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是一颗被包围在宝蓝色海水中的明珠,终年绿草如茵,槟榔摇曳,地处南海之滨,十一月却颇为干燥,但最低气温仍有五十华氏度,只需套一件衬衣便不会感到丝毫寒冷。
程劲仁捧着尤带水珠的玫瑰花敲开平顶山顾宅大门,顾其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的胖菲佣,于是问:“二小姐呢?”
菲佣不太会讲白话,十根短短手指比划半天,程劲仁才从她蹩脚的英文中听明白,顾其姝去日本泡温泉。顾小姐真是五时花六时变,比袭港台风还捉摸不定。
上茶的空档,程劲仁在客厅踱步,怪事,诺大间屋一个姓顾的人都没,该不会是顾起澜拖家带口去日本温泉疗养?黄金崎是有个不老不死名汤,但又不是得了绝症,不至于抛下正在集资升水的公司,去验证海对岸的传说故事吧。
他放下花束掉转头正要离开,耳边突然听见“嗞嗞嗞”声,这栋房子建成没两年,从家具到彩电俱是最新最好,会有插座漏电?他径直寻声推开一扇窄门,电流声愈加清晰,两只漆黑透亮玻璃珠在昏黄房间中无辜地闪烁。
他微微一愣:“沅沅,你搞什么?”
顾沅见是他,指了指面前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黑白小电视,郑少秋激情澎湃的声音恰好穿过屏幕飘来:“这是什么时代?大时代!”
程劲仁一听脑子都疼,最近《大时代》实在太火爆,街头巷尾都在热议,连他阿妈晚饭后都不再抹牌健身,改为七点半准时守着翡翠台,张开闭口就是丁蟹、炒股必胜法、大奇迹日……
他以前看过一会便觉没意思,剧里角色都是正邪分明,好人在前期受尽折磨,又穷又惨,坏人却总是顺风顺水,威风得意,只为让观众继续选择每晚守在电视机前,看家破人亡的主角最后如何报仇雪恨,坏人又如何下场凄凉。
菲佣闻声走过来,顾沅“砰”一下合上门,叫她走开。
“五小姐,你在里面做什么?”
“运动。”
“要我帮忙吗?”
顾沅提高嗓门:“不用。”
“是的。”哒哒脚步声渐弱,菲佣离开了。
程劲仁很无语:“她真的能听懂吗?干嘛找个连白话都不会讲的黑鬼?显白吗?”
“她是黄种人,和我们一样,而且最近流行请菲佣,阿姐很中意。”顾沅冷哼,继续和电视较劲。
“怎么不去客厅看啊?这破电视连人都看不清。”
“客厅看不了。”顾沅咬着嘴继续捣鼓天线,黑白画面像波浪一样扭动。
程劲仁回想客厅那台令人印象深刻的宽屏超大彩电,“坏了?不会吧。”
“没有闭路线。”其实是被顾沉藏起来了,现在这台值夜班佣人的老机器将是她唯一希望。
她烦躁地猛拍电视塑料外壳,那东西像是故意和她作对,小屏幕闪过叛逆的雪花,后壳冒出一簇金火苗,伴着青烟彻底黑屏罢工。
“快闪开!”程劲仁急忙把顾沅拽出来,偷笑:“别修了,当心它爆炸。”
顾沅甩开他,懊恼地盯了一会那具报废电视的尸骸,耷拉着脑袋“噔噔”跑上楼去。
看着她沮丧的背影,程劲仁想起上学时偷藏的任天堂游戏机被程太砸烂时的心痛,生出一丝不忍,叫住她:“这么想看上我家看喽,我爸妈今晚去票友会听李和生的戏,你想看多久看多久。”
顾沅回头,大眼睛放光,又喃喃踌躇道:“我哥哥回来怎么办。”
“居然把你一个人留在家,他去哪鬼混了?”
“他们好像是去新界,见港督。”
“这样啊,放心,九点前我再送你回来。”
她走了两步又停滞:“你开的什么车?”
“我踩单车。”
“有后座吗?”
程劲仁垂首轻笑:“逗你的,我开摩托车。”
顾沅长舒一口气,跟在他后面,小声说:“谢谢你,Robert。”
程劲仁耳朵有点烧,感觉自己真是高尚:“客气,反正我是个闲人,打发时间而已。”
两人大摇大摆到达大门时,保安巡逻队刚交完班,程劲仁远远同门房招招手,门口站岗的哨兵显然只管进不管出,要么就是对程劲仁太过放心,匆匆一撇就按下电钮放行,然后继续打牌了。
顾沅稍稍弯下腰被大摩托完全挡住,她偷偷笑了一下,跟着程劲仁穿过铁门。
顾沉出门前和顾沅又为看《大时代》的事情大吵一架。她现在变得很不听话,规劝和威胁已经不起作用,顾沉决定不能纵容她对电视机的痴迷,也坚决不同意再让其接触这种含有暴力和色情镜头却不标明少儿不宜的破电视剧。
昨晚顾沅再度偷偷打开电视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把她按在腿上狠狠给了她屁股几巴掌,即便她含着一包眼泪抽噎也不为所动,最终结果是顾沅整个早上都当他是件木头家具,他当着她的面拆走电视机闭路线后扬长而去。
怒气在他胸腔内盘旋了半晚上,这回决不能轻易妥协,务必要给顾沅难以忘怀的教训,但当脑中闪过她可怜巴巴吸着鼻子的模样,他又后悔,或许他下手有些重,或许他吼得太大声吓到她……家里只剩帮佣,他们能照看好顾沅吗?不知道戚婶是否盯好她吃掉晚饭,万一她不肯吃怎么办?她那样鬼马,万一她偷偷溜出门去……他记得对面的马路正施工,要拆下沿路所有Marlboro和Kent烟草广告招牌,万一哪个没长眼的钢筋工手滑,让钢板砸到她……
他好似心脏骤停,下倾的身体略微向前僵住,带动球杆微微偏移半吋,母球直线飞出,畅通无阻地掉进底袋。
顾其昭发出响亮的嘘声,擦擦球杆皮头站起来:“哎哎,好臭的球,下去下去,轮到我了。”
一旁观战的毕凯唯调侃:“大公子心不在此地,今晚上必定有个很紧要的约会。”
“……是的,”顾沉的表情像在承认谋杀:“我先失陪了。”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推门离开桌球室,半片影子都找不着。
“喂——”顾其昭瞪着他离去的方向:“输球就耍赖呐!”
穿黑制服的俱乐部boy正端着彩虹鸡尾酒进来,闻言一脸茫然。
毕凯唯急道:“叁少爷,不妙啊,董事长签完承包合同还计划给港督引见你们二位,还有商议新机场规划……”
“没事,他肯定会回的。”顾其昭拉住意图追人的毕凯唯:“毕经理,你莫走啊,还早呢,我们重新计分。”
毕凯唯哭丧着脸被拽回到绿色球台,悲哀地想,他当真是老了,这俩年轻仔平常打通宵的桌球,还能神采奕奕饮过早茶再赶去快活谷看赛马,自己陪着熬到半夜就注定失眠,第二天眼圈乌黑涕泗横流,昏昏沉沉连工作开会都困难。
平顶山别墅,保安趁主人不在家,聚在门房摸鱼,窗外雨点打鼓般敲着玻璃,窗内钢罩电暖烧的通红,玻璃上很快凝结一层细密白雾,几个中年人仅着工字背心,刚喝完两扎啤酒,突然一声声鸣笛刺透人耳膜。
“开门!”
黑色劳斯莱斯的雨刷快速摇动,看清黑色牌照,众人藏扑克、穿外套、整帽檐,小小门房里乱作一团。
高耸的铁栅门终于在狂风中吃力地打开,劳斯莱斯的两盏大灯劈开雨幕消失于夜色,除了排气孔的两道尾气就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