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

……

一个星期后，卓悉原来环境整修组里的同事，王廉来接他出狱。

卓悉无亲无故，有人来接他就已经在他意料之外了。

临走时卓悉给怪老头削了最后一次苹果，切成小兔形状摆在盘子里。怪老头背对着他，从昨儿个开始就呼呼大睡，连他的面儿都没看，临睡前更是脾气暴躁到就差没伸手赶人。

卓悉叹气，他本来还指望走的时候能跟怪老头来个临别的拥抱。

现在看来，确实是痴心妄想。

出狱时要点算物品，卓悉无法带走任何监狱内的物品，包括他用来跟季鸿轩连络的影像传输设备。

孑然一身走出监狱的大门。铁门在卓悉背后缓缓合上，发出悲鸣一般的“哐当”声。

门外的广场上，佝偻着身体的王廉正等待着他。

两个狐朋狗友半年没见，一照面，卓悉呆立在地。王廉喟叹，扯了扯自己灰扑扑的外衣：“好像我才是那个进监狱的。”

如果说半年时间卓悉被蒸成了个白面馒头，那此时此刻的王廉就只能是个馊了的窝头。还是泡在泔水里煮了半宿的那种。

面色土黄也就算了，王廉明明比卓悉还年轻一岁，竟然已经开始谢顶，腰杆弯成一张长弓。如果不是卓悉事先知道来接他的人是谁，绝对会把他认成是王廉的叔叔伯伯。

卓悉眼睛差点脱窗：“阿王，你、你怎么了？”

王廉满脸苦涩，深深叹一口气：“亏你进去了，不然也得跟我一样。”说着把卓悉招进路边的出租车，“快走吧，我给你弄了间房子。回去慢慢告诉你，这半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13出狱（上）

王廉给他找的房子，根本就是他们以前住的环境整修队宿舍楼。

半年前政府劳师动众地把这块地收回去，要建分离土壤污染的重型机器。结果后劲不足，到现在都没落实下来。

再回到老地方，卓悉忍不住感慨万千。

他现在身无分文，只能在王廉的接济下，住进宿舍半价的地下室。

虽然是地下室，但空间却要比原来的大一些。

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气味。环境如此熟悉，卓悉却坐立难安。

同王廉面对面坐下来，对方点上一根有益烟，眉头深锁，开始娓娓道来：“就在你被警察抓走的那天，组里出事了。”

卓悉张口道：“组长终于抠门到决定按年发放工资了吗？”

王廉嘴角一抽：“不是。”

卓悉皱眉：“连奖金都抽走了？”

王廉吐出几个烟圈：“……如果是你说的那样，就好了。”他目光深远，“那天，平民住宅区忽然凭空出现了堆积成山的大型垃圾。”

卓悉诧异：“大型垃圾？”

王廉点头：“似乎是什么废弃的工厂残骸，出现原因不明。被发现后，我们马上接到上面的通知，要求尽快处理掉。”

平民住宅区位于城市西面，而南面就是专门堆积废旧物的垃圾场、和工厂群。

处理住宅区的垃圾简直是最轻松的活了，直接把东西从这条街扔到那条街，上头批下来空中起重机的话，会玩遥控车就能搞定这个。

不过看王廉的神色，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王廉继续道：“接到命令，几个工友就去办事了。在处理过程中发现那些垃圾蕴含了强大的辐射。”

这个时代的防辐射技术已经做到最高，卓悉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应该也不是重点。

卓悉：“然后？”

王廉沉痛地低下头，烟灰弹落在地上：“然后组里的人就再也没见过太阳。”

卓悉震惊：“发生了什么？”

王廉道：“那些垃圾发出的辐射扩散方式太诡异，时强时弱，根本销毁不了。并且以稳定的形势不断增长，组里的人轮流在隔离辐射库里蹲点，检测。”只不过半年的时间，所有组员都被摧残的像老了几十岁。

卓悉听得心惊：“怎么会这样？那些辐射物现在怎么样了？”

王廉道：“现在？被一家新开的污染净化研究所收走。所以我总算有空可以来接你出狱。”他把烟头踩灭在地上，这些是对于土壤有改善作用的烟尘，贴近土地之后就会快速融入，然后变成有益的养分和矿物质。

卓悉捂着胸口，松一口气。

王廉告诉他，那些辐射物的来历他们到了也没弄明白。有关专家来了一波又一波，大张旗鼓的报道了一回又一回，组长自掏腰包请人家把市里的景点逛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根本不是地球上的物质。

卓悉大胆揣测：“也许……是外星人带来的？”

王廉：“……”

卓悉闭嘴，这确实不太可能。

外星人这个话题几个世纪以来被无数科学家争论了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多回。尽管科学家们一口咬定绝对是有除了地球以外的生命存在的星球，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愣是一根毛都没找到过。

卓悉忿忿道：“不管怎样，乱扔垃圾的人，真是太缺德了！”

王廉把路上准备买的日用品一件件搬到桌上：“行了，先别说这个。你好不容易从里面出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将来的打算――卓悉脑中浮现季鸿轩冷冰冰的脸。

王廉瞪着他忽然呈放空状态的脸，心想这小子该不是蹲监狱蹲出了什么毛病？

卓悉晃了晃脑袋，让自己赶紧回神，转过头，严肃认真地对王廉道：“我要去收废品。”

王廉手里的水瓶掉在地上，纯净的液体哗啦啦撒了一地：“啊？”

……

从工业时代的开始，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收废品这项职业，跟许多其他必要或非必要的职业一样，完整地传承了下来。

有了新目标的卓悉格外生龙活虎。花了一个上午把房间打扫完毕。

他的电子账户被清零，先前季鸿轩打给他的钱全没了。

可卓悉一点都不感到可惜。那些钱本来就不是他赚的。

说收废品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

卓悉花了十分钟时间拟定了一个回收路线，他出门借走王廉的垃圾回收车，直接从西面的住宅区一路来到东面的旧城区。

……

提起旧城区，所有人都只会用一个字来形容它――乱。

城市监狱里有三分之二的罪犯都是打那里出来的。这里几乎是被政府放弃管辖的区域，所以不知不觉成为了犯罪的温床。

卓悉开着王廉的垃圾回收车行驶在旧城区坑坑洼洼的小道上。

路过一条河道，卓悉打开窗户往外看。

酸臭难忍的味道从乌黑泥泞的河水中散发出来，劈头盖脸地袭了卓悉一脸。

他赶紧带上面罩，下车，慢悠悠地往河床上走去。

这时，路边驶来一亮警车，一个高大的人影唰地从车里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就要踏上河床的卓悉扑倒在地上：“大兄弟！你就算想死也别死在这儿啊！”

卓悉被他扑得面朝下摔在地上，幸亏带着面罩，不然口鼻就得跟这些肮脏的污泥来一趟亲密接触。“啊！”不过面罩磕着脸也够他疼的。

热心的警察把他扶起来，谆谆善诱：“同志你不能这么死啊，你看这里的水污染成什么样了，鲜肉放下去，提上来能变成腌肉。你这么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好意思让自己死无全尸影响市容吗？”

卓悉被磕的晕乎乎：“我、我没想自杀。”

警察露出鄙夷的表情：“少唬我，把我唬走了第二天电子报上头条就是一少年儿童失足落水终成干尸了是吧。”

少年儿童？卓悉拍着身上的土，满脸纠结：“我二十五了。”

警察：“……”扫一眼他只到自己下巴的身高，斟酌一番，“你……挺显小。”

卓悉仰起头，眨眨眼：“咦？钟光警官！”

警察双目微瞠：“我抓过你？”

卓悉摘下面罩，被扑面而来的刺鼻味道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阿嚏――！是我啊钟光警官，卓悉。半年前，你送我去城市监狱服刑，还给了我你的联系方式的。”

钟光认出他来：“是你啊！”看到卓悉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往下掉，掏出手帕娴熟地给他抹掉，“刑满放出来了？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我不是给你电话了嘛。”

卓悉闷闷地道：“我真的不是来自杀的，我来河边捡废品。”

钟光扫一眼他开来的车，摸摸下巴：“嗯，不错，改过自新自力更生是好事。”卓悉笑了笑，“可是别在这条河捡东西，上午政府刚刚把这条河划为封闭区，普通市民已经禁止逗留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

卓悉恋恋不舍地望着河床淤泥里的那些露出半个身子的各类器械，有些工厂懒得把垃圾处理过后扔去垃圾场，就会把它们打包扔到河里。河水往下流，这些器械就被冲到这里，堆在岸上，被污泥包裹起来，几乎不会有什么损坏。

钟光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于心不忍。

快速在附近扫视几眼，一把把他推下河岸：“趁着还没封区，你能捡就捡一点吧。”

卓悉瞪大眼睛，这样也行？

钟光以为他是不敢，给他下定心丸道：“放心吧，我帮你把风。不过你得记着，封区之后就不能再来了，不然我还得再把你送回监狱里去。”

卓悉感激涕零，两眼亮晶晶地朝钟警官鞠了一躬。

然后挽起袖子跳下河床就捞东西去了。

钟光靠在警车上，眼神围着卓悉打转：“诶，要是我弟弟能有你一半进取，我们全家都得乐死。”

卓悉一脚踩进淤泥里，陷下去整个小腿：“钟警官的弟弟是干什么的？”

钟光嗤一声：“他要是能找到活干，我也不至于操心成这样。”

望着钟警官眉头深锁的脸孔，卓悉低下头暗暗想，要是他也有这么一个为他操心的哥哥，他也能乐死。

……

卓悉从淤泥里拔出一块铁皮，上面连着一些电子零件，吭哧吭哧往岸上拖。

那小胳膊小腿跟宽大笨重的机械完全成反比，钟光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生怕他一个不留神摔到泥地里，就给闷死了。

最后，卓悉总算捡够了半车废品。

钟光帮着他把东西搬到车后座上，成了个小泥人的卓悉擦了擦汗――把脸擦的更花。他没有自知之明地晃着脑袋四处张望：“钟警官，封区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钟光嘿嘿一笑：“他早就来了。”

卓悉：“啊？”

钟光指指自己：“不就是我。”

卓悉：“……”

钟光拍拍手，揉一揉卓悉的脑袋――也是他浑身上下唯一干净的地方。“好了，你捡完了，赶紧回家去吧。”他嫌恶地盯着卓悉的满身淤泥，“最好用强效清洁剂洗一洗。这些东西在身上沾久了没好处。”

卓悉扬起灿烂的笑脸：“我知道。”

他还知道，这些废旧零件虽然看似无用，却会使他未来的人生焕然一新。

14出狱（下）

与钟光警官分道扬镳。

卓悉把半车废旧零件运回宿舍楼。动静太大，隔壁刚刚得子的住户探出头：“谁啊！什么味？我儿子都被熏醒了！”

卓悉赶紧赔礼道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几台矮矮胖胖的自动清洁机器人从马路对面驶过来，把车子团团围住，机械臂上高举着的洗涤剂跟清洁刷对上面载着的物体虎视眈眈。

这种是付费式的公用清洁机器人。它们自带了一个超大的移动清洗池。本市的每个住宅区都有配备。

卓悉用力把车后防止物品掉落的挡板打开，暴露出一大堆布满了污泥的机械零件。

往清洁机器人的投币口中扔钱时，卓悉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

卡巴卡巴。

诡异的金属声响起。卓悉脖颈僵硬。

所有的清洁机器人闪烁着红色的扫描光线。一拥而上把卓悉跟车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挥舞着闪亮亮的毛刷，目标直指他们身上包含了几百种污染成分的黑色淤泥。

糟糕！卓悉惊恐地倒退：“等等，我给你们钱是让你们洗车子！”不是洗我！

从来没有一门体育课达标者的悲哀，就是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机器人的加长机械臂轻松抓住，按进倒满清洁液的移动水池。

这下麻烦大了。

要怪就怪设计者没把机器人的智能调整到能理解人类语言的程度，它们才不管人皮还是车盖。收钱做事的完美原则加上顽固的程式设定――对脏乱差物体的忍无可忍。使它们毫不犹豫地把跟车子一样浑身淤泥的卓悉一视同仁，全都设定为清洁目标。

卓悉面无血色地在水里扑腾。甚至喝进了很多清洁液。

他不得不逃跑，身为环境整修队的前正式职员，他深知这批机器人的部件配备。

――最新的69型号，为了去除顽固污渍，一律装配钢刷……

卓悉在无助地哀嚎，这时，一只有力的臂膀伸进水池，把他拦腰抱起，捞出清洁池。与此同时，臂膀的主人抬起一只长腿，把那些只到他小腿的机器人一个个踢得四仰八叉，翻倒在地上，叽里咕噜地发出报错代码。

卓悉被举在半空，无力地蹬了几下腿。哇地一声吐出几口清洁液，居然还是草莓味的。

“真难看。”

卓悉把目光移上去，张大嘴巴：“啊……”

这位不速之客慢慢把卓悉放到地上，抱臂道：“怎么，吓傻了？”

卓悉合上嘴。眼神闪烁地盯着他。脑袋里思绪紊乱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揉了三遍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季鸿轩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面色不佳道：“别揉眼睛，你想把清洁液揉进去让眼睛瞎掉吗？”

卓悉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掐一把。

季鸿轩伸手帮忙扯他的头发：“疼吗？”

卓悉含泪捂头：“疼。”

季鸿轩点头：“疼就对了，你没做梦。”

跟虚拟影像中一样不耐烦的语气，却是活生生的。卓悉愣了三秒，才如释重负地傻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