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到这一步,人家不再细说,方思慎当然不会追问。双方可交流的话题相当多,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方思慎对何女士印象极好,直觉可以亲近,丝毫没有与陌生人相交的拘谨。
何女士与秋嫂近乎闺密,对方洪二人关系心中有数。她跟洪歆尧是打过交道的,即使觉得也算年少有为,却仍然想不到他选的那一位会是如此人物,真正当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心中对洪大少的评分不由得升了一个档次。
晚上回到家,方笃之把儿子叫进书房,指着桌上几个小铁盒:“回学校记得带上,给答辩委员会那些老头子的纪念品。”
论文答辩事后请老师们吃顿饭,是起码的惯例。这个方思慎是知道的,早从生活费里预留了一笔钱。至于其他,则纯看学生的“孝心”。有那孝心足的,会在论文送审期间便提前登门,将心意呈上。答谢宴上再附送一份纪念品,也是常事。而宴会级别高低,当然千差万别。毕竟,读到博士这一步,毕业论文答辩远不是终点,而是入行的起点,只要是能力所及,都会尽量多投入些。
见儿子站着不动,方笃之又道:“我知道华大鼎找的人多半不计较这个,但这是惯例,更是礼数。年轻人不懂事无所谓,你爸爸我不能不懂事――那几个老家伙,谁不知道你是我儿子?一点好茶叶,不多,没几个钱,就是个意思。”
方思慎除了感动,什么也说不出了。捧起盒子放到书包里:“谢谢爸爸。”
“还有套衣服,在你柜子里,去试试合不合身。答辩那天可以穿,毕业典礼也可以穿――你们毕业典礼定在哪天?”
“还不知道。”方思慎有些期待地问,“您来参加吗?”
方笃之因为身份的关系,几乎从未以方思慎父亲的名义和儿子一起在京师大学公开露过面。
沉吟:“不一定……我们院的毕业典礼定在六月十五号,之后我要去趟花旗国。”方院长当时利欲熏心,忘了儿子毕业典礼的事,这时又不禁有些后悔。
“只要时间不冲突,我就去。”
方思慎笑了:“嗯,好。”这才想起来问,“您要去花旗国?”
“去谈几个项目。对了,小思,你跟姓卫的那洋鬼子还有联系?”用的是肯定语气。
“是。不过爸爸,我们只是朋友。而且,他最近有男朋友了。”卫德礼收到方思慎推辞交流名额的邮件,大概实在扛不住了,找了个夏国留学生交往。
方笃之哼一声,不置可否,然后催儿子去试衣服。方思慎极少穿正装,穿上之后身体不由自主有点发硬,稍显拘束。然而他身材比例堪称完美,姿态挺拔,略微偏瘦,更加显得修长清逸。往书房门口一站,方笃之便再挪不开眼睛。
“爸,成吗?”温文中有一点羞涩。
“转过去,看看后边。”
方思慎依言转身,半天没听见父亲的评语,忍不住回头:“怎么样啊?”
方笃之恨恨道:“我这么好的儿子,也不知道便宜了谁!”竟是把心里暗暗叨咕无数遍的话说出了口。
方思慎一愣,红着脸磕磕巴巴:“爸,这个,有点太正式了,答辩就算了,还是,还是毕业典礼穿吧,我去换下来……”逃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干活。
睡觉前,接到洪鑫的电话。最近的电话都比较简短,没有太多絮絮叨叨嗦嗦,这也是洪大少忙碌的明显证据。
“我用你的名字在潇潇楼定了个包间,下周五中午,留到两点。万一耽误了,晚些也没关系。”因为只有周五没课,所以方思慎的答辩就安排在下周五上午。
“啊?”
洪鑫自顾往下说:“你到时候领人进去就行,菜单我已经做主下了,他们会直接找我结账,你别管。开始进入毕业旺季了,不提前一星期根本抢不到包间。那地方虽然一般,胜在近得方便。本来想安排在翠微楼,就是我这边现在有点乱,再派车接啊什么的,动静太大,我想还是稳当点算了,你觉得呢?”说到后面,居然一派歉疚赔罪口吻,请求谅解。
方思慎又磕巴了:“这个,我有准备,你不用……”
“这时候你还分心想这些做什么?我不给你安排谁给你安排?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跟你面前就这用处,这就我该做的。”
方思慎正举着手机发傻,听见他又说:“下周我请了一星期病假,别急,我没病,好着呢,就是有些事儿得腾点时间一块儿处理了。”
方思慎终于意识到他忙得不同寻常:“你最近怎么忙成这样?”
“嘿嘿……”那头忽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又得意又邪恶,“我要趁我爸没空,一脚把洪大踢回老家去!丫的老子可受够这厮的鸟气了!”
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叮嘱:“你小心些……”
“没事,放心。我挂了,你早些睡。”
方思慎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短短几个月发生那么多事,日子似乎离过去预设的轨道越来越偏,很有些蒙头转向。自己对自己笑了笑:无论如何,命运很神奇,生活很美妙。
5月最后一个周五,方思慎博士论文答辩。他的论文题目是《上古夏文异形字谱系校勘及增补》。
上古异形字谱系,是华鼎松晚年主攻内容。当年郝奕毕业,论文做的就是战国阶段的梳理。到了方思慎手中,四年来全部心神投入其间,所有任务无不圈在这个范围里,用心之专一,用力之精深,足当他人八年还不止,竟是差不多帮着老师构建完成整个框架,又考订了许多细节,增补了不少遗漏。
个人陈述部分讲完,方思慎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怎么几位教授都虎视眈眈的,唯独自己的指导老师一派悠闲在那喝茶。不等他琢磨出味儿来,就被接连不断的提问轰得应接不暇。五个答辩委员会成员各有专精,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尽挑自个儿最擅长的问。或广博,或细致,或艰涩,或尖新,大到历史源流小到基本笔画,广到公认定论窄到一家之言,车轮战般攻得方思慎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尤其是那位京师大学国学院自己的教授,原本华鼎松一个自己人都不愿用,不巧有位老朋友病了,只能从国学院要个替补,是位不到五十的年轻学术骨干。就是这位自己人,简直跟方思慎有仇似的,从开始就倨傲无比,仗着其他老头都不怎么通西语,拼命显摆洋理论。可惜他不知道,放眼国学院,论专业西语素养,方思慎认第二,偏没人能认第一。他显摆的洋理论,卫德礼那洋鬼子都跟方思慎显摆过不止一次了……
等到答辩结束,方思慎后背全是湿的,华鼎松整张脸笑成了一朵花。
一行人进了京师国际会堂,才到潇潇楼门口,方思慎把名字一报,大堂经理就亲自迎出来了,领着众人往豪华包厢走。
酒菜很快流水价上来,几个老头指着华鼎松笑骂:“老东西,发达了啊!收个小徒弟这么厉害,还孝顺,专门用来气我们的。”
方思慎坐在边上只微笑,不说话。华鼎松拍拍他,又指指,才会过意来,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瓶子,给老师们倒酒。有三位带了陪同弟子,也一一满上。回到华鼎松身边,老头儿看着那瓶三十年青花陈酿汾酒,扯扯徒弟袖子,耳语:“你请,还是赞助商请?”
方思慎坦然笑答:“赞助商请。”
“这我就放心了。”华鼎松举起杯子,“来,都不要客气……”
开始都还顾着点面子风度,说话间留了两分客气。三杯下肚,就只听见你争我吵,谁也不服谁。那位京师大学古夏语教授不断被几个老头激得挑起话题,又被他们齐声嘘下去,最后悻悻起身:“各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方思慎赶紧跟着送出去,道谢,道歉,呈上小小纪念品,那教授脸色才稍微好看点。送到大堂,来帮忙的课题组学生在这里单开了一桌,立刻有懂事的过来帮方思慎送人。
回到包间,就听见华鼎松正大放厥词:“国学,什么叫国学?它根本就是个伪命题!你说一国所固有之学术?那我问你,演曲唱戏算不算?国学院怎么不开个国剧班?算命看风水算不算?国学院怎么不开个大仙班?前朝还把武术叫国术呢,搞什么全民普及。以为沾上个‘国’字,就高明了?就升格了?就屁股能当脸脸能当帽子了?……”
方思慎忍笑忍得很辛苦。恰好一位老先生要上厕所,虽然人家带着弟子,还是起身一块儿送过去。再回来,华鼎松正改喷下一话题:“……知识分子?什么叫知识分子?它根本就是个伪命题!你知道什么人才叫‘分子’吗?腐败分子、贪污分子、反动分子、恐怖分子!这就是个蔑称!什么,你说指有知识的人?有知识算什么?小学生还有知识呢!有知识,还得有技术,有学问,有文化,有修养,有思想,懂吗?起码带点儿尊重,都该称一声‘学者’!分子分子,”华鼎松边说边比划,“你就是那大坨里肉眼看不见的一小点,就是不把人当人,明白吗?……”
等华鼎松喷完,一瓶两升装的汾酒也快喝完了。鉴于老师的身体,方思慎只给他倒一杯,再没有添。话题转到古夏语专业前景上,在座无不满腹牢骚,四个老头又把华大鼎的小弟子狠狠嫉妒了一番。末了其中一位叹道:“老鼎啊,你十年就带出俩学生,我是十年才见着一个这么像样的啊。咱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们啊,还有得熬哇……”
饭毕,四位老先生各有安排,道别离去。方思慎送华鼎松回到疗养院,安顿他睡下午觉。快八十的人了,喝酒聊天的时候挺精神,过后眼皮就打架。谁知都躺下了,忽然又要起来。方思慎只好扶他:“老师,还有什么事?”
在抽屉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串钥匙:“你这两天抽空,去小白楼帮我收拾点东西。一时半会收拾不完,钥匙你就拿着,不用着急给我。”絮絮叮嘱一番,这才睡下。
方思慎跟护士交接过,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回学校去老师的房子帮他找东西。路上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汇报答辩情况,顺便请周末假。
方大院长明明忙得跳脚,周末根本没空搭理儿子,愣是哼哼唧唧半天,终于不情不愿表示同意。
方思慎找着华鼎松说到的几样东西,归拢一番。觉得端午节老师也许想回来住住,应该稍微打扫一下,便动手干起来。洪鑫来电话的时候,他正顶着废报纸折的帽子扫壁脚。
“干嘛呢?”
“打扫卫生。”
“你答辩完了不去歇着打什么扫的哪门子卫生?”
“反正还早……”
“行了,我现在过去找你。”
“你不忙了?”
“这两天都闲着。”
“那成,我在老师家里。要不,你替我带个扫天花板的长柄扫帚来?”
第八二章
方思慎开门的时候,明知道来的是谁,还是被眼前架着墨镜穿着花衬衫肩上扛一把长柄扫帚的人闪了一下。
洪鑫一扭身钻进来,回手关上门:“怎么,换个马甲就不认识了?”
方思慎又打量一眼,笑:“做什么弄成这副样子?”
“你忘了,我可是请了病假的。”
再看那长柄扫帚居然是用一根竹竿和一把普通扫帚捆绑而成,方思慎大笑:“你打哪儿找来的?”
“公司保洁……长柄的有是有,上不了车,保洁大妈给我支了这招,怎么样?绑得有技术吧?”得意地挥舞几下,四处望望,吹声口哨,“老头有钱啊,住这么大的房子!”
“是学校的公房,不是老师自己的。”劳动力来了,方思慎接过洪鑫手里的扫帚,指挥他当搬运工,“先帮我把二楼几个箱子抬下来。”
洪大少站在楼梯上看看规模,道:“我叫几个人来干得了。”
方思慎摇头:“不用了。老师不在,不好叫别人插手。再说今天也没打算彻底收拾,就扫扫灰尘蜘蛛网。”
箱子居然是极古老的铁骨藤条箱,因为年代久远,擦干净灰尘,一根根藤条油光锃亮。
“装的什么玩意儿这么死沉死沉……”洪鑫走在前头下楼梯,绝大部分重量压在他身上。
箱子都有锁,钥匙在方思慎手里。他想老师虽然没特地交代,但自己理所应当不能随便说。
“主要是旧书。你要没来,就先搁楼上了,我一个人可弄不动。”
方思慎这副自己人神气,叫洪大少心里熨帖受用到发酥。故意翻个白眼:“合着我就是给你做牛做马的苦命……”
方思慎放下箱子,擦把汗:“你不愿意?”
立马狗腿了:“愿意!怎么不愿意?快,还有啥要干的?”不用问就能感觉出来,上午的答辩很顺利,他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洪鑫个子高,举着扫帚很轻松就够到天花板。经过方思慎指点之后,手脚轻巧许多,终于不再把灰扑得满墙都是。大致打扫一遍,又检查了下有无漏水发霉虫蛀鼠咬,结果被方思慎找出一个之前没发现的蛛网密集地带。餐厅通往厨房的走廊里,几盏吊灯从二楼垂到一楼。因为花式繁复,根本就成了蜘蛛大本营。
距离太高,洪鑫搬张桌子过来,方思慎站上边清理,他就在底下扶着。一团团蛛网浮灰往下飘,间或几只半死不活的蜘蛛荡来荡去。
“靠!这屋子多少年没收拾过了?”洪大少抬脚踩死一只蜘蛛。
“上次大扫除,估计还是郝奕师兄一家子在这里陪老师过年的时候。这都三年多了,中间也就回来过三四次吧,每次都是我帮着扫扫卧室……”笑,“你觉得老师很在乎屋子里有蜘蛛吗?你看他那个搪瓷缸子里的茶垢,还不许我刷,还千古余香呢……”
自认为有学问的人都免不了有些古怪德性,洪大少如今也算见得不少了。心说要没有书呆子这徒弟,姓华的老头得混成什么邋遢样子,忍不住也笑。
方思慎双手高举扫帚,空荡荡的衬衫下摆里露出一截细白腰身。边说话边哈哈乐,腹部随着声音起伏颤动,看得站在地下的洪大少使劲咽了口唾沫。
“咳!咳!……”方思慎笑得分了心,一时不察,灰尘吸进鼻腔,立刻呛得站不稳,纸帽子也掉到地上。
洪鑫一把抱紧他的腰。
“帮我,咳……捡一下……”
那一个恍若未闻,不着痕迹地将裤子往下扯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