上课了,请回座位吧。记住小组研修,分工合作是关键。”

洪鑫从后门进来,一条腿在门里,一条腿在门外,回身跟走廊里的同学招呼再见,可见又是一帮人同路来的。方思慎略加观察,果然较之几个月前有些土气兼暴戾的模样大不相同。如今的洪鑫,置身于同一屋檐下众多京城子弟中,不论衣着装扮,还是神态气质,已经看不出差别。

方思慎想:这是一个多么善于向环境学习的好学生。

第八章

转眼期末将近,选修课上摸鱼的学生也多起来。许多人一心二用,这边记笔记那边干副业。就连洪鑫都拿了本历史书,装模作样看几眼。

他面上故作轻松,心里其实急得像旺火灶头贴饼子,滋滋直冒黑烟。开学前老头子亲自送儿子上京求学,曾经严厉叮嘱,叫他务必用心上进,否则寒假回去家法伺候。

别看洪大少爷一副纨绔子弟德行,在自家老爹面前,好比老鼠见了猫,又敬又畏,乖顺听话。洪鑫的爷爷洪广莱,参加过复国战争统一战争,打过西洋鬼子东洋鬼子,除过反动逆党本土军阀,生前在地方上威望极高。洪鑫的父亲洪要革,共和19年入伍,恰逢卫国战争期间,上前线真枪实弹打了两年高句丽。洪家军武传统,对小辈,尤其是儿子,家法如山,直接拿军令管教。

洪鑫上边三个姐姐,他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己巳风波平息,中央党部决定深入变法,原本一直由官方牢牢控制的粮、油、盐、铁等行业开始实行国有私营。洪要革承包了河津当地最大的乌金矿,从此财源滚滚兴旺发达富甲一方,对家中幺儿自是寄予厚望。洪鑫长在洪家实力膨胀最厉害的时期,上有慈母姐姐们的溺爱,下有身边无数狗腿阿谀抬捧,见了父亲低眉顺眼,离了父亲就无法无天,混到初中,已成河津一霸,人称“洪四少”。

洪要革生意繁忙,对儿子的管教属于“心血来潮式”。有空了想起来过问一下,仿佛审讯逼供,稍不如意便一顿暴揍。洪鑫挨了打能老实几天,没多久又故态复萌。捣蛋的程度和挨揍的强度成正比攀升,如此反复几年,父子俩彻底陷入恶性死循环。高一寒假,在花旗国留学的三姐回家过年,也不知跟父母说了什么,直接导致洪要革痛下决心,想方设法,把儿子送进了京城最好的中学:国一高。

洪鑫学习底子本来就不好,京城各校课程又普遍比晋州难,国一高的要求更是难上加难,从第一次月考至今,成绩单上全线飘红,数学西语两科只得个位数。洪要革考虑周到,以河津驻京会馆的名义租了一套公寓,派专人照顾儿子生活。又花高价聘了一位退休教师担任监护人,专职陪太子读书。奈何看是看得紧,成绩却上升有限。

洪鑫心不在焉地背着唐太宗宋太祖,偶尔瞟一眼旁边手忙脚乱整理报告的史同。第一学期成绩评定方式是各组上交一份集体合作的专题报告,平时考勤和课堂发言另占20。

教室里忽然一阵骚动,洪鑫捅捅史同:“哎,方书呆刚说什么呢?”

“方老师说,参加寒假文化采风的等下去拿报名表,下星期六最后一次课交。”

“这个什么采风,必须参加吗?”

“自愿参加啊。因为要去一星期,回来就过年了,所以有的人不愿意去。再说交的钱也不少,要是家里不肯出钱,那也去不了。”

“哎呀!太好了,我要去!”洪鑫觉得这真是一个冠冕堂皇逃避家法的最佳借口,日子谎报几天,拖到年后老头子开工再回去,多半能够躲过此劫。得意忘形之际,大力拍起了桌子,惹得一教室人纷纷侧目。

“洪鑫同学。”方思慎才叫完他名字,下课铃就响了。

“方老师,下课了,这不算扰乱课堂纪律吧?”洪大少笑嘻嘻地跑上前,抽走一张报名表,鬼画符般填上自己个人信息,扔回讲台上。

方思慎想说什么,他已经向后边的梁若谷挥手嚷道:“梁子,你去不去?啊?要回家跟妈妈商量?你还没断奶啊?真没劲!”一边嚷一边走过去,两人前后脚出了教室。

方思慎看看表格标题:“国学选修课寒假文化采风活动――太史公故里行”。因为在太史公籍贯问题上,国文组老教师拥护河津说,而韩城与河津仅隔一条黄河,故而定了文化采风先到河津,再赴韩城。本想找洪鑫问问风土人情,看他刚才的样子,大概根本没注意是去哪儿。小孩就是小孩,听说出去玩儿就高兴,回头知道就到他家门口,会是什么表情?不禁有些好笑。

洪鑫和梁若谷约了周忻诚几人到校门口快餐店吃饭,照例是洪大少请客。

那天被周忻诚带着打手堵在死胡同,恰好方思慎路过解围,下午回去路上,洪大少就上了“鼎兴”七层进口专柜,挑了上个月才面世的一款原装掌上游戏机,刷得银行卡里的压岁钱直降一个。这种时候不能心疼,老头子说过:放羊拿草喂,养狼得拿肉喂。

第二天,洪鑫悄悄把包得毫不起眼的游戏机塞进周衙内课桌里,暗地观察,看他心安理得玩了好几天,爱不释手,这才找梁若谷带话见面。不到三个月,洪大少迅速融入新的集体中,与周衙内等人打得火热。

吃完饭,一伙人商量去哪里找乐子。梁若谷摇头:“我要早点回去复习。”他脑子灵,学习好,是这帮人里的军师。转头对洪鑫道:“金土你也早点回去,省得又要我替你找博物馆。”

那几个都笑起来。

洪鑫头一次星期六下午回去得晚,监护人盘问,说是跟选修课老师去了文献馆参观古籍展。后来和周忻诚等人混熟了,周六下午经常在外面游逛,回家便道是去了博物馆。每次要梁若谷提前编一番说辞,好蒙混过关。亏得梁才子京城土著,又博闻强识,洪大少死记硬背能力超强,一个现编现讲,一个现炒现卖,居然也没露过马脚。

周忻诚道:“先别忙走,把你西文笔记借我抄抄。”

起初洪鑫非常吃惊。他以为周忻诚这样得罪不起的霸王,跟自己这个河津霸王是一类角色,后来才发现人家不但成绩过得去,还是学联会的干部,公共场合表现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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