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教授依旧风度翩翩,只是表情不甚自然,说出来的话客气得很:“方博士,有几个学术问题想跟方博士探讨探讨,能不能耽误方博士一点时间,一起吃个饭,深入谈一谈,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一眼。贾副院长找自己很好理解,却不料脾气那般高傲的楚教授,居然也回头找自己。原来楚教授的高傲是应时而动,因人而异的。
摇摇头:“对不起,我恐怕没有时间。”转身就走。
楚风急追两步,挡在他前面。路上到处都是人,方思慎厌烦到极点,却别无他法,吸口气忍下,看他到底意欲何为。
毕竟是学术界摸爬滚打混出来的精英,楚风的神态这时再无一丝别扭,面带微笑:“用不了多少时间,一顿便饭而已。反正你也要吃晚饭,我也要吃饭,顺便聊聊。方博士学识渊博精深,品格谦逊诚朴,是大家公认的……”
方思慎实在忍不下去了,冷冷打断他:“楚教授,您太健忘了。就在几个月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敢问教授,何前倨而后恭至此?”
这是他能说出口的最重的讽刺了。楚风脸色微变,一时没接上话。方思慎趁他愣神的工夫,赶紧飞快离去,躲进宿舍。一边走一边想,怪不得父亲连着两周叫自己先别回家,方副司长新官上任,门槛只怕被人踏破。其实方笃之一向小心,只要儿子在,应酬上的事几乎从不往家里带。不过因为最近炙手可热,难免有点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晚上跟洪鑫打电话,说起这些事,洪大少在那头哈哈大笑:“姓楚的就是个小卒子,不用理他。你跟姓贾的说,马上给你提职称,让你正式做课题负责人,追加二十万课题经费,否则一切免谈!”
方思慎想起贾副院长话里意思,不得不承认,洪鑫的提议,符合各方利益。惜乎此一时彼一时,经过几番转折,人纵然还在,物却有可能面目全非了。
轻叹一声:“你不知道,我在几本期刊上看到过课题组发的论文。急急忙忙东拼西凑,花里胡哨搞出一大堆,尽是水分。原先确定的框架和细节,也被他们拆得七零八落。所以,”心灰意冷,却也惋惜心痛,“所以,这课题于我而言,已经成了鸡肋了。”
洪大少曾经热衷三国游戏,熟知鸡肋典故,道:“鸡骨头怎么了?本来就是你的,哪怕拿回来喂狗呢,干嘛给那帮孙子剩下?”
方思慎便笑。自己思路当然跟他不同,心情却不觉好了很多。
第二天周五,方思慎在图书馆查阅期刊,把课题组发过的论文都检索出来重新看了一遍。即使成了鸡肋,当初承载的意义和付出的心血也无法抹杀。被人重新提起,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动摇和不舍。
看了大半天,从图书馆出来,想一想,给江彩云打了个电话。
女孩子惊喜交加:“呀,方老师!我攒了一堆问题,正想找机会问您呢!”
“对不起,江彩云同学,我今天在《三江学报古夏语专刊》上看到了你们的系列文章,虽然有些冒昧,但是……”
“啊,方老师,你看了,看了――”江彩云情急之下,拿出小女生撒娇姿态,“您别看,千万别看!”
方思慎失笑:“我已经看了。”
江彩云无端羞愧,声音越说越低:“那您能当作没看过吗?我知道,写得太烂了。那个系列,本来是一篇的,楚教授让我们加了很多引文,三个分论点拆成三篇。其中两篇后来添了点别的内容,改改文字,过一个月又发了一遍。每篇论文一千块钱版面费,自己掏一半,课题经费里出一半,同学们都觉得很划算,投稿非常积极,我本来不想的,但是……”
原来连鸡肋都已经算不上,化作一滩鸡粪了。
方思慎默默听着,等她说完,道了声谢谢。那一点动摇和不舍,彻底消散。回复了江彩云几个问题,就把电话挂了。换作过去,也许还会劝说几句,现如今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果个人只是一片飘叶浮萍,又怎么可能不在社会大潮中随波逐流?中流砥柱,非钢筋铁骨不可。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必空费口舌,给旁人平添搅扰。
方思慎跟父亲说好清明节白天先去西山公墓看看老师,下午回家。洪鑫这些日子忙得很,何况清明这种节日,在他此前的生活中,还远不到引起重视的地步,因而根本没注意4月5号有什么特别。方思慎听着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声响,像是办公场所,问:“今天没有应酬?”
“没。新到了一批邮品,没做过,得多准备准备。你在家里?”
“在学校,明天回去。”上周日两人谈及这周安排,方思慎看他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事情一口气排到了下个月。若说去西山公墓看老师,必定想尽办法抽空,干脆忍住没提。
“我下周得回河津一趟。”
方思慎不由得有些紧张:“家里有事?”
“是二姐跟二姐夫带着孩子回来看我爸妈,我得回去看看。”
“啊,那你路上小心。”
有人过来跟洪少请示,电话匆匆挂断。方思慎着手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祭奠用品早已备好,唯一的遗憾,是暂时没钱给老师买瓶足够好的白酒。想起寒假里照例帮老师寄钱资助故人,须在灵前汇报汇报,打开抽屉,拿出盛放杂物的小盒子,翻找当初的汇款单据。谁知盒子最上边搁着的,居然是圣知科技技术总监聂明轩的名片。方思慎拈起这张小卡片,略微犹豫,扔进了桌边垃圾桶。
顺便把小盒子里的东西倒在桌上整理,一张名片素雅精致,内容却陌生:何慎薇,头衔是某协会东方文化顾问。翻过来,才发现刚才看的是背面,正面印着西文字母:shannon ho。原来是何女士。收到名片那天根本没来得及细看,把背面完全漏掉了。
又翻检了一会儿,方思慎蓦地停住。重新拿起何女士那张名片,盯住背面的夏文。
何慎薇。对于夏国女性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传统芳名。
手指禁不住颤抖起来,伴随着支离破碎的画面,脑海中响起遥远的声音。
“……阿致,你的名字可不是爸爸瞎起的。你这一辈,排的是致字,你不喜欢致柔,我觉得很好啊。你看,致君致身,咱们肯定不能用,要遭批判的。致诚致化,太辛苦,爸爸不想你背个这么辛苦的名字。致高致远,未免太俗气,说不定早被你的兄弟姐妹们用过了……嘘――别说出去!你有兄弟姐妹,当然不在这儿。同族的,处好了也一样亲……我当然也有。我排的慎字辈,一个堂兄叫慎言,一个叫慎行,还有个小我半岁的堂妹叫慎微。没错,我们何家的女孩子,向来跟男孩子一起论资排辈……时间太久,他们大概都不记得我了吧……”
何慎薇。
三个字,方思慎盯着不知看了多久。抖着手拨出电话,在急促而剧烈的心跳声中,焦急地等待着盲音结束,然而等来的却是“对方已关机。”名片上还有一串数字,明显是海外号码。方思慎冷静了一下,试着给秋嫂打过去。
“小方,什么事?”
“秋嫂,我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下何女士。”
秋嫂笑了:“我还以为你要查洪少的岗。他最近出去,带的哪个助理,我都知道……”
方思慎大窘:“咳,秋嫂……”
“好了,不逗你了。shannon回国去了,下个月回来。你着急吗?着急我叫她联系你。”
那股迫不及待的情绪突然消退,方思慎平静下来:“不着急,想问点几十年前的掌故,也许何女士知道。”
“那等她回来我就告诉你。”秋嫂话音里带着戏谑,“我说小方,你真的不查查洪少的岗?你就这么放心,把他扔在花花世界里经受考验?……”
方思慎硬起头皮受着,等那头终于调戏够了,心满意足地道声再见,才长吁一口气。
理智告诉自己耐心等待,心情却很难真正平复。往事缠上梦境,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本该早起出发,结果醒得比平时还晚。头有点昏沉沉的,洗了把冷水脸才好一点。刚要下楼,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后听见那头说:“方思慎,我是楚风。我需要跟你谈一谈。”
方思慎头更疼了。
“对不起,楚教授,我觉得你我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我在你宿舍楼下,如果你不下来,我只好上去找你了。”
“那好,麻烦你稍等。”方思慎背起书包,预备打个招呼就走,谅他也没胆子跟到墓地去。
出楼门才发现天空里飘着雨丝。一个男生对天长吟:“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咿――呀――”一头扎进春雨里,找女朋友约会去了。
正犹豫是不是上楼拿把伞,就看见楚风走了过来,方思慎只好迎上去,隔两步站定:“您有什么话,麻烦就现在,一次说清楚吧。”
楚风倒是撑着伞,绵绵春雨里一身气派。似乎酝酿了一下,才开口道:“方思慎,我跟你一样,也是受害者。”
方思慎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楚教授表情忧伤,声音沉郁:“我知道,你我因为课题的事曾经有些不愉快。但那完全是因为我上了某些人的当。有人一心谋夺华老留下的遗产,出尽卑劣的花招逼迫你,只可惜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其中内幕,纯粹服从院领导安排,接管一个失去负责人的课题,以免其半途而废。我要是早知道你为这个课题做出的成绩,早知道某些人不安好心,怎么可能愚昧到被人当枪使,伤人伤己。”
黄印瑜已经过了六十五,眼看就要退位。这就是为什么他一门心思捞钱,捞得无所顾忌。只不过他混到头可以拍屁股走人,别人却还得在新上任的方副司长手下讨生活。因此贾副院长找楚风谈了两次,就充分达成了共识。楚教授非常积极地配合院里工作,竭尽全力跟方博士修复关系。
“这个课题交给你来做,确乎实至名归,我楚风退位让贤,绝对心甘情愿。你知道,我这个人性子直,爱冲动,过去那些误会,都是因为偏听了某些人的挑拨……”
方思慎盯着他的脸。事情从那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心中一股浊气,堵得直反胃,比起当初被对方诬陷贪污课题经费时的憋屈愤懑,还要难受。
雨渐渐大起来,湿润的雨丝凝成水珠,啪嗒啪嗒落到身上,一砸一个水印。
方思慎不管他还想说什么,断然道:“对不起楚教授,我既然已经退出,您和您的课题,与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麻烦您以后再不要来找我。我该走了,再见。”
楚风上前两步:“你没带伞,要去哪里,我送送你。”
方思慎退出一大截,整个人散发出沁骨的冷意:“今天清明节,我去西山公墓骨灰堂看老师,楚教授莫非也想去送一炷香火?”
见楚风被吓住,转身就跑,冒雨冲进地铁站,捋一把滴水的发梢,靠在冰凉的不锈钢栏杆上。
第一一章
西山公墓地铁无法直达,还须换乘城郊公车。方思慎出来晚了,恰赶上扫墓的私家车流,晃悠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撑开在车站买的劣质雨伞,书包抱在胸前,一级级踏上公墓台阶,任由斜风细雨侵湿了外套。
骨灰堂外排着长队,人虽然多,却一片静默。终于排到方思慎,在入口登记过,随工作人员请出老师的骨灰,亲手将盒子擦拭一遍,轻轻放在公祭台上。因为人太多,厅里好几家同时祭拜,嘶声大哭的也有,无言啜泣的也有。
方思慎拿出二两装的小瓶西凤白,打开瓶盖,把汇款单据压在瓶底,点起三枝香,默默低头站立。
此时此刻,站在老师的骨灰前,更是站在漫漫人生的半途中。
苦心孤诣,独守沉潜的学业,越往下做,就越寂寞。偶尔抬首四顾,他人尽在别处,那学问遥远黯淡,犹如城市夜灯照耀下隐晦不见的一钩弦月。
反复挣扎,不肯退缩的坚持,越往前走,就越迟疑。蓦地回首反思,早已步步蚕食,唯恐终有一日,落得微生蝼蚁遭遇海吸鲸吞,终将片缕不存。
竭力包容,尽心付出的感情,得到越多,却越不满足。骤然垂首思量,心中怒涛翻涌,竟是贪念横生,欲向浊世红尘索取一个没有限期的未来。
未来。展望未来,一片朦胧。
如果老师还在,一定可以解除人生更多迷惑,赐予自己更多力量吧……
老师定然早知今日,所以才会抓着自己的手告诫:活着,硬扎些。
人太多,限时祭拜,很快时间就到了。方思慎走出骨灰堂,不想就这一会儿工夫,天边乌云浓如泼墨,雨势竟然大了许多。气温骤降,冷得他连打几个喷嚏,脑袋震得嗡嗡发疼。
这熟悉的感觉可是久违了。自从去年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之后各种食疗药补,算起来一年多没感冒过。就连秋冬最苦最累的时候,也安然无恙挺了过来。果然忙里操心闲来生病,方思慎捧着越来越沉重的脑袋,望着眼前潺潺雨幕,很客观地估计了一下,大概没法凭一己之力回去。等候大厅早没了地方,最后在仿古山门宽阔的屋檐下找了个空儿,靠着墙给洪鑫打电话。
“你到家了?今天怎么这么积极,不等我晚上给你打?”那头听起来心情甚好。
“我在西山公墓。”
“怎么上那儿去了?”
“今天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