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的俯下视线。
因着两眼泛红,所以那视线里带着点暧昧而温暖的感情,以至于沈延生对着他望回去,不知道怎么的,竟是激灵似的在心里打了个冷战。但这冷战不是因为害怕和厌恶,而是来自一种毫无缘由的心动。
死了亲人,他现在是孤身一人,没有人同他说话,也没有人同他嬉闹,好像喜怒哀乐都让那些恶匪的屠刀斩断了一样,所有的情绪都只能攒在他的身体里,无缘分享。
要是……要是在这个时候有个可以分享的人……
犹豫片刻,他开口道:“我是姓沈。”
男人的目光原本黯淡,可听完这句,立马就从深处透出了光,是希望与期待的光。接着沈延生的下半句,他说道:“你母亲是不是姓姚,苏州一带的人,后来嫁到沈家做了姨太太?”
沈延生是正房生的嫡子,地位堂堂,然而面对这样的身份鉴定,他还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是。”
“那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抱过你?还领你去戏院茶楼吃茶听戏?”
沈延生皱起双眉,装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然后无能为力似的摇摇头:“你到底是谁啊?”
男人站在他面前,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胸口大起大落的呼吸,两只眼睛也更红了。几乎是噙着半框泪水,他抬起手,小心翼翼的伸出去,快挨到沈延生的头发又有些颓然的落了下来,仿佛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触碰对方。
“我是你小舅舅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小舅舅?沈延生当然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舅舅,因为他母亲是大家出来的小姐,还是独一支的金枝玉叶,怎么会有什么舅舅。
比起外甥的冷情,这位自称舅舅的显然更加激动,绕着沈延生走了一圈,最后拉着人的手坐到房间一侧的椅子上。
双手摁住沈延生的肩,他红着鼻头和眼睛面对面的继续说:“你那时候还小呢,不记得我也很正常。当年我姐姐嫁去沈家做姨太之后没多久,家里就不行了,我为了生计跟人出来做生意,没想到几年功夫就物是人非……”说到这里,他仿佛是十分痛苦的垂下脑袋摇了摇,“回去再找,怎么也找不到,就连沈家也找不到了……当日在一品街,我就是看你长得跟我姐姐十分相像……所以我才……”
话说到这里,男人也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愧疚,低下头,感觉那眼泪就快从他眼眶子滚出来。
沈延生侧首看着自己肩上的手,那手生的很大,而且指甲整齐而干净,但微微显露的指腹一侧却裹着一层稀薄的茧――这跟男人的身份,似乎没有什么出入。
“小舅舅?”他低声唤道,同时伸出一只手,搭住肩上的男人。对方的手很温暖,还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这都让他感到心动。
“前几年,家父生意上出了点问题,到后来慢慢落没,实在没办法……这次上北平也是去投奔旧时的亲戚……”
“我姐姐呢?”小舅舅顿了一下,即刻改口道,“……你母亲呢?”
沈延生说:“死了。”
“怎么死的?”
“开春的时候生了场急病。”
这次,男人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然而就在他落泪的前一瞬间,他动作飞快的直起身扭过脸,用一只手掌覆住了脸颊。缓过劲,他颤颤的说道:“……我知道,她从小身体就不好。”
眼看着高高大大的男人泣不成声,此时坐在椅子上的沈延生却丝毫都没有因为这样苦情的回忆而有所动容,两道目光直勾勾的盯住男人的后背,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男人到底什么来路?平白无故的从妓院里拉来个人就敢认亲戚,到底是真的为亲情所困,还是居心叵测别有阴谋?
起身走到男人身后,他伸出手臂轻轻的绕向对方,等到把两只手环到人身前,他前胸贴后背得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她是睡着没的,去得时候……很安稳。”
28第二十六章
沈延生独自一人回旅馆,路上顺便去糕饼店卷了许多大包小包,带着东西回到房间里,他先是彻头彻尾的把自己收拾了一顿,然后跳到床上开始吃着饼干看报纸。
饼干是他下午买回来的,形圆片薄,顶上撒着一层稀薄的白糖。搁进嘴里嘎吱嘎吱,他咬得十分热闹。起先只是尝味道,慢慢的他觉得这咀嚼声清脆又好听,竟是小孩儿一样的暗自在心中打起节拍,边打边配合韵节似的大嚼特嚼,及至动作迅速的吃完五六片,他觉得厌了,那聒噪的声响才告一段落。放开饼干盒子,他把双手伸到床边抖了抖,然后缩回来拿起面前的报纸。
报纸是罗云本地出产,所以上面大多只讲一些镇内的新闻,沈延生看了这么些天,除了东家长西家短的秘闻并不关注真正的时事,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自娱自乐的东西,远够不上新闻应有的水平与程度。
百无聊赖的翻,他忽然让报纸上一行粗黑的大字捉住了眼球。这则新闻的标题相当霸气,占据了报纸的头版头条,底下还有一张印刷潦草的照片,配合标题,他隐隐的看出照片里的人是仇报国。而仇报国站在一队士兵前面,是个昂首挺胸的体面姿势。
这个傻头傻脑的,居然已经从赵宝栓手底下溜出来了?
沈延生顿觉疑惑,低头把报纸拿起来仔细阅读。
文章的语言组织很简朴,然而简朴里又透出一股小家子气的马屁味。内容上,大抵不过是仇报国如何如何顺利的完成了镇长交托的工作,完成之余,还找到了失踪已久的侄少爷。两项功劳加在一起,如何成不了一桩占头条的大新闻?
沈延生一边看,一边不屑的发出声低笑,视线一垂,垂在新闻底下所附的照片上。黑白交错的色彩中,这位傻同窗姿态勃发,身边还站着个老头,看样子,应该是对他多有褒奖的镇长。俩人一高一矮的并在一起,对着镜头的表情都是僵硬尴尬的。沈延生抖了一下手里的报纸,很是讥讽的在心里又笑了一声。
这小地方,假模假式的官腔倒是做的很到位。
小打小闹的自娱自乐是做给民众看的,不过沈延生心里明白,仇报国所谓的忠心护主,满不是报纸上说的这么回事。可这世道,说和做是两码事,更何况还是在这样一个讲究语言艺术的国度里。
翻身把报纸和饼干盒子摆到床头小柜上,他躺回床上,又开始思索的工作。他近日里总是琢磨来琢磨去,琢磨这个琢磨那个,一颗心掰开揉拢,揉拢再掰开,几乎快装不下这么多事情。然而要是把这些事情捣碎了搅在一起,却能给自己捏出一条轮廓不晰的前程。
第二天,沈少爷起了个大早,照例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可爱动人。收尾似的穿起身体面衣服,他提着一小盒礼物出了门――他要去找那位假舅舅――姚水原。
沈延生是懒得与人攀关系的,除非是一定用的到而不得不攀的关系。而那位神秘兮兮的当铺老板便是个用得上的例子。他实在是有些孤单,孤单之余还有些力薄。一晚上的琢磨够他做出千种万种的计划与猜想,然而在多种的可能前,他想先选择归属感,这位假舅舅就是归属感的来源。
假舅舅自称姓姚,叫水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姓姚,既然这场飞来的认亲甩到了面前,那他也不妨捡起来穿一穿戴一戴。顶着个外甥的名份,他身上轻松,心里更是愉悦非常,因他终于又找到了个可以说话交流的对象,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当然,在名字姓氏上,他也没有做手脚,不是不防备,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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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九点的光景,一般人家的生意早就开了门,不过红唐街的这家当铺却只是黯淡的开了半边,剩下半边铺板子留在门框里,似乎还没有开门营业的意思。
青年小伙宋世良手上拿着两份报纸,跟底下的伙计打过招呼,便顺着老旧的楼梯上到了二楼的大房间。
大房间宽敞明亮,万长河坐在桌前喝茶,手边摊开一本图刊,边看边喝。门外面,宋世良没有敲门,照例的先在门口低声唤,没有回音他便脚步轻盈的进入了屋内。
“先生,今天的报纸。”
万长河举起只手冲着桌面点了点,宋世良便把报纸摆到了他说的位置上。放下了报纸,这青年照例是该走的,然而今天却没有动,好像是憋了什么不能不说的话一样,赖在原地硬等着老大注意他。
万长河一口口的喝,茶不凉不热,所以他喝的漫不经心,宋世良立了好半天也不见人搭理自己,似乎是有些沉不住气。两片嘴唇抿紧松开,松开抿紧,最后瓮声瓮气的说道:“先生,那个姓沈的学生真是你小外甥?”
万长河没有吱声,单是抬头循着青年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后合拢图刊,翻开了手边的报纸。
又是一阵沉默。
宋世良不服气,他不服气也是有道理,人都有个争宠好胜的本能,更何况他的主子还是这么一位漂亮体面的美男子。想自己跟着万长河这么几年,前前后后也该是心腹,万长河的计策谋略没有几个是他不知晓的。可昨天那出感人至深的认亲大戏,却令他始料未及。
沈延生是赵宝栓那边下来的人,这是探子那边来的消息,千真万确。而万长河这一路盯着他下山,自然也是十分重视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这个重视竟然是因为这两个人有亲戚关系。
如果光看外表,这对人摆在一起是赏心悦目的很有联系,但是据宋世良这些年对万长河的了解来讲,这个漂亮主子绝不可能有什么做姨太的姐姐,更不会有什么失散多年的外甥。
那么,他这么说,又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看着宋世良不肯走,万长河也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翻了翻手里的报纸,他起身进到屋内,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东西。回到这个青年心腹身边,他把那包东西交了过去,同时说道:“你去找个人,把这送到虞棠海家里去。”
宋世良张张嘴,明显是有话要说,然而话头到了喉咙口又让心思吃了回去,接过老大交来的东西,他看也没看就揣进了口袋。转身走到门口,万长河说:“找个嘴严实的,记着别用我们的人。”
青年闷闷不乐的出了铺子,一会儿工夫,沈延生就到了。此时当铺的门脸已经完全打开,那几个早起打扫的伙计也已经衣着整齐的站到了柜台后面。
沈延生进门,照例的想找昨天领路的青年,然而一问之下,才知道人家刚刚出门办事去了。
昨天同假舅舅的认亲并不是个过于完整正式的过程,以至于他今天来还是显得有些突兀。不好意思的在柜台边磨蹭了一会儿,他有些无法开口,难不成要跟那几个伙计说你们老板刚认了我做外甥,还是说我刚认了你们老板做舅舅?
正犹豫着,令他尴尬思念的源头倒是自己下来了。见着沈延生,万长河先是怔了怔,然后俩上慢慢的展露出一丝笑意。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深,那边沈延生一抬头,便即刻收到了这位假舅舅的真情实意。
“你怎么来了。”假舅舅十分欣喜,快步上前,几乎要跑起来,然而当着伙计的面他还得沉住身份压着心里的那份激动,于是到了沈延生面前,他的脸有些微微的发红。
沈延生举起手里的礼物包说:“我过来给你送支票。”望着万长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中似乎还带着些微的紧张,他当然紧张。硬压下腔子里砰砰乱跳的一颗心,他略微顿了顿,小声说,“顺便……顺便过来看看你。”
万长河很高兴,接过他的礼物顺手摆到柜台上,然后就像牵熟人似的牵住了他一条胳膊。
“走,我正好要出去,咱们找个地方好好的聊一聊!”
走到外面,万长河给沈延生叫了一辆人力车,亲手把人送到车上,他抓在人胳膊的手还不肯松开,像是怕对方随时会跑掉一样,那眼神里的依依不舍的几乎有些粘腻的意思。沈延生让他看得脸一红,不太自然的笑道:“我真是没规矩,这车应该让你先坐。”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外让,这时候万长河才反应过来,把人摁回车座里,他也不耽搁,只低声对着车夫报出个地址。
一前一后跑开两辆车,沈延生的车子在前面,他摇摇晃晃的随着车身颠簸,刚才被小舅舅抓过的那条胳膊还在微微发热。
真是好久都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注意过他了。扭头看了看后面,他看到不远处男人微笑的脸,这么一两秒的时间,他瞬时脸红心跳。扭身转回前方,看着道路两边来往的人流,他忽然微微的笑起来。这样发自内心的愉悦并不多见,上一次还是他离开白堡坡的时候。
人力车的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那声音同马铃铛发出的声音十分相似。沈延生双目平视,在高兴之余,还很不愿意的想起了一个人――赵宝栓。
他想不明白这大胡子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仇报国是放了,就连那个回报丰厚的镇长家少爷,人也给放了。
摆着钱不赚,这哪里是土匪的风格?!难不成,这大老粗是想借着仇报国去抱镇长的大腿?
思及至此,沈延生又发出了一声冷哼。镇长的腿粗是不假,可这也是一个土匪出身的人想抱就能抱得上的?
肤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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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防盗章节已放出,姑娘们小心购买,千万不要买错了哦~~~
29第二十七章
万长河跟车夫说的地方乃是罗云镇内的一所私人小宅,前面的主人因着家事原因居家迁移,所以单从价格上来说,万长河是捡了个急售的大便宜。不过他之所以会选择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独门独院的小宅子在环境上趋于幽静。来往的人头不多,正适合他这样半隐半露的身份。
车夫带着这对临时凑起的舅舅和外甥到达宅子门口,沈延生立即就被院墙上方葱茏的绿色引住了目光。
浓淡不一的新绿织成一朵淡绿色的薄云,因着枝叶疏浅,那绿色中间还隐隐的含着许多金色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