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着肚子不说话,生怕自己一张嘴一个饱嗝打出来,形象全无。
唐晓挺开心,在地里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钻出来,也不理我们说什么。
“小糖包走太慢了!”赵小丁大声地嫌弃他说,“师父!我跟羊羊羊先去逛逛,不等你们了!”
然后悄声跟我说,“师父,我看这片高粱地很实用,你懂的!上次送你的套套带在身上了吧?”
这是麦子地!玩儿蛋去!我一巴掌把他拍走。
唐晓过了老久才从田坎下面爬上来,狗眼睛一望,“小丁哥走了?”
“走了。”
他“哦”了一声,四下又看看,手一指,“去那,视野大,看星星。”
我们俩踩着泥巴路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附近一小山坡上走,穿过人家屋后头,有只大狗在围栏里汪汪地吠我们。
“嗨!”他喝它。
会摇尾巴的动物之间真是有默契,那只狗立刻不闹了,还在黑暗里发出讨好的哈气声。
唐晓往附近地里刨刨,抠出一小截红薯,丢进人家围栏里,立刻传来舔食的声音。
唐晓往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手,回头冲我伸手说,“这里有坎。”
我抓着他的手,一步一个坑地往上爬。吃太多了,走起来颇有点儿吃力,我竭力抑制着不要打嗝,而他低头看路,手一直就没松开。
一直到爬上山坡,我才意识到一手的汗。
下意识地收手,居然没挣脱,唐怂货攥得死死的,他四下张望着坐的地方,半点儿没注意我的小动作。
然后牵着我要过去,“坐那。”
一到地方他就自动放开我,弯腰搬石头砌凳子,拿手拍了拍灰,“坐!”
这里视野是真的好,月色下绵延的丘陵在眼前一字铺开,江如白缎,河谷里团团簇簇的红瓦房是花样繁复的缎边。
我看他一路走来熟门熟路的样子,就想起他的小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小小的一只这样独自走来,缩成一团坐在树底下看月亮。
此情此景,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
我恍然大悟,他为什么会对我在《夜哭》里的表现一见钟情。那个心狠手辣却又头脑不够用的小混混,在他短得可怜的童年闪回里,就是这么孤零零地游走在城市边缘,一个人坐在废弃的高楼顶上看月亮。后来他替老大顶罪进了监狱,坐在床上看其他犯人欢度春节,神色阴冷,却还是忍不住笑。
那种在黑暗里看着别人家光亮的羡慕。明明自己走过去就能跟他们一起,却还是觉得自己隔得很远。
他可能是看到了他自己。
唐晓坐在我旁边一直低着头,在昏暗里不知道捣鼓些什么。我伸手去揽了他的肩膀,又摩挲摩挲他脑袋,自觉满腔都是铁汉柔情,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怂货突然猛地一转头,坚硬的眉骨撞到老子鼻子上,顿时痛得老子眼泪出来了!
“嘶!”
“对,对不,对不起,”他结结巴巴的。
“草,干什么?”我捂着鼻子含糊怒道。
“给你,”他献宝似的一伸手,掌心里一坨黑乎乎的。
我捂着鼻子另一手拿过来仔细一看,嘿,居然是只麦梗编的蚱蜢!
天色太暗,他编得实在有些粗糙,不过看着也算个蚱蜢形状。
老子鼻子疼得发酸,好气又好笑,还带感动,低头看着那跟他一样傻不啦叽的蚱蜢,大脑一阵一阵发热。
唔!老子破釜沉舟,趁着月色大好,有些话一定要现在说开!
“唐晓,我问你个事儿。”
我好久没这么正儿八经叫他名字了,这小子有种动物的直觉,一听就很紧张,结巴道,“啊?你?哦,你,事儿?”
“我问你个事儿,”我严肃地说,看着挺镇定,其实蚱蜢都被我捏得有点变形。
“什,什么?”
你……
你是不是……你……
我运了半天气……
“……你当时给我买墨镜的钱,哪儿来的?”
赵小丁要是在这里,能大逆不道地撇树枝抽我。
……
唐晓很不好意思地跟我承认,当时是跟佩佩借的钱,直到签约了剧团之后才还完。
这他妈穷成这破样也不跟老子坦白,老子缺你那副破墨镜吗!
我才不承认我当时也穷得要死要活,指望着他那点儿赔偿金救急。
……结果我们俩分开两头吃泡面,白便宜了提价卖二缺的淘宝店主。
这些话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就耳提面命地数落了他一顿,教育他不该逞强的地方不要乱逞,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跟我说没有,弄坏我东西就要还,不是面子,而且那是我喜欢的人送的,那很重要。
他说到“你喜欢的人”还挺心伤,话音都低了下去,埋头扯着剩下的麦梗。
“……”老子真后悔当年随手搬了块大石头,现在才掉下来砸了自己的脚。
总之我又数落了他一通,唐晓被说得一个劲儿点头,又知错又失落。我还教育他没钱要跟我借,不能骚扰人家佩佩,耽误人家找男朋友,他魂不守舍的点头,也不知道听出我弦外之音没有。
太晚回去会吵到他爸妈睡觉,我们没坐多久又倒头往回走,下山的路更陡。我很自觉地就把手伸给他,被他钳子似的攥着,两人一步一步往下挪。
我从后上方看着他的后颈,这小子低着头,露出一大块皮肤光洁又宽厚结实的肩背,瞧着就很单纯实在。
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压根就没想跟我告白。
这小子根本没有什么远大的野心,他的需求都很直接而坦然。想演戏就是想演戏,不是想当大明星。想跟我套近乎就是想跟我套近乎,因为我是他偶像。
他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对我的喜欢是另外一种喜欢?他心里有计划吗?先一步一步靠近,无孔不入地融入老子生活,等老子落网了再趁胜追击?
可能一点都没有,这小子怂成这破样,脑子笨得一逼,哪儿来那些弯弯肠子搞这些花样。当时要不是我的店开到了他剧院门口,他可能至今连个电话都不敢打给我,只能在家对着屏幕吞口水,老死不相往来。他就是靠着动物本能摇着尾巴凑上来,想跟我说话,想天天跟我待在一起,但是不知道还可以再更进一步。
这小子太容易知足了,没准他现在已经很知足了。
而我呢?我想跟他在一起,我真想跟他在一起,但是我已经过了小孩子过家家酒的年纪,过了花季少年牵着爱人小手过校园的年纪,过了一见钟情马上携手私奔的年纪。我被世俗牵扯得太多,其实挺悲观的,未雨绸缪,总是忧心将来。
没有完全的准备,我不敢去开始。
如果跟我的演员之路一样,一时兴起地开始,走投无路地结束,我接受不了。
我们俩就是两个怂货,一个根本不想,一个想得太多。
再况且,我们俩现在这样跟在一起也没什么区别嘛。手拉手的爬小山,肩并肩地压田埂,赵小丁跟小黑羊不也这样嘛。
老子非常鸵鸟地忽略掉了还在裤兜里的套套。
……
赵小丁这狗玩意儿皇帝不急太监急,看出我跟唐晓还没进展,急得裤子都要跳掉!趁着唐晓去洗澡,他大逆不道地批评我,“师父我看透你了!你就是性冷感,你不是不敢跟他说清楚,你是说清楚之后不知道怎么抠男人屁股。”
他妈蛋你还能说得再黄暴一点吗?!小小年纪被查过几次水表了?
老子当然也有欲望,也在夜里孤枕难眠,也时常对着饭老师苍老师练手技,我这不是才弯,还没适应过来么!
说来说去还不是他的错,我跟他说自己弯了,他马上传了两个g的“精选钙片、图片、动图、论坛合集”给我。老子一打开新世界大门就被肌肉男扫射得差点缩蛋,至今硬不起来。
那个地方是拉屎用的啊……前直男过不去的坎。
赵小丁恨铁不成钢地对我摇了一通头,拉着小场记直奔客房,残忍地断绝了我虐待唐晓的念想。
我只能穿着睡衣往唐晓房间去,他房里家具一如这个四合院一般简单朴素,就一张床,一个衣柜,连个凳子都没有。
简直是“一出柜就上床”。我眼角直跳。
被子是一床老旧的薄棉絮,唐妈妈估计提前拿出去晒过,一股子烧焦螨虫的味道。我本着泰然自若的原则,淡定地掀开被子往里面躺,自觉是没什么心理障碍,也没什么少年悸动。老子一把年纪,别提多沉稳。
结果等唐晓带着肥皂气息,啪嗒啪嗒走进来。我还是没忍住扭头装睡。
卧槽!陆遥书!装睡你毛线啊!害羞个蛋啊!
唐晓那怂玩意儿也不知道在搞什么,悉悉索索地,半天不上床。老子都要忍不住了,他才磨磨蹭蹭地钻进来,往床边一缩,躲得远远地。
我察觉到湿漉漉的水汽,下意识地伸手一摸,“糖包?睡觉不吹头?”
他脑袋一缩,“我……你睡了,吵你。”
我坐起来踹他,“睡什么,去把吹风机拿过来。”
大半夜地我开了吹风机呜呜地给他吹头,在他一脑袋呆毛上撸过来又撸过去。说句实话,手感好爆了……
唐晓低着脑袋乖乖任撸,兴许是洗澡的时候吹了凉风,隔一会儿他就长长地吸一下鼻子。
我都吹完了,把吹风机拆了插头收起来,他还坐在床边呆呆的。我去门边关了灯,走回来,他还是木头一样。
“发什么呆,睡觉。”我拍他。
他突然一把钳住了我的手。
我眼角一跳,心里一群草泥马一阵儿地奔腾,要干嘛这是要干嘛,告白了吗这是要告白了吗!
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末了瓮着鼻子说,“你睡里面,外面凉。”
……我觉得我俩真是绝配。
我们俩背对背地,隔着远远地,各自睡在床边上,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唐晓瓮着鼻子细如蚊吟地叫了声,“学……”
“嗯?”
“冷,你冷吗?”
“……有点。”
他屁股往我这边挪了挪,再挪了挪,然后小心翼翼地翻过身,隔着中间一大堆被子,用手臂环住我。
“还,还冷吗?”
“……不冷了。”
我被脖子后面热烘烘的气息烤着,在心里自我安慰道,这告不告白吧,真的没有区别,你看这都睡一张床上了,还顺理成章地搂了。
19
没区别个蛋。
早上起来老子湿了裤子。老子一把年纪梦遗,而且还清醒地记得睁眼睛之前那个梦。
梦里面也没什么具体的步骤,也没什么接连部位详细的画面,我脑子里本来就没存那些东西。就是唐晓压在我身上,瞪着狗眼睛对着我吞口水,两只手钳子一般攥着我的手腕,下半身一个劲儿地动。
我吓醒之后,震惊地对着墙壁呆了良久,然后第一个反应是想把赵小丁揪出来狠抽一顿!
让你说老子受,让你说老子性冷感,他妈的老子做个春梦都被唐怂货压!压你妈蛋!压你大爷!
老子都抓狂了,把脑袋埋在旧棉絮里一阵儿地捶床。
唐怂货不在,身后被窝里冷飕飕的,不知道他走了有多久。
我揉着太阳穴爬起来,偷偷摸摸换了条内裤,然后去院子里的水池洗脸。
唐爸爸早早地出门上工,还跟我打了声招呼,唐妈妈坐在大堂躺椅上晒太阳,赵小丁和羊羊羊酣战一夜,仍在死睡中。
唐晓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玉米馒头从院后厨房出来,陡一看见我,差点整个盆都给倒了。
“哎哟,唐唐,走路看着点,别摔了。”他妈还以为他被什么东西绊住。
唐晓手忙脚乱地接馒头,还是掉了两个在地上。他蹲下去捡起一个,把外面沾了灰的皮撕掉。
我走过去把另外一个也捡起来,跟他一起蹲在地上撕皮。
“哎哟,掉了就别吃了,脏!”唐妈妈心急道。
“没事,”我冲她笑,“不吃浪费了。”
唐晓闷声不吭地,把他撕干净皮的那个递到我嘴边,我低头叼住。又几下把自己手里那个弄干净,塞他嘴里。
他仰头来接,我这才注意到他两个大黑眼袋,似乎昨晚一晚上没睡好。
现在才想起来,昨晚一声呼噜都没听到。
“唐唐是不是没睡好?”他妈还问。
唐晓把脑袋低下去,叼着馒头支吾着说,“蚊子。”
蚊你妈蛋,搭着蚊帐呢哪儿来蚊子。撒谎的时候不要光注意撒谎对象,还要注意旁边有个我在旁听好吗!
唐晓心虚一般,蹭一下站起来,什么话都不说,蹬蹬地跑回厨房去了。
他妈还乐呵呵地冲我笑,“他就这样,话不爱说。”
“我知道他,”我也笑。
他妈妈一脸暖洋洋的笑,一边跟我继续聊天,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我被看得背脊一阵阵发麻,总觉得她老人家知道点儿什么。
唐晓端着盘香喷喷的榨菜炒肉丝跑进来,看见我在帮他妈穿针眼,脑袋一拧,红着脖子又跑了。
跑你蛋啊!说句什么把我也捎走啊!我跟你妈单独待在一起紧张死了!她从我妈妈的爸爸问到我爸爸的妈妈,老子穿了五分钟针眼都没穿进!
她根本不用问我喜欢吃什么,直接乐呵呵地跟我说,“我下午买几斤鲜排骨,晚上让唐唐烧糖醋排骨。再加蒜香茄子,醋溜白菜好不好?唐唐说你现在不喜欢吃姜丝牛肉啦?那小丁和小杨还喜欢吃什么呀?”
……姓唐的你和你妈平时都说些什么!
赵小丁熊玩意儿赖床不起,唐妈妈的交流对象完全变成我,我笑得嘴角都僵了,如坐针毡地陪唐妈妈吃早餐,吃了两个玉米馒头夹榨菜肉丝,一海碗玉米粥,无数盐炒花生米。唐怂货低着头光给我夹花生,也不来帮忙插句话。
他妈继续拷问,把我祖宗三代都摸清楚了,在哪儿长大,在哪儿读书,演戏之前做过什么工作,有没有女朋……
唐晓一口玉米粥呛在喉咙里,咳咳咳咳咳!
离他最近的一整盘榨菜肉丝全毁了,都是他喷的玉米粒。
这小子脑子里真是屁大点儿心思都藏不下。
我坐在他旁边无敌尴尬,面上还是淡定地笑,起身帮忙整理桌面。
唐晓捂着嘴拼命咳,把被荼毒的榨菜肉丝端起来,涨红着脸又往厨房溜。
剩下老子对着他妈,尴尬地笑笑,“咳,还没有,阿姨。”
唐妈妈叹了口气,“唉,我们家唐唐也是,这么多年都没带个人回来。我这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能撑多少年。就指望以后有人能好好照顾他。”
我只能偷偷咽口水,脸上恭敬地笑,这种时候千万别说话,越描越黑。
他妈妈根本不用我开口,自己又乐呵起来,“他老跟我们说你,可崇拜你了,还把手机里你的照片给我们看。你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小伙子干干净净的,好啊。”
老子精湛的颜技都要盖不住脸红了!妈蛋怂玩意儿,我怎么不知道什么照片,什么时候偷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