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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亲”么?

定定神,问:“高师兄,我爸他还好吗?”

“还好。方教授的品格,上面也是信得过的。一切行政及学术职务照旧,对外只说出去开两天会。”

既没有公开,就是预留了回转余地。方思慎虽然不了解监察处的作风,听高诚实这么说,也稍微放下心。

“师兄,谢谢你。我爸的公事,我确实一点都不了解,不可能乱说什么。”

高诚实还是嗦了几句,匆匆挂断。

原本就沉甸甸的心情,这时又多压上一块石头,方思慎觉得腰好像有点直不起来。既然父亲不在家,他也就决定不回家,潜意识里想以此躲开所谓来“了解情况”的人。

然而第二天下午,他准备去疗养院,刚走出校门,就被人拦住了。

“请问你是方思慎吧?”

方思慎看一眼,不认识。见对方一脸正经,便回答:“我是。”

“能借一步说话吗?”那人说完,站到路边树后比较僻静的位置,很有耐心地等着。

方思慎这时候已经想明白怎么回事了,老老实实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拐进书店街一家茶馆。窄窄的门脸夹在两家书肆之间,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茶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那人在角落里的桌子前坐下,等方思慎也落座,从口袋里掏出印着徽章的证件,打开给他看看,又默然收起。

“别紧张,只是向你了解一点情况,实话实说就好。”态度很温和,甚至还笑了笑。又招来服务员要了两杯茶,自己喝一口,伸手示意方思慎别客气。

方思慎没有动,抬眼道:“您想了解什么,请问吧。”

“听说你是国学博士?果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

方思慎摇摇头:“我爸爸的研究领域是文学文献,我的专业是古文字,和他并不一样。”

那人微微一愣,笑道:“都是国学,一脉相承嘛。听说方博士曾经参与甲金竹帛工程的研究工作?”

没想到问起这个,方思慎虽然意外,但没有犹豫:“是。”

“能说说具体是什么时间,负责哪个部分吗?”

方思慎边想边道:“我是硕士第一年就开始跟着导师做预备,那是共和54年10月。第二年,也就是共和55年,3月的时候,金帛工程正式启动。我的导师主要负责梳理秦汉简帛,我帮助整理民间这块儿,前后加起来,做了两年半的样子吧。”

“怎么只有两年半,金帛工程不是去年才结题?”

这番明知故问装腔作势,连方思慎都看出来了,直直盯着对方,道:“跟导师研究理念不合,主动退出了。”

那人也不再装下去:“听说你发现了工程作伪的证据,后来却遭人诬陷,迫不得已退出项目,所有研究成果都被人拿走,难道你不想公布真相,洗刷冤屈?”

因为带了警惕心,方思慎很容易便听出引诱的意味来。

他点点头:“想。”

“不如这样,你写份材料,我们可以帮你。”

方思慎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那人被他看得有点没底:“你可以相信我。我们只尊重事实和真相。只要你的陈述属实,就一定能还你清白。”

这时方思慎开口了:“刚才看您证件,是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员。而竹简真伪,属于学术问题。我不知道,原来国学领域的学术问题,归监察处管。”

这话一下噎住对方,方思慎却又接着道:“学术问题,终究要在学术领域解决。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要提请最高学术委员会成立专项调查组,请权威专家研讨鉴定即可。但我个人并没有这个资格,以金帛工程的地位,至少必须三名以上本专业高级教授联名,才能申请调查。您若真的肯帮我,不知能不能动员动员那些教授委员?”

没有人比方思慎更清楚,最高学术委员会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一申请。金帛工程把整个国学界都拉了进去,转身来这一出,不等于自己抽自己耳光么?

果然,那调查员期期艾艾几声,换了话题。

“听说你父亲对古董文物很有研究?”

“研究说不上吧,毕竟不是他的专业。不过做国学的人,感兴趣是肯定的。”

“不知道方博士是不是也对文物收藏感兴趣?”

方思慎长期钻研学问,条件反射般发现对方偷换了概念。

“对文物感兴趣,并不一定对收藏感兴趣。收藏成本太高,我和我爸爸都没有那个钱跟时间,有空的时候,不如多逛逛博物馆。”

调查员摆出一副咨询口气:“文物收藏成本确实太高,不知道当代艺术品投资怎么样?”

方思慎摇摇头:“我对这个不了解。”

三番五次绕不出成果,调查员不耐烦了,直接道:“你父亲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想请方博士解释一下这件事。”

方思慎陪他说了半天废话,眼看天色暗下来,着急去疗养院看华鼎松,闻言不由得反问:“什么‘真心堂’?你要我解释什么?”

话说出口,隐约觉得这三个字在哪里听过,一时也想不起来,更懒得特意费神去想。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爸爸在哪里有什么股份,要么你弄错了,要么他没告诉我,总之我没法给你什么解释。”

那调查员看他实在不似作伪,旁敲侧击问起了别的话题。

一场调查无果而终,方思慎急急忙忙冲到门口,电话在书包里尖锐地叫起来。他一边小跑一边接通,是疗养院的大夫。

“小方,马上过来,也许能赶上见你老师最后一面。”

一句话逼退了下班高峰时段水泄不通的人群和车辆,只剩下无边暝色,托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阳。

第八八章

京师大学国学院办公区入口处的主布告栏上,一张讣告占据了近半面积,十分醒目,过路师生都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个究竟。有人顺口就读了出来:“著名古文字学家、夏文字演进史专家、国家卓越贡献学者、高级教授、党员华鼎松同志于十一月十八日因病医治无效逝世……”

方思慎远远站着,越过堆叠的人头,看见白纸上纵横交错的黑色笔画,仿佛干涸大地上坼裂出数不尽的沟壑,倾九天之水也无法注满填平。

人群渐渐散去,他才一步一步走过来。

老师的去世,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年少时经历双亲离世,因为有过于广阔的空间和充裕的时间给他缓冲,供他想象,于是死亡好比天边缥缈的云,夜晚朦胧的梦,回味再三,才懂得伤心,用哭泣加以宣泄。而在如今所处的复杂现实里,死亡一旦发生,无数人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提醒你料理后事,催促你认清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个过程中,悲伤被飞快地碾压踩踏烤干,根本来不及凝成泪水。

方思慎站在布告栏前。单就这张纸而言,华鼎松的死,不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比叶遂宁气派得多。

这张讣告,是方思慎自己写的,也是他自己贴的。那时候,院办的工作人员为死者头衔争执半天,又打了好几个电话请示领导。方思慎本来一脑袋浆糊,反被他们吵得回了神,对“党员”二字提出疑议。

恰逢党务办好不师太在场,冷笑道:“华大鼎可是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他又没退过,怎么不是?”

方思慎疑惑:“我从来没帮老师交过党费……”

院办的人接话:“现在都是直接从工资里扣。党员才好,很多手续办起来要方便得多。”抄出一张大白纸,“这个是有称号的高级教授,用对开,上上周那个叶遂宁,是普通教授,就只能用四开。”

说着,扯张公文纸打草稿。方思慎看他明显只会写简体字,试着道:“您起草好稿子,我来抄行么?”

“怎么不行?学生替老师写,天经地义。”稿子拟得很快,并不问他意见,“那边大桌子写去,贴正对着大厅那块布告栏上。”

方思慎取了笔墨,像临摹竹简帛书般一笔一画写起来。谈不上多少书法艺术价值,可取之处不过在于凝重方正,有种类似雕刻的效果。

围观几人应景般赞了两句好字,方思慎充耳不闻,只在心里一遍遍回放老师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硬扎些。人活着,要硬扎些……”

贴好讣告,还回头咨询院办老师其他事宜。华鼎松治丧委员会头三位是院长、主管古夏语研究的副院长、院办主任,然后就是院办这位邢老师和方思慎自己。

“小方啊,按照华老的级别,进西山公墓是毫无疑问的。追悼会就定在东礼堂松柏厅,过去不少高级教授也是在这个地方。你知道,虽说丧葬费全额报销,但上边规定的数目许多年不变,现如今顶多能负担起几项最基本的开支。一般家属为了办得稍微像样些,都会再补贴一点。添多添少,是个心意……”说罢,一脸真切期待望着方思慎。

“可是……老师自己的意思,一切从简,连追悼会都不开。是黄院长说……”

华鼎松怎么可能在身后留一摊琐屑俗事为难自己的小弟子。早在中秋节国学院派人去看他,就表达了这个意愿。奈何撒手一去,到底说了不算。

“连追悼会都不开,像什么话。你也听见黄院长的指示了,华老是院里古夏语这块泰山北斗级的老教授,连个让人追思悼念的机会都不给,叫外边怎么看咱们?只是费用这块儿,追悼会安排在头七之后,光是这些天停灵的租金,一天就是八百。还好不是夏天,否则租冰柜什么的,至少翻倍。回头火化,再加上骨灰盒,还不知道什么价码。当然,这些算是基础项目,肯定能报,但松柏堂可是计时收费,何况到时候用什么棺、摆什么花,钱不一样,那效果差别大了。你不是一直帮他管着私人账目?总不至于一点积蓄都没有。”

方思慎实在不喜欢他说话的内容和口气,但还是解释道:“老师的积蓄是有一点,不过已经交代了去处,不敢动用。”

“华鼎松无亲无故,能有什么去处?”

方思慎正视着他:“老师虽然没有亲人,故人并不少。那点积蓄已经说好,要用于资助几位生活困难的老朋友。”

对方一脸愕然。半晌,将信将疑道:“这样啊……那我再请示一下院领导……”

方思慎站在自己亲手写就的讣告前,恍惚觉得老师不是被医生宣布了死亡,而是被面前这张纸终结了生命。

离追悼会还有三天,关于丧事安排,他有一箩筐的事要做,却突然生出一股浓重的悲恸,机械地迈开脚步,往华鼎松办公室走去。

没想到居然有两个学生在里边坚持干活。从老师病危到去世,方思慎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怎么过问课题了。学生跟他打完招呼,说了说进度,才问起华老的追悼会。虽然都知道这个课题属于华鼎松教授,但实际上,这些学生连老头的面都没见过,当然谈不上任何感情,也不受什么影响。只不过还是明确表态,追悼会当天一定会去送别华老。

紧接着一个学生道:“方老师,昨天有两个研二的过来,问我们什么时候搬。他们说这屋子院里拨给了楚风教授做办公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方思慎大惊:“什么?!”

楚风就是在他毕业论文答辩会上锋芒毕露的那位京师大学国学院古夏语教授。

另一个学生道:“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这地方不光是华老的办公室,也是我们课题组的根据地,怎么可能说搬就搬?再说他们什么凭据都没有,我看就是信口瞎说。”

方思慎站了片刻,道:“我去问问。”恍恍惚惚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叮嘱学生,“再有人来,你们不要理,第一时间通知我。”

办公楼是栋后现代风格建筑,整个国学院办公区呈u字形,领导都在另一边的楼上。方思慎不可避免地再次路过那张讣告,停住脚步凝神想了想。

老师说:“硬扎些。人活着,要硬扎些。”

他并非没有人情世故经验,心里非常清楚,那两个学生透露出的信息,很可能是真的。甚至,仅仅只是个开端。

忽然想到,如果是老师自己,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一定挥舞着拐杖,把他心目中的小兔崽子痛骂兼暴揍吧……想到这里,居然不觉露出一缕微笑来。

找到院长办公室,秘书说:“黄院长正在开会,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不知道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这可不好说……快的话半个小时,慢的话两三个钟头也有可能,这个会结束,后边紧接着还有检查工作……”那秘书说得几句,敷衍拖延腔调毫不掩饰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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