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那批烟土,镇长特地派出罗云镇的保安队随行。一来是为了安全,二来对白家岙这帮乌合之众也是个警示,告诉他们这一亩三分地到底是跟谁姓。
消息一放出来,白堡坡同落雁岭上的两窝人全都磨刀霍霍的拉开了架势。
镇长带头贩运烟土,这是大不义,万长河肯定不会错过里面大捞一把的机会。而赵宝栓沉寂许久,对于这笔生意同样觊觎。
土匪说的好听点,还讲究个“义”字,但要想平白无故想揽起几百号人,谈何容易。
起码你得有钱有枪,养得起,装得起。
赵宝栓想得明白,这趟生意,他志在必得。
这天上午,他就把手下几个师爷相当的人物齐聚到了自己屋里。沈延生是外人,被他赶出去遛弯了,可也不是单放出去,有瞎眼跟着他。
临出门,沈延生很是鄙夷得看了看那两个毛毛糙糙的臭皮匠,这其中就有肥着胆子调戏他的刘炮。
就这几个粗人凑到一起,难不成还能弄出什么锦囊妙计来?反正他是不信。
白堡坡这块山势较陡,前面看是茂密的树林子,背面却是无处下脚的悬崖峭壁。直上直下的山路没有正经台阶,沈延生随便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脚底下痛得厉害,半步也不愿动了。他挨着块水边的大石头坐下,一直跟在后面的瞎眼健步如飞的赶上来。
他在这里待得久,脚也熟,路也熟。看出沈延生吃这山路的苦,就笑嘻嘻的从后腰掏出个牛皮水袋递过去:“大嫂,你喝呗。”
沈延生抬头睨他一眼,发现这小跟班有一口好口牙,雪亮雪亮的十分整齐。
“你叫我什么?”他不悦的开口。
瞎眼蹭蹭脚底的山石说:“我知道,你是我们赵哥从山底下抬回来的,睡也睡了,可不是大嫂么?”
瞎眼其实不明白这男人和男人到底怎么睡,可刘炮是这么说的。他说这个男学生和老大在炕上办过事儿,所以要自己时刻盯紧这位准大嫂,关键时刻,还可以算是立功。
尽管刘炮这人经常信口开河的没有正经,但赵宝栓也确实是把屋子腾出来给这男学生住了,这点总假不了。所以瞎眼对沈延生特别好,鞍前马后的,怎么伺候赵宝栓就怎么伺候他。
蹲到地上给沈延生捶了捶小腿,他一脸谄媚的说:“大嫂,我们回去?”
沈延生接过牛皮水袋喝了口,仰头环视周遭,并不回答。
他们处在一个小山涧里,老远的崖壁上垂着瀑布。山水激流奔腾的下来,冲刷过一径卵石水草,淌到他们面前便成了清澈透明的潺潺细流。
沈延生享受着瞎眼零碎的拳捶掌揉,颇有滋味的问道:“小眼睛,你想不想去底下的镇里呆着?”
瞎眼一愣,马上说:“这儿挺好,干嘛非得下去。”
沈延生抬脚朝他裤裆里勾了一下,差点把人顶出去。
“没世面,这山上可没镇里好。”
瞎眼憨厚的笑了笑,提着裤腰站起来:“镇里不是不好去么,再说了,我跟着我们老大。”
老大?你们老大可活的比你们周全!
心里讥讽,沈延生说:“跟着他?跟着他这么打家劫舍的过浑日子?”
瞎眼吸了吸鼻子,歪头捶着沈延生另一边的小腿:“这怎么是浑日子,总比我下山要饭又让人欺负来的好。”
“出息,土匪可不是什么长久活,你就甘心这么一辈子窝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这一次,瞎眼不回答了,光是抿着嘴憨憨的笑,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沈延生俯下身,用手轻轻的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寸头。
“哎,我问你,你跟着那帮人下山抢过东西么?杀过人么?”
瞎眼摇摇头。
沈延生说:“那你这土匪可怎么当的?清清白白也不杀人也不越货,万一哪天真让人给剿了,不是冤枉?”
“剿不了,咱们老大可厉害呢,镇长都琢磨着这事儿多少年了,还不是拿咱们没办法。”
“厉害?聚了一屋子土包子学人家开会,这就叫厉害?开什么会,一窝草包,臭皮匠都顶不了半个。”
“那是咱们老大对这趟活上心呗。”瞎眼说,“镇长的生意油水多,不捞白不捞,这一路可不止我们盯着,对过山上还有万长河呐。”
万长河?又听到这个名字,沈延生琢磨起刚来的时候刘炮说的话。看样子,这姓万的跟赵宝栓是同行,怪不得,一碗饭两个人吃,能不眼红犯急?
两个人又在溪边歇了一会儿,回到山上,天已经擦黑。
赵宝栓和那一帮开会的不在屋里,沈延生就大摇大摆的脱鞋子上炕。
刘炮给他找来两件半旧的裤褂,他嫌东嫌西偏不爱穿。所以只要吃过晚饭不出门,他就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用被子捂起来。
肚兜辟邪又镇灾,被他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收起来,至于来时候穿的裤衩,早在内天晚上就被赵宝栓这猴急的给撕烂了。
仰面朝天趟在热炕上,底下暖融融的柴火烤得他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伸手下去握住腿间的器具,他压在被褥上扭了扭屁股。不疼了。
他在这里住了好久,什么事情也不干,渐渐的腻起来。早先在家虽然也不干活,可毕竟还有娱乐活动。闲暇之余看看报纸跳跳舞,他还要跟着留声机里的唱片盘子哼上两句。可现在,整日的除了听鸡叫虫叫,他连支像样的曲子都听不到。这就好比一个终日荤腥的地主偶然尝了两朵山里的蘑菇,起初是回味无穷,可天天吃日日吃,就腻了,腻到甚至连味道都不想闻见。
干躺着不动,他两个眼睛定定的眸子漆黑,心里却大大的骚动。
到底下不下山?
这一旦下去,必定要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北平这么远,他又没钱,一路上兵荒马乱的,指不定还有多少危机四伏的险境。与其唐僧似的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去攀那位不知道有没有的远亲戚,还不如就此留在这山上来的惬意。
可这留下得有名目,名不正言不顺,赵宝栓真能留他到几时?再说了,就算人肯留他,他又真的就甘心在这山窝窝里做一辈子不入流的土匪?
沈延生读过书,还是个含着金汤勺的主,虽然没有什么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可他决计不肯这么埋没自己。山下的世界花花绿绿,他肯定是更爱那花花绿绿的世界。
翻身对着炕外,他抬眼看到那房梁上悬的大绸花,不知道是人忘了往下摘还是根本就懒得摘,红彤彤的一大朵,绽在交错的深黑色梁木间。
一股子怨气从肚子里冲上来,沈延生又想起了赵宝栓。
这狗日的!头天夜里还抱着自己又亲又抱,恨不能把张嘴都和jb一起嵌进身体里去,转天就连面都不敢见了。这叫什么?!
沈延生不平,可又想在对方面前正起身来,他得让赵宝栓正眼看他,而不是一味的回避他开花的屁股。
钻在热被里一翻身,满肚子怨气灼得他两个眼珠子乌润润的发黑,躺在炕上忿忿的想:妈的赵宝栓,老子可不是白睡的!
第二天,刘炮揣着两个大玉米棒子来敲沈延生的门,还没响两声,门就自己打开了。沈延生站在当门口,院里的太阳照进来,照得他脸蛋雪白。
刘炮眼睛一眯,贱兮兮的笑起来:“哟,这才刚叫门,你就来开了?是不是早就盼着我来?”语气流里流气,就跟久涸的光棍调戏小寡妇似的,可沈延生没功夫搭理他。抽手摘去他怀里的玉米棒子,立马就要关门。
刘炮嘴里哎呦哎呦两声,把脚踩过门槛去,硬卡住两扇即将关闭的门。
“怎么了你这是?”
“不怎么,嫌你嘴贱,不乐意让你进门。”
刘炮笑道:“怎么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屋的主人了?”逆着沈延生的力道,他推门就进。沈延生睨他一眼,低头嗅了嗅手里的玉米,扭身往炕边去。
瓷人闷声不吭的在自己面前吃玉米,红口白牙动得刘炮心里又痒嗖嗖的贱起来。探身挨上去,他低低的叫他:“哎,学生哥。”
沈延生转着手里米黄饱满的棒子,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学生哥,你给我出个主意呗。”
眼珠子一转,沈延生眼里的不屑斜斜的从眼角射过来:“你?”
刘炮点点头:“是啊,昨天我们老大不是张罗着开会么,就为了我之前说的那波烟土的事儿。你念过书见识也广,帮忙出个主意支会支会?”
沈延生哼笑,也不吃玉米了,直接把剩下的半根还到刘炮手里:“大早上跑来找我,就为这个?”
刘炮讪笑,低头就着人吃剩下的啃了一口说:“也不是,我就是来碰碰运气。”
沈延生说:“主意不是没有,可我总不能白白给你们办事。”盯了一眼刘炮手里的玉米,他接着说,“鸟为食人为财,你们窝在这山头上肯定也不是为了称兄道弟的拉帮结伙。”
刘炮接茬:“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沈延生:“条不条件说不上,我只拿我自己该得的一份。”
5第五章
日头遥遥的一粒刚爬上坡,保安大队的队长仇报国带着镇长的商队已经快到万塔镇的地界了。连夜赶路,他们一刻也不敢耽搁,因着过了这万塔镇之后就是匪患成灾的白家岙。镇长催的急,底下好几家烟馆都等着来货开门,而仇报国本人更是焦虑万分――傍晚之前不过白家岙,这一个白天的路都白赶了。
罗云镇的保安队,本来就跟镇长家的私人卫队差不多,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偶尔派下活也不轻省。就像偷偷摸摸运送烟土这种事情,放着汽车不用,非得用马车费人力,这不是白白把肥羊往狼嘴里送么?
骑着大马走在队首,这位刚上任不久的仇队长低头往自己边上看了看。跟大马并首前进,是一只小驴驹子。因为腿短脚程慢,所以骑在驴背上的少年不住的高声吆喝。
挥挥皮鞭,他把脸转向仇报国:“仇队长,一会儿到了万塔镇,我要喝汽水。”
仇报国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说:“行,你想喝什么都行,不过你可得好好给我呆着别乱跑,我们在万塔镇呆不了多久,天黑之前一定要过白家岙。”
“不就是两个土匪么?至于怕成这样?我叔叔天天拿粮食养着你们,好枪好炮的装着,怎么唯独没把你们的胆子也揪出来练一练,几个土匪,怕成这样。”扭头在驴背上颠了颠,少年显得很不屑。仿佛那些言传的匪事不过是闲暇时拿来取乐讨闲的传奇故事,不足为惧。
“仇队长,你到底有没有见过白家岙那些人啊?”
仇报国说:“侄少爷,你这是看不起我呢?”
少年说:“你肯定是没见过,光听人说说就腿肚发软了吧。”说完,他咯咯咯的笑起来,仇报国心里起火,却不能对着小孩儿出。本来,要不是年前死了队长,这位置还轮不到他来坐,可谁想凳子都没坐热,就挨上了这么份棘手的苦差事。
眼下对着镇长家大侄子虞定尧,他有苦无处诉,起手甩了一马鞭,夹住马肚子往前冲出几步。
虞定尧的驴子慢,本来就紧赶慢赶,当下就被彻彻底底的丢到后面去。这位少爷习性顽皮,娇生惯养的又淘气,加上这趟是偷偷从镇里跑出来的,没了大人在身边约束便愈加的无法无天。整个保安队上上下下,全成了他任意差遣的下人,一个不如意就能跟你撂脸子。就拿他现在骑的驴驹子来说,也是从过路人那里硬抢来的。
仔细想想,其实保安队跟白家岙的土匪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他们有人养,人家靠自己。说到底,在这兵荒马乱的现世,还真没有什么可以明辨的是非曲直。
仇报国仰头看路两边拔高的山崖,忽然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马蹄声踢踢踏踏砸着一道的土路,所到之处尘土飞扬。
仇报国不是晋州本地人,只是几年前头脑发热从家里跑出来,混在了这罗云镇。跟他一样没头没脑的还有几个年轻学生,一个个都初生牛犊不怕虎,怀揣壮志的求报国,却又不肯花心思做学问。一知半解的学了半桶水,就敢出来瞎晃荡。
只不过仇报国运气好,赶巧混上了队长的职位。
说句实话,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谁没有一点想法抱负,谁不图着自己升官发财权高位重。不上不下的憋屈在这么个小小的罗云镇里,仇报国是过一天算一天,就是偶尔有什么冲动的苗头,也会被那几个到手就花的大钱冲的烟消云散。
此时骑着大马迎着山风,他心里隐隐的泛出许多骚动的苗头。
出门之前,有朋友请他去喝酒,一方面是给他送行保平安,另一方面则是暗示他这趟出去路途凶险。
究竟顺不顺不知道,不过这趟从出来就不是个好开头。离开罗云大半天,就有小的报来说在一辆马车上发现了镇长家的侄少爷――虞定尧。
当时仇报国正坐在一辆车上琢磨朋友的那番话,陡然得知自己队伍里多出一个拖油瓶,脸都青了。
镇长没有儿子,只有这一个过继而来的侄子,虽说名头上还是叔侄,可跟了他的姓,其实就是给他做儿子的。镇长疼这个准儿子,准儿子却不给他争气,不好好念书就知道玩,看吧,这次直接玩大发了。
仇报国想过要人送他回去,可小侄子不依,躺在山道当中又是哭又是闹,还说要他叔叔收拾他们这一拨人。百般无奈,又懒得麻烦,仇报国只有带着这位小少爷一起上路。
颠颠簸簸半个多月,虞定尧一直不安分,仇报国虽然不乐意,可慢慢的也琢磨出一点门道。
要说啊,这凡事都没有绝对的好坏,好比虞定尧这颗烫手山芋。虽说不好抓,但关键时刻,兴许还能用他来保命――镇长不是爱这侄子么,那他就是块免死金牌。只要顺利的跑过白家堡这一关,管他丢不丢烟土,横竖不会一命呜呼。
扭头看看驴驹子上大呼小叫的小孩儿,仇报国忽然有种洋洋自得的欣喜。
路途凶险?出来混哪有什么路途是安稳坦荡的?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天送这枚小子过来,就是保我一路顺风的,可比两杯酒水稳当的多!
落雁岭上,王陆山端着副望远镜四处眺望,望着望着忽然诗性大发,然而咂了半天砸嘴,却连一句歌颂山河的诗词也吟不出来。摇摇头,他有些气急败坏的把望远镜往随行的手里一塞,然后挺着颗圆乎乎的肚子,摸过单边腰上别着的枪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