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智高乱两广,沿途烧杀抢掠,胡作非为,生民罹难。需要有人赎罪!否则那些无辜而死的百姓就这样白白死了吗?他们不是谁家父母,谁家儿女,凭什么你侬族人的命要更贵一些?”说到后面,宋巡的言辞已经是无比激烈,在场宋军听过这番话后,对侬族人的同情也降低许多。
跪在下面的侬夏卿自始至终就没有抬起头来,道:“末将自知侬智高罪过大于天,罪无可恕,实不知该如何偿还这份罪孽,但愿以自己一命替在场之人免死。”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拿来下酒吗?有本事把侬智高的脑袋给我拿来!”
听到这话,侬夏卿忽地抬起头来,眼下的他一脸血污,然后又掺杂着土壤上的污泥,好不可笑,他终于明白宋巡的目的了,找到了生存的希望,一个劲地朝宋巡磕头,说着感谢的话语。
“末将恳请在此处侬族人之中择选青壮成军,势必先登邕州城,以侬智高人头清洗罪孽。”
总算是开窍了,不枉自己摆下如此大的阵仗给他来表演,宋巡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的余靖,道:“使君以为如何?此子可用否?”
余靖眼下才算是看明白了宋巡的算计,自觉惭愧,玩弄人心到了这等地步,想想还是令人胆寒呐。
余靖叹服道:“宋将军年少有为,真不世英才,虽汉冠军侯亦不及也。算无遗策,来日收复灵武,恢复燕云恐怕还要将军之力。”
冠军侯,霍去病。这么高的赞誉宋巡可不敢当,但是他的回答很有意思,“虽不能当,心向往之!”
果然还是有这个心思吗?余靖看着宋巡年轻的面孔,突然萌生出自己已老的想法来。未来还是这群年轻人的,立朝以来清静无为的政策终究要改变,而契机恐怕就是当今太子殿下继位的那一刻。
不知道今太子殿下能不能成为汉武帝第二呢?余靖的脑海中的想法一时间发散开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到何处去了。
接下来侬夏卿挑选青壮成军就不需要看了,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孽”,侬族人踊跃参军,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心思,就有上千人入伍,说着势必要斩下侬智高人头。
此情此景,侬智高怎么赢,连侬族人都背他而去。他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合军围之,在年前灭杀侬智高可能真的可行,这句话放在一个月之前说出来的话,估计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但是现在绝大多人都是如此看待的。
对侬族的审判结束了,但是思考不能够仅仅停留在我爽了这个层次上。说说深层的东西。
这场审判本质上是报复行为,侬智高祸乱两广,声势最盛之时裹挟有十万之众,更不要说因此而被破坏的社会秩序,无数地痞流氓趁机浮现,打砸抢烧,无恶不作。
侬智高之乱,直接波及少说数十万人,若是间接到其他受影响的诸路,那就更加难以想象了。只是将他杀了,根本无法平息百姓的怒火,所以侬族的普通人要被牵扯其中,也必然被牵涉入其中。
道理没有那么复杂,以复仇为口号是凝聚人心的重要手段,威慑意味都是附带的。
追究民族起源,华夏族或者说汉族,因炎黄部落联合而初成,开始以血缘为区分,后来随着疆域扩张,血缘观念逐渐让位于文化观念,夷狄入华夏则为华夏。
汉族有一个传统,即重史,既是为了记载英雄,也是为了铭记苦难。我们宣扬自己热爱和平,但从来不畏惧战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为了报仇,汉族没事吃饱了撑得记载历史,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历史就是意味着歌功颂德与仇恨。汉武帝打着为高祖雪白登之耻的名义北伐匈奴,唐太宗打着为中华子弟报仇的名义继续高句丽战争。
为什么中华民族传承五千年不曾断绝,因为我们的敌人不是被灭了就是远走他方,要不就是臣服几世后,改汉姓用汉文,彻底融入其中,比如辛亥**后关内满族大规模改汉姓,几代之后虽然清宫剧颇多,但又有多少满人还记得满文如何书写。
文明的延续靠的可不是那些看似高大上的口号,是军事基础与文化传承。后世东边岛国忌惮中国崛起,其实也是这个道理,都是一个文化圈子里面出来的,谁不知道谁的本色。愿意和你好好说话那就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不好好说话那就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先辈之仇不可忘。
原本历史上,狄青平侬智高之乱后,侬族也是遭遇毁灭性打击,不仅伤亡过半,活下来的人也一律改姓为农,用汉法,书汉字。
就这么说吧,不管谁来平叛,只要他代表华夏正统,侬族都不可能作为单独的番部继续存在下去,不因个人意志而转移。
当然,这样做其实是将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一起划归为民族矛盾来解决了。侬智高军队中侬族人是先锋,却只是少数群体,真正多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与客户,这些人才是主体。此外宋朝长期存在的科举歧视问题,江淮士子尚且不好登科,两广之地的士子就更不用说了,这也导致黄师宓这样的失意举人加入叛军。
侬智高之乱暴露出来的问题有很多,不仅仅是上面提出的问题,但吃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否则要噎死。以民族矛盾入手,阶级矛盾及其他问题倒是不急在这一时,先将侬智高最坚定的支持者隔离,防止他声势复起。
侬智高给两广带来兵火灾难,但是也给两广带来了生机。如果不是他闹这一场,估计朝廷也不会如此重视,对百姓的压迫随之减轻,如减免赋税,增加科举名额等,一系列的政策逐渐发布。
因为侬智高自身有着反抗压迫的意义存在,在后世的部分地区还流传着关于他的英勇抗击宋军的事迹。同样,安史之乱影响最大的河北地区,当地还有人为安史二人立庙,称之为二圣,本质上也是因为关陇贵族出身的唐朝对关东地区的压迫太深。
这些东西,历史书不会告诉你,只有自己不断深入学习后才明白。历史确实是胜利者书写的,却不意味着胜利者能够抹除一切,若是真的成王败寇,人们又为何会思念项羽。善恶为何,众人心中自然有一把明尺。
对侬族审判的结束了,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传到了侬智高耳朵里,也在同一时间传到了邕州城守军耳中。即便是侬智高想要隐藏消息,只需要侬夏卿带着人马往邕州城外绕一圈,侬智高也瞒不住。
先有黄师宓惨败后不知所踪,后有侬族皈依宋军,反过来对抗他侬智高。曾几何时,侬智高还以为自己夺下邕州城后,就能够割据广南西路,和交趾国一样事实上独立。
现在,侬智高只觉得自己的末日在一点点地靠近,连逃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他不想自己明白这一点,可是残酷的现实逼得他如此想,无奈之下,就只能够借酒浇愁,酒醒之后就疯狂地玩弄女人,流连酒色财气,放纵着最后的年华。
连主帅都如此想,如此做,底下人更是心思万千,是以邕州城内各种乱象出现,白日抢劫如同家常便饭一样,整座城已经成为事实上的犯罪之城,罪恶发生在任何一个角落。本该是秩序维护者的侬智高却成为最大的秩序破坏者,不乱才怪。
当初在攻下城池之后,侬智高下了一番力气整顿军纪,好不容易收住他们无法无天的性子,现在好了,一夜回到解放前,甚至还不如。
明白邕州城内的情况,宋巡自然不着急派人马攻城,依旧在等待各方人马汇聚,既包括樊圣自各部“拉拢”过来的人,也包括余靖原本统领的各方人马。
眼看这就是最后一战了,之前不让宋军其他人马出动,那是因为这群人不听号令,宋巡资历浅薄,要是这群人肆意妄为反而惹出祸端。
不顺手的部下,不如没有,对于军人而言,服从命令是第一位的,也就是忠诚,失去这两个字其余的都没有意义。
现在将这些人放出来,无论是赵昕还是宋巡,也不指望他们能够打硬仗,只求壮声势即可。然后就是送些功劳给他们,白送的功劳,只要参与到这场最后的围剿,来自朝廷的赏赐少不了,不说一年的俸禄,几个月是至少的。
赵昕也要开始在军队当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了,凭借宋巡他们,还是太过于单薄了。摆在明面上的好处,谁人不动心,即便是赵祯看出赵昕这是在军中培养势力又如何,理由光明正大,任谁也说不出问题来。
战争进入了尾声,十二月二十日,十万人汇聚邕州城下,是真的有十万之众,没有打折扣,甚至还不止这个数,不包括后勤人员。
宋巡亲自在城下劝降,当然不是劝降侬智高,侬智高必死无疑,而是劝降侬军其他守城人员,告诉他们大势已去,及早认清现实,可保得一条性命。
当日夜,便有侬军人员开门出逃,虽然侬智高紧急关闭城门,但还是逃了二三百人出来。事后,侬智高在城内大开杀戒,稳住了局势。
次日,宋巡见劝降无果,便下令发动总攻,所有投石车聚在一起,强行将邕州城东面城墙给轰开一道缺口,宋军由此鱼贯而入,其中侬夏卿率人冲锋在前,浑身被射得像刺猬一样,好在重甲在身,并无致命伤。
但是侬智高亲自登上城楼,指挥防御,连着拦下宋军三次冲锋,侬夏卿在此战之中负伤十数处,几次登上城楼最终还是被赶了下来,最后一次战至身旁只有一人最后无奈从数丈高的城墙跳下来,浑身不知骨折几处。
而后一夜之间,侬军就将破损的城墙修复完毕,同时以牛皮覆盖,投石对城墙的保护作用大为削弱。
困兽明知必死却犹斗!邕州城依旧不好攻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