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方思慎转身就走。秘书以为他要离开,待见是反方向往走廊里头去,才追在后面叫:“哎!你上哪儿?你要干嘛?”
国学院的会议室都在这条走廊尽头。方思慎疾行几步,把门挨个敲两下推开,敲到第三间,果然一帮领导正围坐在豪华气派的圆桌旁。
“黄院长,”暗中吸口气,“能不能耽误您几分钟?”
领导们被意外惊到,表情都有些呆滞。这时秘书赶上来了,气喘吁吁要拖方思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快走快走,别干扰领导工作!”
方思慎抓住门框不松手。那秘书一时拖不动他,拉扯起来也不好看,僵持着等领导指示。
黄印瑜露出和蔼的微笑:“啊,是,是小方是吧?十分紧急吗?要不是十分紧急,你看这,我这正说到一半,能不能请你在我办公室稍微等等?”因为华鼎松去世,方思慎最近跟院长有过直接交道,是以还认得他。
方思慎有些为难。他知道这些人待人接物,故作姿态、信口开河,根本不用底稿。但真坚持不让,事情说不定会越来越糟糕。
黄印瑜生怕华大鼎的学生发起疯来跟死老头子一个脾气,温言安抚道:“放心,不管是什么事,该怎么办一定怎么办,你要相信组织。我这边很快就结束了,稍微等一下,啊?”
方思慎望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默然退出,顺手带上了门,回到院长办公室外的小客厅等着。那秘书十分不忿,但因了黄印瑜最后的态度,也不敢发作,冷着脸忙自己的。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会终于开完了,方思慎如约得到院长接见。
“院长,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今天找您,是因为听说院里要把华老师的办公室,也就是我们这个课题的研究室,收回分配给别的教授。”
黄印瑜微微一怔,随即慢条斯理道:“听说?听谁说?小方,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这可不好。”
“是楚风教授的两位硕士,到课题组来说的。”
黄印瑜心底暗骂一声沉不住气的蠢货。楚风自从评上高级之后,按规定应该配备独立的办公室,因为院里地方紧张,一直挤在集体教研室里,已经为这个闹了许久。前些时候黄院长被闹得头疼,觉着华大鼎反正活不长了,没多想就许了他。随口那么一说,姓楚的竟然等不及上门去赶人。原本就是真分给他,也没什么,然而最近刚得了点新消息,事情还须慎重些才好。
挤出一脸无奈:“咳!这个楚风,真是……他评上高级这么久,院里确实需要给他分配办公室,不过具体哪间,还没研究讨论,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动华老那间。你尽管放心好好带着课题组。这个课题虽说挂在华老名下,谁不知道你是他衣钵传人,具体负责的也一直是你。回头写个报告送到教务处,就由你正式接手吧。把这个课题做完,差不多也该有资格申请职称了。”
黄印瑜眼中满溢着殷切关怀:“年轻人,好好干,别辜负了老人家的心血和期望。”
方思慎愣住。没想到几句话意思急转,好似天上砸下个馅饼。
呐呐道:“谢谢院长,课题我一定会认真完成的。”
黄印瑜只当他受宠若惊,接着道:“华老的葬仪规格,也不能太寒碜。费用方面,院里已经研究决定,给予相应的补贴,绝不会要你动用老人的私人积蓄。总之,凡是我们能做的,一定尽力做到,让老人家走得安心。只不过……”
黄印瑜停下。方思慎看他刻意做出那副犹疑难过样子,心里忽然踏实了。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这回事。
“只不过,小白楼的房子,是学校的公房,人不在了,交还给公家,理所应当。别说房子,像华老这样的著名学者,是国家和民族的财富,他的一切都是属于国家的,也是国家给了他荣誉和地位。华老本人向来深明大义,对党和国家,对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他也曾亲自表示,百年之后将身外之物全部捐献给国家,以发挥最大的作用……”
方思慎心中震惊不已,原来他们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强自镇定:“请问院长,老师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中秋节院办去疗养院探望华老,老人亲口说的。可能原话有出入,但意思是错不了的。”
“可是,中秋节之后,”方思慎捏了捏拳头,“老师给过我一份亲笔遗嘱,一切后事由我负责,所有个人财产……由我继承。”
“哦,”黄印瑜看看他,“这并不矛盾啊。刚才也说了,华老的积蓄我们一分也不动,都归你。至于小白楼和这边办公室里的东西,你觉得能有多少私人财产?哪一样不是拿国家给的研究经费买的?要不是国家给了机会,给了荣誉和地位,又从哪里来的私人财产?年轻人,光做研究不行,要懂道理,要有点大公无私的精神。德才兼备,德毕竟排在才的前头,你将来的路还长着,把握好了,前途不可限量……”
方思慎盯着对方翕辟开合的嘴,一阵木然。纵然他早知道人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再一次当面见识,依然惊异于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但是他没有办法。他讲不出道理,也说不过对方。闹僵了谈崩了,老师的葬礼怎么办?尸骨未寒,就要为遗产吵个不得安宁么?
黄印瑜苦口婆心动员半天,正准备再来一轮恩威并施,方思慎开口了:“老师所有的藏书和文字资料,捐给学院图书馆,我没有意见,但希望挑选一部分手稿保存。文玩字画以及日常用品,也想留两样作纪念。另外老师曾亲口交代,要让我的师兄郝奕挑几样纪念品。”
黄印瑜赶忙道:“这个没问题。”
方思慎想,既然这样,那就如对方所言,努力发挥最大的作用吧。
“还有,除了捐给图书馆的东西,剩下的我要求在校史馆开辟一个专柜收藏展览。”
“可以可以,这个想法好,非常好。”
“另外,我要全程参与整理遗物的工作。”
“当然,当然。”
方思慎疲惫不堪地下了公车,以比平时更慢的速度往家里走,仿佛拖不动步子。一辆车停在身边,方笃之打开车门:“小思。”
“爸爸?”
“从外边回来,准备直接到楼下,正好看见你了,一块走走也好。”说着冲司机挥挥手。
自从上次“开会”归来,方院长就多了一名专职司机。
那司机探出头:“院长,都到这了,您二位一起上来,我还送到楼下。”
方笃之笑:“拉儿子上去,那是公车私用,不好。”
司机也笑,慢慢开车跟着,进了校园,鸣笛示意,往专用车库去了。
父子两个到家,方思慎把今天找黄印瑜的事略微说点,方笃之一巴掌拍在书桌上。
“无耻之尤,欺人太甚!姓黄的老匹夫,夺人遗产这种断子绝孙丧尽天良的事也干得出来!”
方思慎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不顾风度破口大骂,慌忙扶住:“爸,您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伤身,犯不着。”
方笃之也知道不能让自己犯病,坐下歇了会儿,才道:“黄印瑜这老东西,两面三刀,阴险卑劣,当初明明是他接了洪要革的钱,拿墨书楚帛当幌子。为什么查来查去,查的尽是别人,他倒啥事没有?华大鼎气还没咽尽呢,就这么公然欺上门来,要不是我……”
要不是方院长自顾不暇,岂能让儿子这般受人欺侮。
看父亲又要动气,方思慎只好安慰他:“爸爸,其实也没什么。老师的藏书,原本就建议我捐给图书馆。至于其他的东西,能放在校史馆保存展览,也挺好的。”
方笃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你真是……白跟了华大鼎这么久!他为什么要给你遗嘱?为什么把东西都交给你?就是不想给那帮人插手的机会!一旦黄印瑜插手,你以为还有你置喙的余地?你以为你将来还能在狗屁的校史馆睹物思人?你啊,还是太天真了……”
“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你手里有经过公证的亲笔遗嘱,那是最具法律效力的文件。把原件收好了,多影印几份,相关人等都呈送一份,再贴一份在你们办公楼讣告旁边。他黄印瑜要敢动,直接法庭见。这是为了抢一个‘理’字。除此之外,尽快找人把东西都搬走,毕竟房子不是私产,他们随时有借口收回。”
方笃之强忍着硌应:“这件事,爸爸没法帮你。你在学校,不是……不是有关系好的学生?找几个可靠的人帮忙,哪怕在外边临时租一个地方,先把东西统统转移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方思慎听得发懵又发苦。
追悼会还没开,就要去抢东西,怎么做得出来?
也许,如果某人在,追悼会也好,抢东西也好,都能做得周到又妥当,真正让老师安息吧……
第八九章
华鼎松追悼会前一天,郝奕抵达京都,入住京师大学国际会堂宾馆。
曾经创下前无古人五年学历记录的国学院落魄博士,此时逢人一张名片:凉州玉门书院国学系高级教授兼副系主任,点头哈腰微笑:“偏远地区,小门小户。不怨杨柳,但求春风一度。”
接到名片的人无不被他逗得一乐,随即拈酸沾醋来一句:“哟,恭喜,副系主任,高级教授了,升得真快啊。到底还是地方上编制松,机会多,在京里熬到头发白也没你级别高呢……”
等晚上单独跟方思慎见面,郝奕习惯性地先呈上名片,然后表情僵了僵:“师弟,别笑话师兄。”
方思慎把名片放到口袋里:“怎么会?知道师兄过得好,老师一定很欣慰。”
郝奕笑:“你还不知道老师的脾气,指不定把我这个不肖弟子损成什么样儿呢!”说着,笑容还挂在脸上,眼眶却慢慢红了。
方思慎真正跟郝奕打交道,不过一个学期,谈不上多么熟悉。只是因为华鼎松的关系,师兄弟之间的信任度相当高。郝奕在玉门书院翻滚四年,从普通讲师一路升到如今的位置,虽说占了庙小菩萨大的优势,但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曲折艰辛,早已把这位昔日落魄书生大肆改造一番。
然而方思慎不是别人。更重要的是,方思慎与他目前处境没有半点利益纠葛。惯常所戴的面具伪装不觉都卸了下来,两人互相诉说别来境况,共同回忆恩师风范,推心置腹,情真意切。方思慎听郝奕问起,就把老师临终点点滴滴,凡是能说的都说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也一一给师兄做了交代。
郝奕把床板捶得砰砰响,连给了好几句国骂,最后却问:“你这个博士后准备在京师大学落脚吗?”
方思慎想起父亲近况,原本说好手头的课题一了,就转到人文学院去,如今看来,却是前途未卜了。轻轻摇头:“不好说。”
郝奕叹口气:“师兄跟你说实话,当初我是留不下,凡是能留下的,你看谁愿意走?你既然已经留下了,万万没有自毁前程的道理。人在屋檐下,低头好办事,退一步就退一步吧。老师一辈子洒脱不羁,向来不看重身外之物,最分得清虚名实利。若他老人家在这里,一定也会以你前途为重。为这事得罪黄印瑜,往后只要你还在国学院一天,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犯不上。”
这几句话设身处地,老练透彻。方思慎大觉意外,继而感动非常。忽然想起父亲给自己出的主意,那可是丁点后路也没留,难道他就不担心儿子在黄印瑜手下日子难过?还是说……
也许方大院长的实际处境,未必像他某些时刻表现出来的那样窘迫。又或者,方大院长心里,巴不得儿子快点儿跟京师大学闹翻,好回到自己羽翼庇护之下。
方思慎揉揉额头。果然身边都是聪明人,动脑筋的频率和强度被逼得升了不知几级。
似乎无论怎么做,都不是他心里能够认可的方案。但眼下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明天好好送老师最后一程。之前只他自己,一应事务独立扛下,这会儿师兄来了,尽管实际帮不上什么忙,也仿佛有了支撑。
正要跟郝奕商量明日追悼会的细节,却听他开口道:“想当初走投无路,老师侠义心肠,不嫌弃我愚笨鲁莽,收留门下。说是学了五年,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限于资质,长进有限,浪费他老人家许多时间精力,每每思及,常怀愧疚。幸亏有方师弟你承了衣钵,师门学术不致后继无人。在老师心里,东西恐怕不算什么,能不能将学问发扬光大,才是根本所在。放眼大夏,哪里还有比京师大学国学院更高更大的平台供你施展?来日方长,将来你独当一面,何处不可去?如今刚刚起步,纵有诸多不如意,也先忍忍。只是难免会有人说闲话,拿老师的东西换自己的前程――
郝奕笑了:“焉知此非正中他老人家下怀者乎?”
也许旁观者清,郝奕置身遗产归属之外,处世经验丰富,又肯真心为方思慎考虑,一下子替他廓清迷雾,抓住了本质问题。
方思慎心头一凛:“师兄说的是,我明白了。”
共和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夏历十月十六,岁在辛卯,阳月既望。
京城西山公墓殡仪馆东礼堂松柏厅,正在举行京师大学国学院著名教授华鼎松的追悼会。因为院方提前正式发布了消息,本院有关系的师生、兄弟院校同专业人士、华教授生前有过往来交情者,出于各种理由,陆陆续续竟然来了近千,与临终病床前冷清景象对比鲜明。不仅国学院领导讲了话,连京师大学校长施钟起都露了面,可说哀荣备至。
松柏厅入口处,堆满了各方赠送的花圈,大门两侧一副挽联从天花板直垂至地面: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山崩于斯泣鼎足兮斯已夫!
黑缎面银丝线绣字,肃穆又气派,两句话更是配得贴切精巧,上联赞风骨品格,下联谈学问地位,且嵌入了逝者的名字。这副对联是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一早派人送来的。来自对手的赞誉当然比自己人吹捧更有面子,是以院办负责丧事的邢老师立刻请示领导,把原先挂的挽联换了下来。
人文学院院长方笃之更是亲自到场,因为事务繁忙,只鞠了三个躬,便匆匆离开。方思慎与郝奕两人站在前边鞠躬答礼。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方思慎知道,父亲正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以安慰与支持。
临近中午,吊唁的宾客渐渐稀少,两位女士捧着素色鲜花走进来。两人年纪都不轻了,然而样貌气质均属上乘,十分出众,旁观者猜想不知是华教授生前什么故人。她们默默放下鲜花,鞠躬致意,然后走到答礼的亲属面前。
方思慎缓缓抬头。这一上午不停弯腰,加上心情哀伤,支撑到这会儿,已经有点恍惚。眨了眨眼睛才认出来,面前站着的,竟是秋嫂和她那位仅有几面之缘的好友何女士。
秋嫂看着他,露出几分担忧神色:“小方,请节哀。逝者已矣,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方思慎万没想到这二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