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奥地利留学回来已经两年,我留在北京,开了另一间画廊。我现在的丈夫是美术学院的教授,高鼻宽额。他的名字音译过来叫维,是个很有意思的欧洲男人,喜欢中国的烤冷面和青花瓷。
当时读书的我比周围学生大了一圈,竟因此受到维的特殊照顾。维挺喜欢给我制造“麻烦”,每次作品一有不满意的地方就会发邮件。
他说,伊莲娜(我的外文名),我对你有更高的要求,你应该对自己也是,瞧瞧你的年龄,我比你大点的时候已经当上副教授了。
长此以往,维总是喜欢以各种方式在美术上“纠缠”我,后来,我们竟谈起来恋爱,再后来,竟结了婚。
我是在叁年前才得知他的消息。那时,我正在维也纳金秋的校园赶工毕业设计,吴安然突然电话联系上了我,她喜极而泣地跟我说,这么多年,为什么都没有消息,还以为被人卖到山里,生了孩子。
我确实有意回避自己的过去,对以前所有认识我的人,甚至想制造一个“人间蒸发”的假象,宁愿谁都不要想起我。
那是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我至今回忆起来都心有余悸,总觉得那真的是我吗?那不该是我,现在的才是我。
我准备挂电话了,吴安然突然说,你知道吗,他死了。
那时候,有一片枫叶吹到我的脸上,过了好久我才发现,把它拂到地上。远方的枫树忽而簌簌巨响,叶子漫天乱舞,可我看不清,有什么东西瞬间糊住了眼睛。
他其实死了很久了,十分突然,大概在五年前,我出逃去北京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一到北京,就接受学校的封闭式训练,没有一点消息。
他的尸体一个月后才被警方从予湖西岸打捞上来,已泡水腐败地厉害。这个消息曾一度震惊W市,报纸论坛连续刷版,夜夜不停。他的脖颈后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割断了大动脉。经法医鉴定,不是溺亡,而是利器所致。
他们立案调查,几个月耗了进去,依旧找不到真相。后来,在予湖西岸往东的渡口,发现了另一具尸体,是个变性人,匕首上的指纹与他相符,但他已面目全非,根本找不出身份。
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跟档案库里许多陈年旧案一样,最终沉寂大海。
我忽然想起我那扔掉的手环,遗失的外套,还有吴安然借给我,我却意外弄丢的漫画书。它们都去哪了呢,没有人能回答。
也许这就是现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没有答案。
快到清明的时候,我回到了家乡。
维一个人留在北京,打理画廊。不久,等我祭奠完父母,也将回去,同他一起生活。我们在北京的郊区买了新的房子,以后也准备定居在那里。
父母的墓在一起,在四青山的墓园里。清明节,去扫墓的人很多,天上下了微微细雨,四青路上车辆拥堵,我中途下了的士,打着伞匆匆徒步赶到墓园。
有几年没来清理了,杂草丛生,上一次带的鲜花与果子,已被山上的野猴啃得一干二净,果核还在,与零碎的花瓣躺在一起。
我把新的、鲜嫩的花束放到碑前,默默低头哀悼,停留了很久,再向他们讲点话,就打算离开。浓烈的悲伤已被时光冲淡,只留下浅浅的、淡淡的哀愁,我的心情很平静。
我一切都好,请你们放心。
有一处墓前人群络绎不绝,声势浩大,我来的时候就被吸引注意。不过很多人来了,仪式性摆花后就离开,没有过多停留。唯有一个普通的工装矮个男人,他站在那里很久,直到我经过。
我扫了那墓主人一眼,蓦然怔住。曾经深深刻在回忆里的那个名字,如菟丝花爬上心脏。我从门口的摊头又买了一束花,折返后放了上去。
我又留了一会儿,可思绪是空白的,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道向他说些什么。其实那些过去,我已经放下了。过了叁十这个坎,其实已过半生,我看得愈开,心也愈宽阔,愈平和。
那个矮个男人还在那,低着头一动不动。我要离开的时候,却被他叫住了。
他说,你是相宇的同学,陈阮吧。
“同学”这个词在我心里其实已经相当遥远了,总感觉是上个辈子的回忆。我愣了一下,朝他点了点头。
他又说,我是相宇的亲生父亲,我们可以聊聊吗?不会有多久,半个下午的时间。
后来,我被他邀请去一间杂货铺,开在一中附近不远。铺子有些年头,卖些零食水果,门面看着鲜有人来,生意也不好。
我朝墙上望去,那上面挂了很多张照片,像素模糊不清,右下角还有具体的年日,一看就是老式相机拍出来的。
我有些好奇,凑近一瞧,却瞬间愣住了。
我看见了婴儿时的他,幼儿时的他,还有少年时的他,都是比高中要稚嫩的面孔,右下角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大概有二十多年。
很多照片里还有一个面容俏绝的女人,长得十分美丽,词语形容不出的美,比我在新闻报纸上见的明星还要漂亮。那应该就是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