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素日来的规矩是半点不错,可落在曹丕眼中,不觉有些刺眼,更有些扎心。
年轻的帝王算得上丰神俊朗,肖似其父的眼微搭着,此刻却有些说不出的阴鸷。司马懿目光一动,却见曹丕眼睫一眨,笑容如常:公卿何故漏夜踏来?
有什么事不能等明日早朝?
何况他来之前,根本未有请示,这偌大深宫竟成了他司马家的□□不成?
一旦起了怀疑的心思,曹丕对这素日的良师益友怎么也看不顺眼了,然而他毕竟算是他登帝路上最大的功臣,轻易动不得。
这兜兜转转的念头隔在亲厚的表情后,则如纸后的灯火,将里头掩得更深的想法都照出绰绰剪影。
司马懿只消一眼便看清了这位新帝又在打什么主意。
自古以来岂有容得下功臣的帝王?只怕这曹子桓早已起了鸟尽弓藏的心思。
他洞悉了新帝的隐晦心思,并不入座,倒是循礼垂手而立:听闻吴军西进,陛下下令焚毁襄阳城,臣不得不来一劝。
曹丕抬眼:仲达以为不可?
司马懿的视线搭下,很容易就看清了皇帝手中的竹简,密密匝匝的字眼里还夹了他与曹植的名字,想来是关于此前临淄侯一案的上疏。
果真是吃力不讨好啊。
他暗中微哂,垂着眼睫,将眸中一闪而逝的冷意遮断,与曹丕分析道:襄阳是水陆要地,交通所在,否则去年关羽也不会冒着被背袭的危险来取襄阳了。何况吴才取了西长江,与蜀中难免生出龃龉,正是当战的节骨眼,想来不会胆大到分兵向魏。陛下令曹仁焚城断路固然是釜底抽薪之妙计,却也不免令我朝元气大伤,算来得不偿失。如今诏令才发,尚可追回,还望陛下三思。
这话说的已很算客气。
孙权不过是调军转西,曹丕就忙不迭地焚城断路,丝毫不加以对战局的分析,更未洞察吕蒙白衣渡江后蜀吴的关系急转直下,那孙仲谋有几个贼胆敢同时与两家撕破脸皮?
这么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新帝自毁一城,要是来日蜀吴当真挥兵北伐,岂不是要拱手禅位?
且这样紧要的军机,曹丕竟丝毫没有提前知会他这个丞相、督军!
司马懿当真是气得脑仁疼。
他面有掩不住的冷色,看着略显难堪、抿唇不语的曹丕,淡淡道:陛下以为如何?
这简直是逼问了!
曹丕心中压抑已久的一股邪火几乎逼上喉舌,倒很想问问这司马公,孤做的决定什么时候要经臣下的请示,又何须经你司马懿的审批?
他抬眸看向自己旧日的恩师,冷冷扯开唇角:孤方继位,正该令行禁止,朝令夕改恐难以服众。何况眼下正是新朝替旧的时候,内有不定,孤以为还是万事谨慎为上。
一听这话,司马懿紧绷的眉心摁不住地一跳,越发确定新帝对自己已生戒备之心。
即便是亲手推翻了一个曾鼎盛的王朝,即便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只要有这皇帝压着一头,他便永远要忍耐、克制、迎合着这新朝唯一的主人。
一种隐晦又大胆的想法在千丝万缕的心计间悄然浮现,既然魏可覆汉,曹能替刘,他司马家又为何要永远屈居人下,为人臣,为人奴?
此念一滋生起,便在数年汲营的悲辛灌养下疯狂蔓延。而他目光收敛、面色冷沉,半点不露野心:陛下所言也是,是臣疏漏了。
曹丕本已做好了捱一顿指教、继而针锋发作的打算,没想到对方没接这戏码,反将狐狸尾巴藏了回去,一时也唯有尴尬地轻咳一声:仲达的话也有道理,再容孤考虑考虑。
夜深极了,满宫张挂的灯火次第熄灭,黑沉沉的殿宇中唯有皇帝的寝殿通宵辉煌。
前线的军机被不咸不淡地一笔带过,司马懿这才说到了正题:临淄侯一案,陛下是何如看的呢?
曹丕倒有些意外地扬眉。
素来他为公子,司马懿为辅庇,都是他请教这位师傅,这还是头一回听他毕恭毕敬地请示自己的意见。
他凝视着已生华发的司马懿,目光微烁,看不清情绪。
片刻,曹丕道:如今群臣都在声讨此事,多少是夹了对旧朝的忠心,孤倒以为治人如治水,堵不如疏,令他们宣泄一刻也就罢了。何况临淄侯是孤的亲弟,杀了他势必要令天下人议论,如今已经错失良机,唯有给他进爵封地,养着他便是了。若是他还敢再忤逆犯上,便是他这个弟弟不恭不顺,也就无怪孤翻脸无情了。
这话倒说得聪明。
聪明得不像是他自己一个人能琢磨出来的主意。
司马懿眼珠一转便能猜到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不加点破,只称赞一声陛下英明。
夸完了,两道清朗的长眉微抬,神情风轻云淡地补问一句:那么,陛下要如何处理臣呢?
出兵相府总是要给个交代的。
这口黑锅可不能扣在他一人头上。
许是司马懿今日的乖顺令曹丕念起了旧情,这位年轻的帝王也不徐不疾地勾起唇角,注视着这位扶他走上帝位的老臣道:此事究竟是临淄侯狂妄无度惹出来的祸,孤既已宽恕了他,想必也无人会再追究此事。
言外之意,此事便这样揭过一篇,令其成一悬案,皆大欢喜。
司马懿已恢复平静的眼上,却霎时罩上一重阴云,只遮在低垂的眼睫后,令稚嫩些的曹丕看了漏了去。
今日不追究,来日呢?
只怕等曹丕准备彻底与他翻脸的时候,此事便会被第一个牵扯出来清算。到时候他司马懿才算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他可不得不防。
第一个必须灭迹的,就是那数次与他作对、知道太多的吴地巫医!
心头无数的念头如急电闪过,他轻一眨眼,神色复旧,只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便暂且安家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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