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像他们这样的,样样都讲份例,大热天的一个月只能洗几个澡,想多洗几次,就得花钱给好处,求人帮她烧水,求张华刘禄两个帮忙抬桶端水打扫战场,那种木桶实在太重!不过洗个普通的澡,还不能尽兴,就得花好多钱,肉疼!现在有了北海这个大澡盆,快乐!
这天,楚言还没进摛藻堂,就见琴儿素儿着急地迎上来,说德妃找她,缨络都来了两遍,没见到她,脸都黑了。
一大早,楚言收拾利落,乖乖等在摛藻堂,胡思乱想,猜不透德妃为什么找她,干脆直接去了长春宫,早死早超升,就有什么也可以落个“态度端正”。
通报了以后,还是在院子里等着,一会儿,仍是缨络出来叫她进去,态度倒比平时好了一些。
楚言有些忐忑地行礼,听见德妃和颜悦色地叫起来,才垂手站到一边,又听见德妃让她坐下说话,恭谨地坐了小半个屁股,摆了个很别扭的姿势。
德妃看出她的拘谨,柔声安慰:“好孩子,你在我这里就跟在家一样,千万别拘束!”
见她虽然答应,还是不敢放心,叹了口气:“从你进宫那天,我心里就把你当作了女儿。别怪我这一阵子冷落了你。你太小,还不明白宫里的事情,前一阵子那些事儿,我若是明面上帮你,弄不好反而害了你。好在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又投了皇上的缘,如今,那些事儿都过去了,你以后常常来我这里走动,有什么事儿都告诉我,我能办的,一定为你办到!”
早知道又是康熙的原因,楚言连称不敢当,这世上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德妃也不过是随大流,旱冰鞋事件要不是德妃压下来,她怕是还有的罪受,就算是为着十四阿哥也罢,她跟着沾光受惠,她心里从前没有怨恨,现在也没有感激。
德妃见她唯唯诺诺,知道她心结未解,也不好再多纠缠,转而询问起她的日常生活。不一会儿,外面有人报说五公主来了,德妃立刻停下话头,向外张望,一脸母性的光辉。
一个十八九岁的纤弱少女走了进来,眉眼间与德妃有八分相像,隐隐也能找到一些四阿哥的影子,带了点病容,算不上漂亮,却是我见犹怜。
那少女刚请过安,就被德妃搂进怀中,仔细打量她的面容,又问吃过药没有,头疼有没有好些。少女乖巧地一一回答,德妃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想起边上的楚言,笑着对那少女说:“这就是楚言,你哥哥把她当妹子,你弟弟把她当好朋友,你比她大几岁,也把她当妹妹吧!”
德妃和少女之间的亲密又触动了楚言的乡愁,正在默默难过,却听见德妃这番话,不由大奇,不明白德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刚要再说句不敢当,少女已经笑着拉起了她的手:“托额娘的福,我今儿得了这么个聪明活泼的妹子,以后可不寂寞了。”
楚言慌忙站起来,一脸不解,德妃似乎十分高兴,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儿,名叫文馨,你不用叫她公主,叫姐姐就好。”
楚言意识到这是五公主,忙要行礼参拜,却被五公主拉住:“好妹妹,这里没有外人,用不着这个。”
楚言垂首说道:“公主厚爱,奴婢愧不敢当,还请公主容奴婢行过国礼,再论私谊!”趁着公主呆了一下,已经行了一个宫礼。
“果然是个极明白的丫头,怨不得皇上疼你。”德妃点头称赞,又解释说:“私下里,还是不要拘束才好。再过两个月,文馨就要成你嫂子,不过要依我,你们还是姐妹相称,也显得亲密一些。”
楚言心中一动,恍然大悟,看来这位五公主是被指婚给佟家的什么人了,德妃看在女儿的份上,也需要担待她一些。多一个靠山,她是没有意见的,但不知道佟家哪个少爷这么倒霉,要去一个公主包装的药罐子。
五公主立刻提供答案,有点害羞地问:“你在家时,见过舜安颜么?他为人如何?”德妃也在一边含笑等待。
她得到的楚言的记忆片断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京城佟家的哪位男子,心思一转,怯怯答道:“见是见过,没怎么说过话。他不理奴婢,不过也没有骂过奴婢。”
五公主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一是愣住了,德妃微微一笑:“这是实话,舜安颜比这丫头大了好几岁,怎么会同她一起胡闹!你放心,皇阿玛为你选的人不会错!你四哥也说了,舜安颜老成持重,是个极稳妥的,年轻一辈里最出挑的一个。你嫁过去,也还是在京里,还可以经常进宫,有什么事儿告诉额娘就是了。”
楚言暗暗点头,她听说过清朝的公主大多是嫁到蒙古,用来稳定满蒙之间的同盟,五公主却能留在京城,嫁给佟家的一个青年俊杰,德妃的能量不可小看!赔笑说道:“奴婢的哥哥个个都是顶好的。就算万一有什么不好,公主也别伤心,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好好教训他一顿,给公主出气!就算老太太不好出面,公主告诉奴婢,奴婢帮着公主整治舜安颜。”这种话她在嫂子和哥哥闹别扭的时候,常常说,极顺溜。
德妃和五公主都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德妃指着楚言对五公主说:“你看看,还没过门,小姑子就向着你了,你有了这个精灵古怪的妹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五公主抿嘴一笑,有些羡慕地看着楚言:“我早听说宫里来了你这么个人,可惜今儿个才见着,妹妹有空常来雨花阁坐坐!”
楚言乖巧地答应着,反正她大多时候是没空的,又觉得怪异,一个称妹妹一个自称奴婢,皇宫里的独特景观呵!
五公主拉着她,还向打听佟家平时的一些事儿。楚言放下心来,穿凿附会,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佟家少奶奶的幸福生活。她说得有趣,德妃和五公主不时发笑。
楚言听说过奶娘欺负公主驸马的故事,很想提醒五公主,有工夫多做做奶娘的工作,比跟她瞎打听有用。
从德妃屋里出来,身后跟着玉芙,玉芙手中拿了一个托盘,上面是德妃赏赐的玉如意和五公主送的翡翠镯子,一眼看见缨络和一个中年女子从西厢房走出来。缨络脸上是真心的欢笑,看见她,视若不见地掉开头,继续同那人说话。
楚言摆在脸上的客套微笑微微一僵,玉芙状似无意地说:“那一位是公主的奶娘成嬷嬷,也是缨络的姑母。”
楚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一直以来总疑惑,德妃竟然会重用缨络这样的人!方才见到玉芙,更是觉得这样温和内敛,不露声色的女子才能得到德妃的信任,原来,德妃将缨络留在身边,有了这个媒介,奶娘自然也要善待五公主,德妃也可以经常见到女儿。
想来,德妃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百般算计,千般用心都是为了子女!
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高中的时候,那个教导主任很可恶,学生们都讨厌他,他儿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找到了她妈妈,从最早的产检开始,非要妈妈全程负责,有一点腰酸腿疼都要打电话咨询,扯上半天,做b超也要妈妈陪着。妈妈对他们表现了极大的耐心和容忍,那个教导主任还以此在学校里吹嘘,她恼羞成怒,回家跟妈妈大吵一场,质疑妈妈的为人和医德。妈妈只是看着她,什么也不说,爸爸把她拉了出去,说妈妈做这一切的时候,只是她的妈妈,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子女不受伤害做的事情,有什么是不应该原谅的呢!
再想到德妃生了三子三女,却只活下来这么三个,更是唏嘘,早把对德妃的一点点成见抛到脑后去了。
玉芙考虑周道,用一个包袱把如意和镯子小心包好,交给她。
楚言心中雀跃,盼望着再有哪位娘娘召见。这玉如意和镯子,成色极好,一看就知道值不少钱。德妃的赏赐不象宜妃那么繁多,却是货真价实,品味也要高雅的多!这么隔几天串个场,适时表演一番,来钱也蛮容易,在宫里做个流浪艺人好像也很不错!
蹦蹦跳跳地走到摛藻堂门口,楚言愣住了,看见一向沉着高傲的采萱,不知为什么急得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正对着一个太监解释哀求。
“姑娘要说找不到,奴才也没法子!太子爷等着急用呢,怪罪下来,奴才也担不起,还是请姑娘别难为奴才,亲自跑一趟,向太子爷解释清楚!”这话听着还客气,可那个太监鼻孔朝天,声音都是从鼻子恒出来的。
“采萱,出了什么事?”楚言忍不住问,好容易打发了绿珠,光天化日的,居然又有人来撒野!
采萱看见她,又羞又愧,嘴唇哆嗦着,还没说出什么,那个太监已经翻过一张脸,满脸堆笑,奴颜卑膝地跑过来请了个安:“哎呀,楚言姑娘回来了!姑娘这一向还好?姑娘这阵子怎么也不去毓庆宫,太子爷和太子妃都惦记着姑娘呢。今儿是奴才的好日子,遇上姑娘,回去跟太子爷一说,太子爷必定高兴,托姑娘的福,奴才兴许还能得个赏赐。”
楚言听得头昏,总算明白他是毓庆宫的太监,话中透露出太子对她有些心思,让人不舒服。也亏得堂堂一个太子,竟然使出这样的奴才,不被废掉才怪!脸上尽量不流露出厌恶,语气尽量轻柔:“恕我眼浊,不知公公如何称呼?来摛藻堂有什么要紧事?”
“姑娘折杀奴才了。奴才姓莫,叫做莫德,奉太子爷之命来摛藻堂取几本书。采萱姑娘差了两本没找齐,偏偏那两本最是要紧,奴才正在和采萱姑娘商量,该怎么办。”莫德满脸堆笑,说的满是那么回事儿。
莫德?没德!名字倒起的没错,楚言心里厌烦,走向采萱问道:“哪两本书?怎么找不到了?”
采萱望了莫德一眼,欲言又止。
楚言回身,淡淡说道:“可不能让太子爷等得着急,莫公公先拿了其余的书回去。我们这边再找找,有还是没有,晚些时候,总归会有个信。”她特地留心过四阿哥的神态,此时学来也有三分威严。
“可是,太子爷怪罪下来,奴才怎么是好?还是要哪位姑娘亲自跑一趟才是!”莫德垂死挣扎。
楚言冷笑一声:“公公口口声声怕太子怪罪,居心为何?想污蔑太子么?是因为这个,才不敢去见太子的吧!”
莫德大吃一惊,没想到她词锋如此犀利,这罪名一旦坐实了,他连脑袋都未必保得住,勉强挤出个笑容:“姑娘说笑了,太子爷最是仁慈宽厚,善待下人的。奴才是怕耽误了太子的正事,所以着急,冲撞了两位姑娘的地方,还请两位姑娘宽容!”
楚言哼了一声:“你在这里蘑菇,倒把耽误事儿的罪名推到我们头上!好利的嘴!我这就去见太子!我倒要看看,什么是你担得起的!”
莫德大急,才知道这位看着好性儿,却不是他惹得起的,连忙跪下磕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楚言怒喝:“还不快去!真不怕误事么?”
莫德从地上爬起来,抱了那堆书,落荒而逃。摛藻堂众人,无不拍手称快。
进了院子,采萱才说那两本书,本来是放在摛藻堂,可是三个月前被三阿哥借走,一直没拿回来,莫德说问过三爷,已经还回来,三阿哥去了塞外,就是想找他问,也不可能。
楚言写了书名,交给刘禄张华,让他们到养心殿和景阳宫去查查看有没有一样的。
素儿撇撇嘴,不屑道:“哪里是为了什么书?不过是找个借口,想把采萱姑娘弄到毓庆宫去!”
采萱脸色一变,楚言暗想这太子也够滥情的,一边惦记着她,一边对采萱下手,也不怕噎着撑死!再看看采萱,容貌是上好的,就算她自大,也得承认采萱长得比她好看,高鼻梁大眼睛,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楚言一直想不通,采萱这样的人才,居然没有早早被花轿抬走,留在摛藻堂蹉跎青春!她会被太子盯上,也不太奇怪。
楚言叹口气,对采萱说:“回头,真要个人去毓庆宫回话,我去吧!”
采萱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沉吟半晌,下了决心:“还是我去!你没听那个刁奴的话?太子怕是也不会放过你。”
琴儿和素儿在一边跟着发愁,素儿狠狠地跺跺脚:“太子真是!略略是个平头正脸的就想抬回去!”
楚言打量素儿两眼,调侃道:“这可不好办了!素儿的头是极平的,脸是极正的,怕是没得跑!”
连采萱也放下愁容,笑了起来。素儿臊了个大红脸,啐道:“为姑娘担心呢!反被嘲笑,好心没好报!”
“好心没好报的时候多了!”楚言悠悠说道:“刚才那些话,可不许再说了!被外面人听见,没人保得住你!”
素儿方觉失言,心中懊悔,捂着嘴,不敢再说。
采萱默默不语,凝视着楚言,半晌才开口:“我这一向对不住你!”
楚言粲然一笑:“好说!把你新得的黄山云雾茶拿来,什么都可以商量!”
采萱讶异地一笑,放宽愁肠,当真拿出茶具茶叶,开始泡茶。
楚言心思一动,笑道:“我新近得了一套茶具,用我的!”进屋拿了八阿哥送的那套茶具来。
采萱一看,又惊又喜,一个个地拿起茶杯茶壶细细观赏把玩,不敢置信:“你是哪里得来的?”
“怎么了?”楚言迷惑道:“别人送的,很值钱么?照我看,比不上你那套。”
采萱看她一眼,不知说什么好,把壶和杯子小心放回盒中,叹道:“还是用我的吧!这是宋代汝瓷官窑出的青釉冰纹贡器,如今,这样的瓷器虽不是独一无二,要找一套完好的可难!没得弄坏了,怪可惜!”
“这样啊!你喜欢,送给你好了!”楚言大大方方地说,拿古董喝茶,不爽之极!
采萱好笑地摇头:“今日一见,已是福气!你好好收着,难为那人肯为你如此费心。莫要辜负了他的美意!”
知道她指的是八阿哥,都住一个院里,原不指望能瞒他们什么,楚言脸一红,暗想这样东西无论如何都得还回去,不能明珠暗投!
二人品茶聊天,楚言发现采萱风趣健谈,虽然高傲,待人却是一片真心,以前看她不顺眼,不理就是不理,现在拿她当朋友,推心置腹,知无不言。
怀湘回来,听说莫德来闹,也是烦恼,万一真是太子找书,回头怪罪下来,她们都没好果子吃,话要去回,可是去回话的人,大概也要受点罪。
怀湘说她去,她最年长,又是这里的头。
采萱说还是她去,去年怀湘替她去,白白挨了一脚,到现在心口还有时发疼。
楚言对太子越发不齿,在皇上面前还象个人样,背地里鸡鸣狗盗,这么欺负人!最后,楚言说:“还是我去吧!就算他有心把我怎么样,大概还没那个胆子!”
怀湘和采萱想想,也只有如此,楚言去才最不会吃亏。
刘禄张华回来说,在景阳宫找到了一本,另一本哪儿都没有。
楚言饮干杯中的茶,拍拍手站起来,拿过那本书,往外就走,在众人送别的目光中看见自己悲壮的身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还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