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在盯着祝政震颤的咽喉处看。那是个紧张兴奋,又有些小心的眼神,让人想起惹人疼的幼兽,比如,狠狠咬过祝政一口的鹰奴。
也不知是天真还是试探,常歌伸出手指,稍稍点了点祝政的咽喉。
一瞬间,祝政连呼吸都重颤起来,他短暂闭了次眼睛,试图平静,却不得其法。他的喉结滑动了数次,也数次攥紧了长歌的衣衫,终而还是睁开了眼。
那眼深邃明亮,澎湃着无尽的掠夺欲。那是狼王的眼。
下一刻,祝政死死压了下来,他凑在常歌耳际,在几乎无隙的距离,哑声道:狼狈的明明是我。
常歌的心蓦然一紧,只感到衣衫被彻底扯开了,他的伤口也再度崩开,鲜血滚得到处都是,还未用尽的绷带滚了二人一身,几乎将他二人死死缠在一处。
江上大雨来得急,猛烈地冲击着窄薄的木制船壁,晚风几乎要将整个楼船摇碎。
他们在暴雨中渴求对方的温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中一切的躁动、不安、惶惑,以及患得患失。
佛曰,行从痴起,痴是行缘。
缘而生执,是为苦集。[1]
窗外狂风急雨,窗内却安宁无比。
九层本是给颍川公主备下的楼层,整个屋子按照新房布置,四处挂着红色纱帐,燃着长长的喜烛,连窗棂都是花好月圆的制式。
可惜,九层却不是公主在住。
长喜烛燃得久了,枯焦的灯芯会引得烛光摇晃。祝政怕烛光扰着常歌,正薄薄披了个外衫,站在窗前小心剪着烛芯。
他利落下剪,烛光一晃,屋内复而柔暖起来。祝政轻手轻脚回去,才刚躺下,常歌迷糊着就摸了过来,自然而然靠上他的胸膛。
常歌光洁的额上被烛光抹上一层如蜜的暖光,薄薄的,若能尝一尝,应当也是蜜糖的味道。
他的睫仍在轻抖,似乎还黏糊着说了几句什么。祝政依死侧耳倾听,却一句都没分辨出来。
常歌过得太累,只有在熟睡时方能褪了锐气,只留几分赤子天真。
祝政听了会絮语,稍稍低头,吻了下他的额头,常歌梦中不知所以,皱着鼻子在他胸口蹭了蹭,仿佛这样能将额上的奇异触感抚去。
他搂着常歌,自己也稍稍假寐了会儿,门口忽然轻轻传来几声敲击,三短一长,祝政瞬间睁开了眼睛。
这正是他同姜怀仁约好的信号。
姜怀仁,明面上是吴国丞相府上长史,实乃祝政心腹。此次金鳞池盛宴,姜怀仁明着使楚,暗地里则办着祝政交待的事情调查绣球赌坊。
他一面由下至上,顺着江盗一线,摸清楚国水师如何同江盗勾连的关窍;另一面则以吴国使臣身份同楚廷大员来往,着重盯了几个关注对象,由上至下摸出绣球赌坊背后之人。
常歌抓江盗,不慎将姜怀仁牵连出来,这点连祝政都没想到。
好在无论是常歌还是楚国水师,均未生疑。
祝政垂眸看了眼常歌,他呼吸匀停,仍在熟睡。他小心将常歌放好,常歌一个翻身,连人带被子滚至床榻里侧去了。
他帮着把常歌背心掖好,这才起身。
*
一门之隔,斜风冷雨,姜怀仁如同一根芦苇,在风雨里摇摆不止。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室内的暖意率先漫了出来。
大门只开了条缝隙,祝政拦在缝隙处,衣襟草草拢着,身上只披了件薄外衫,烛光自他背后照下,染暖了他的冷白素衣。
姜怀仁一眼认出了不同祝政更了外衣。
此时夜深,好端端的,他这时候更套干净衣裳是做什么?
不过姜怀仁有眼力见,并未多问,祝政则看了眼室外瓢泼大雨,朝后让了一小步,放姜怀仁进来。
室内暖和得有如春天,一盏屏风隔绝了大半视野。
祝政支着额角坐在小圆几旁,眼帘半垂。看得出他起的匆忙,发丝只以飘带随意半挽着,将坠未坠,衣襟也并未规整拢紧,灯烛之下,反添几分风流。
姜怀仁坐在小圆几旁,接连干了几碗热姜茶,这才从冷彻骨的江雨里回过一口气:大人,今日受惊了。
祝政修长的指捏着一铜签,缓慢轻挑着一侧枝灯灯芯:客套话不必多言。
姜怀仁这才将话题转至正事之上:我跟了楚国大司农程邦许久,本来他已消除戒心,与我把酒谈笑,上回见面,程邦已答应带我同去绣球赌坊,日子正约在两日之后,谁知今日,却在船上见了他的尸首!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与他往来,引起他人注意,招此横祸。姜怀仁抚袍,半跪行礼,此事办得着实不妥,还请先生罚。
姜怀仁抬眼,谨慎辨识着祝政的神色。
祝政肤白,今日颊上居然有些浅浅的晕红,现在暖烛一照,反显得他眸光温存,自有几分醉意。
最重要的是,祝政看着心情不错。
祝政垂眸片刻,眼帘被灯火拉出流畅而温和的阴影,他轻缓给姜怀仁斜了杯暖茶,并未抬眼看他:此事不怪你。河伯之事,可有进展?
姜怀仁长舒一口气,坐了回去,压低声音道:先生本猜测,所谓掳新娘的河伯,当是绣球赌坊背后之人,但据我这几日调查,此事,似乎冤了绣球赌坊。
祝政抬眼,眸色如古井一般深邃复杂。
我询了些消息灵通的包打听人士,都说失踪女子是被采花大盗江公子掳去。可这位江公子,无论我如何打听,除了强抢民女运至江心的传言之外,名字字号、出身背景,一应不知。
祝政蹙眉:江公子,可是无正阁的人?
姜怀仁道:暂无迹象。
今晚的小不点,也就是姐姐失踪的向天晴,是否无正阁指使?
姜怀仁未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抽出一片碎布料,布料纯黑,粗看未有什么特别,细看方才发现,其上遍布重工飞鸟暗纹,精致无比。
姜怀仁道:这是甲板上行刺先生的黑衣人布料,也是无正阁之人爱用的锦缎料子。小不点纵火不成,黑衣人当即跳起纵火,在我看来,小不点当是受了无正阁指使。
祝政闭目,以指节轻缓揉着额角,静了片刻方道:不是那么简单。
小不点若为无正阁之人,那便是无正阁派人绞杀程邦,要小不点将他绑在麻绳末端。表面上看,也许是无正阁察觉我们和程邦走得过近,以此示威,看似能够说通。但实际上大司农主管农耕钱谷,位置重要,无正阁策反他怕是花了不少精神;程邦又是楚国卫将军程政的亲弟,不到万不得已,此人,断不会成为弃子。
祝政抬眸,眼神无比清明:此事,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姜怀仁又从袖中取出一片布料,置于无正阁黑锦缎旁,先生可识得此物。
两片布料均是纯黑,但放在一起才发现相去甚远。
无正阁锦缎暗纹精致,布料上仍有流光;另一片黑色布料却粗粝黯淡,看着像是粗捻纱随手纺的。
祝政认出了这片布料:这是刺杀公主的黑衣人所用布料。
正是。姜怀仁点头,但先生请细看,是否还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