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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怡情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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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的红墙遥遥在目,楚言改了主意,让车夫调转马头,漫无目的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闲荡起来。也许很快会失去出宫这项特权,还是尽量感受一下外面自由的生气吧。

马车在集市边上停下,楚言坐在车里,有些羡慕有些感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曾经,她痛恨柴米油盐的平庸琐碎,现在,这样的生活于她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人群中有几个洋人,穿着这时的长袍马褂,却戴着欧式的帽子,很滑稽。内中有个年长的,胸前挂着十字架,有些面熟。

楚言想起一事,忙命车夫在原地等候,自己追了上去。

“卡尔顿神父,卡尔顿神父。”

卡尔顿神父惊讶地回过身,下意识地用母语回答:“小姐,您找我?”

楚言没有多想,流利的英语从唇间淌出:“是的。也许你不记得了,我们曾经见过一面。请问,小方,我是说弗里得里克,有信来吗?他是不是已经到了英格兰?旅途还顺利吗?”

卡尔顿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贵族少女。她的英语非常流畅,虽然带着古怪的口音。然而,他很快忘记了她的英语,“小方”这个名字勾起了他的悲伤:“小方,他死了。”

“什么?他死了?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在哪里?”楚言受了很大的打击。

“他在苏门答腊岛染上了热病,还没到非洲海岸,就死了。我在三个月前收到里克船长的信,他们为他举行了海葬。现在,他与敬爱的天父在一起。小姐,你怎么了?你,是小方的朋友吗?小姐——”

楚言听不清卡尔顿神父还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小方死了,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害死了。如果不是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开辟中欧之间的贸易,那个文静健康的年轻人此刻也许会在集市的人群里,也许已经娶妻生子,他还会活上许多年,也许贫穷,也许平庸,可是快乐地活着。然而,现在,他的尸骨孤独地躺在印度洋底,按中国的传统标准,死无葬身之地!是她害了他!是她的无知和任性杀死了他!

天上的阳光,周围的喧闹,全都渐渐远去,失去知觉之前,楚言依稀听见有人呼唤:“姑娘,姑娘,快来人。”

四周很昏暗,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楚言觉得自己的身体漂漂浮浮,像是在水中,立刻她看见了鱼群。一群鱼向她游过来,越来越近,张开嘴,露出细小但是尖利的牙齿,在她身上切割撕扯。她吃了一惊,想要挥手将它们赶走,却发现她动不了,也感觉不到疼痛。她死了,死在这海底,变做了鱼食。这个念头钻进她的脑海,她害怕而又不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一点一点底被吞进鱼腹,鲜血染红了海水,召唤来更多的食客。海水越来越红,在晦暗的海底,她陷入了黑暗。

“姑娘,姑娘,啊,你醒了。”

楚言慢慢地凝聚焦点,终于辨认出眼前的人:“莲香。”

莲香欢喜得落下泪来:“姑娘,你终于醒了。”

莲香,故宫里的小院。难道时光又一次倒流?她没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却回到了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重新来过?楚言猛地坐了起来,又糊涂了。这不像是那间屋子啊:“莲香,这是哪里?”

“这是十三爷府啊。姑娘在集市上昏倒,可巧被贾千遇上,就同姑娘的车夫一道把姑娘接到府里来了。要是就那么回宫,还不把太后和娘娘们吓坏了。”

小概率事件果然不会发生第二次。楚言收敛心神,温和地道谢:“我并没有事,有劳你们费心。”

“姑娘哪里话。奴婢和贾千能有今天,还不都是托庇姑娘的鸿福?再说,用不了多久——”莲香真心实意地说,想到她还是个未嫁的姑娘,脸皮薄,连忙住口。

一声轻咳,门外探进一张娃娃脸:“姑娘醒了么?厨房熬了些粥,还请姑娘用上一些。”

楚言认得是十三阿哥贴身太监秦柱,连忙在炕上坐好,命他进来:“你怎么没随十三爷去?”

秦柱笑嘻嘻地行了个礼:“爷让奴才留下照看这府里,说不放心别的人。”

莲香笑道:“姑娘还不知道呢,秦柱如今是这府里的总管了。”

“给秦总管道喜。”

“哎哟,姑娘折杀奴才了,奴才还指着姑娘教导,才好不惹爷生气呢。”秦柱满脸堆着笑,亲手摆好碗筷:“那位大夫说了,姑娘这阵子饮食不调,思虑过重,又因着这天,有些中暑了。奴才自作主张,命厨房熬了点绿豆荷叶莲子粥,请姑娘好歹用上一点。”

楚言看着那碧油油的一碗,闻着那股清香,也有了些食欲:“多谢费心!”

秦柱欢喜非常:“姑娘还想吃点什么?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不必了。你自去忙你的,留莲香陪我说说话就好。我再略歇一歇,就要回宫去。”

秦柱答应着走开。楚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莲香聊着,得知十三阿哥不但把她带出宫,怜她孤苦,把她那个对食贾千也给要了过来,跑跑腿打打杂。这两人本是皇宫里最底层的奴隶,这下可谓一步登天,对十三阿哥自然是忠心耿耿,对带来这一切的楚言也是万分感激,日思夜盼地期待着楚言早日成为他们的女主人。

至少莲香的境遇因为她改善了,她总还是做了一件好事。楚言随即想到,各府里使唤人也是有定制的,莲香和贾千占了十三阿哥府的两个名额,原先该来的两个人又到哪里去了?摇摇头,楚言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你母亲的病好些了么?”话刚问出口,猛然想起莲香的父母早已去世,而她可能还不知道。

“奴婢出来以后,托人打听了才知道,奴婢的爹娘早就没了。”莲香有些伤心,猛然想起楚言情绪不对头,怕惹她难过,忙笑道:“其实,早先就听大夫说过,难治,不过拖日子罢了。奴婢心里也明白,不过是尽份心。”

楚言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喃喃道:“也只能尽份心了。”

楚言本不想多管十三阿哥府里的事,架不住秦柱又是诉苦又是央求,撒了几滴泪不说,差点还要下跪,没奈何只得跟着他去看看那关乎他前途脑袋的要紧事。

后花园里有一座假山,规模不大,也算不得如何精巧,衬着边上一小片竹林,和着四周的白墙灰瓦,园中疏朗的树木,恍然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无忧。

站在竹子的阴影里,沐浴着习习的清风,楚言头脑一松,蓦地浑身轻快起来,又有些哭笑不得:“你说的一等大事就是建个亭子?”

“是。爷那天看见砍下来的那些竹子,突然想起在南边见过的竹亭,命奴才找人在这假山下也弄上一个。奴才好容易找到这么个匠人,可爷临走匆忙,没说要什么样的亭子,也没说到底放在哪个方位。爷吩咐过,让奴才遇到什么不能定夺的,就问姑娘,可巧今儿姑娘就来了,奴才就想讨个主意。”

“不是什么急事儿,等十三爷回京,你问清楚了再说,要不就写封信去问问。你我自作主张,万一不合十三爷的心,拆了重造一个?”

“这个园子都是姑娘帮着整的,爷平时没少夸姑娘胸襟宽广,不落俗套。姑娘的眼光,必定是最合爷心意的。”秦柱正说得顺口,一抬头,见楚言抿着嘴似笑非笑,眼中似嗔似恼,连忙换上一付期期艾艾的神情:“奴才原想,等爷回来看见亭子造好了,心中高兴,多半还要夸奴才会办事。奴才这不是想让主子惊喜惊喜吗?让主子欢喜,可不是奴才的一等一的大事儿?不过,既然,姑娘说等爷决断,奴才自然遵命。”

“如此说来,我不该阻着你讨你主子欢喜。”楚言点点头,眼中黠光一闪:“让我帮你想想,如何才能让十三爷大大欢喜一回?嗯,这样吧,就在这里建一个六角的亭子,全部用竹子,别弄太多花案,轻巧朴素就好。园子里砍下来的竹子不够用,就另去寻一些。工钱料钱都从你的例钱里扣。你主子一分钱不花,白得了一个亭子,定然欢喜。就算不十分喜欢,感动于你的心意,也不会怪你,另外再建一个就是了。”

“啊,是,是。奴才明儿就去请工匠。”秦柱愁眉苦脸。这位未来的新主子还真是得罪不得的!转念一想,佟姑娘做什么都对爷心坎,爷一高兴,赏赐自然少不了,未见得真要掏他的腰包。

楚言微微一笑,不再理他,径自迈步进了竹林:“砍了那么些竹子,可是把后面那几间屋子收拾出来了?”

当初受十三阿哥委托收拾这个宅院,无意间发现竹林之内别有洞天,竟藏了一处三进的小屋,屋子尽头假山之后还有一个小池塘。这个房子,不管屋舍还是花园,处处中规中拒,想不到还有这么意外出彩的一笔。只可惜园子荒芜得太久,无人管理,那些竹子长疯了,不但把屋子团团围住,更侵入了建筑,拱裂了墙壁,掀起了地砖。屋内冒出好几根竹笋,正向着屋顶冲刺,已有蛇鼠落户。池塘久未清淤,更不知躲藏了多少小动物和昆虫。喜欢这个所在,却也知道要收拾出来得花不少的银子和人力,预算有限,又不是自己的家,到底做不得主,楚言虽然觉得遗憾,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只告诉了十三阿哥有这么个地方。

竹林果然经过修整,整洁爽利,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将她引到一个小小的月亮门。门内,沿着低矮的院墙,随意生长着一些蕨类植物,廊下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文竹珠兰吊钟等等十来盆耐阴盆景,新刷的粉白墙壁,青石灰瓦,墨绿的油漆,浅绿的纱窗。

楚言赞道:“好清静!好幽雅!这屋子是重新盖过的吧。”

“是。”秦柱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唠唠叨叨地解释说:“爷让人把原先的屋子拆了,把地下的竹根竹鞭全掘了起来,把地基受损的地方整了整,才又盖起这屋子。爷说屋子紧挨着竹林才有趣,又怕一不小心让竹子又长了进来,就让人挖了一条两尺多宽的深沟,两边用砖砌了,中间填上石灰,又在那沟上面起了这堵矮墙,沟里挖出来的土方就倒进了原来那个池塘,把那个池子填平了,沿着墙边上铺出一条小路,直通主屋。姑娘若是从那边过来,还要近些。”

“好大的工程。皇上没把十三爷派工部去,真是浪费了人才。”楚言摇头失笑,一边走上台阶。

屋子扁宽,三面开窗,虽然建在林荫里,采光却很好。一侧窗边是盆景架,此时架上只有两盆兰花,天气不好的时候,外面那些盆栽也会被搬回这里。这一小半作了暖房,剩下的是游艺室,桌案上供着瑶琴围棋,架上摆放着琴谱棋谱投壶空竹骨牌连环等等。屋内的家具几乎全是竹制,陈年竹子的暖黄色调平衡了周围的冷色,清凉自在。

穿过一道细湘妃竹垂帘,进入第二进,最显眼的是当中一架红木屏风和屋角一张红木大床。只有两边各开一扇小窗,室内光线有些昏暗,丝织蚊帐反射出柔和的晕光,平添一股静谧温暖。屏风后面是盥洗室,地方不大,只有一个柜子,也没有什么箱笼,只做偶尔小憩之用。

楚言有些惊喜,她一向喜欢简约舒适自然随意的家居,厌倦了皇宫里的奢华繁复,想不到十三阿哥在这个方面还是一个知音。第三进又会是什么样?怀着期待的心情,她推开那道镂空雕刻糊了洁白宣纸的红漆木门。

眼前一亮。头两进依稀还是原先的建筑格局,最后一间利用填池造出来的土地扩出去,变成了一个四方的大房间。迎面开了两扇大窗,飞檐高高挑起。一扇窗前是宽大的书桌,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另一扇窗前对面放着两张靠椅和一张小几。左右两边,一面是几乎要顶着天的书架,堆了大半架的书,另一面的博古架上除了供着几件古玩,还零七八落地放着砚台徽墨,画轴字帖,甚至匕首板指。空地的中间是一张乌木嵌云纹大理石圆桌,配着几张圆凳。明亮宽敞,爽朗大方,又与后面两间的雅静小巧不同。

站在窗口向外看去,下午的阳光透过假山上的太湖石在地上映出光和影的奏鸣曲,一条小路从台阶下蜿蜒伸出,消失在假山旁一丛灌木之后,院子不大,那头几本芭蕉,这边几株海棠。

楚言扑嗤地笑出声来:“那头是潇湘馆,这边是怡红院。十三爷真好心思!花这么大手笔弄这院子,难怪穷了。”这些锦衣玉食奢侈品堆里滚大的公子少爷,不讲究时不讲究,一旦讲究起来真不含糊。

“爷喜欢亮堂通风,这屋没有糊纱窗,有人在时,非得点个香薰薰蚊虫。”秦柱手脚伶俐地点起熏香,赔着笑问:“姑娘刚才说潇什么馆什么红院,可是给这地方起了名字?”

“不是。我随口诌的。”楚言走到书架前,随手翻看起来,打开一本唐代传奇,居然都是没有见过的故事,不由自主走到窗前坐下,埋首其间。

秦柱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悄悄地在小几上放下一杯茶和一小盘点心。

凯撒不知在那里滚了一身骚臭回来,楚言让可儿帮着给洗个澡,一边大力搓揉,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凯撒闭着眼,甩着尾巴,哼哼唧唧地,十分享受。

楚言气苦,还真应了四阿哥那句话,她斗不过这狗少爷!心里正寻思着要不要把这狗儿送回四贝勒府,凯撒突然警觉起来,树起尾巴,嗷嗷直叫。

“你也知道四爷家的饭不是好吃的?知道就老实点!再敢满处撒野,给我惹祸,看我不把你送回四爷府里吃牢饭。”

斜地里,一个凉凉的声音插嘴说:“我家的饭怎么就成牢饭了?”

楚言吓了一大跳,咕咚一下坐到了地上,裙子都弄湿了,傻傻地抬头,对上一双戏谑打趣的黑眼睛。这人这一向对她不理不睬,今天怎么找来了?

凯撒英勇地冲了上去,对着打搅它美好洗澡时光的入侵者一顿咆哮。

“二贝,下去!”四阿哥的厉声吆喝起了反作用,外衫的一角全面沦陷。

凯撒嘴里含着东西,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摆出了决斗的架势。

楚言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放声大笑。可儿也躲到一边,捂着脸偷笑。

四阿哥脸上挂不住,指了楚言斥道:“没用的东西!挺乖的一只狗,竟被你娇纵成这样,连自家主子都认不得了!还不快把它拉开!”

楚言站起身,打了个响指:“凯撒,回来!不然就跟着他走。”

凯撒愣了一下,想明白利害,赶紧跑回来,对着楚言直摇尾巴。

楚言安抚地拍拍它,对四阿哥微笑:“自家主人还是认得的。”

四阿哥低头看看被撕扯坏了的衣摆,无奈地摇头:“真是什么样人养出什么样狗。”想起方才的情形,也有些想笑,看见一旁的可儿,咳嗽一声,绷住了脸:“我怎么听说,你前几天在集市上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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