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石桌上团团围坐了三个人。蒸腾热气中木芙蓉、木槿、秋海棠云蒸霞蔚,米粒大的柳叶金桂将谢未谢、点缀其间,侍膳奉茶的奴婢们眼观鼻鼻观心,个个屏气凝神,不敢稍有妄言。好在如今天气渐冷,露天亭阁都置备了暖帘和碳炉,又正逢中午,阳光明烈,否则坐在瑟瑟寒风中用完一整顿午膳,肠子都得打成如意双丝结。
有了上次‘白日宣淫’的前科,殿下身上隐隐被盖了一个‘好色荒淫’的戳,若在无圣斋内与他们两个(!!)共桌而食,还不知会被歪传成什么样。冯献灵见人都坐定,终于清了清嗓子:“季三之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
凑在一起也有凑在一起的好处,她挟了一筷腌糖蟹,心道起码省了我两遍口舌。南郡人都说上秋赏菊、下秋食蟹,这个习俗直到近年才在神都流行开来,换着花样吃了大半个月,趁她还没吃腻,药膳局上赶着进了今秋最后一笼螃蟹,脂肥膏美、晶莹剔透,配粥配饭都相宜。
陈菩吃不太惯南方饮食,他更喜欢蒸饼胡饼一类,闻言只嗯了一声;姚琚倒极爱湖鲜,江南人手巧,不必人伺候就能完完整整的剔下许多蟹肉,扭头见她一脸‘你居然会这个’的惊诧拜服,干脆将二人的碟子对换过来,还顺手替她添了一点茱萸菊花酒:“殿下打算插手?”
殿下吃着蟹肉唔了一声:“不插手不行。人家使诈,已将金银地契送入陈府,此时说孤清清白白、遗世独立也没人信了。”
母皇未老,依然耳聪目明,最迟三五日间就会以此事试探她的态度,一边是天子新宠,一边是异姓郡王,其中的度很不好拿捏,没见简正夷这头老狐狸都不愿意惹祸上身,早早开溜了吗?
陈五面露歉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她摆手驳回:“说了不关你或你父祖的事,是季四耍赖。”
季家兄弟四个,风流倜傥都长在宫里这位二郎身上,智计聪明却全聚在四郎胸中腹中,三郎若有四郎一半精明,也不至于酿出如此大祸。
她喝着酒将计划大致说了一遍,陈菩不免狐疑:“听殿下口气,难道至尊不打算重罚季三郎?”
知母莫若女,冯献灵噗嗤一笑:“若要重罚,此刻季三早已被收押下狱了。”
且不说当街闹事、纵奴行凶等等罪名,就说冲撞宗室,以下犯上是何等狂悖?真要严办,哪容季家兄弟花招百出,直接投下大狱,听候发落就是。
姚琚净了手,压低声音道:“季昭容自重阳节后便十分得宠,几有当年小薛君之势。”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
同样出身寒门,同样姿容绝色,当年薛夙一枝独秀时可没本事说动至尊,为父兄求得一官半职。洛阳天子脚下,哪怕仅是个小小县令也比别处势大尊荣,至尊连问都懒得问一声,说给就给出去了。
自己的两位后宫公然讨论起母皇后宫让冯献灵多少有些别扭,殿下放下玉筷,轻咳一声:“听说你在太极宫碰上他了?他找你什么事?”
再蠢也是在宫里摸爬滚打过的人,她不信季二郎与姚琚今日当真是一场‘偶遇’,一时两人四眼紧盯着他,太女妃的脸慢慢由白转红,由红转紫:“也没什么,就是……向臣讨教如何固宠。”
“……”
“……”
一室静默中陈君先憋不住笑出了声:“那敢问妃君,可有为他指点迷津?”
姚琚抬眸看向他:“夫妻之间讲究一个情投意合、举案齐眉,侧宠小巧我却不熟。”
殿下敏锐的嗅到了一丝火药味,不惜纡尊降贵的拎起银壶,口中忙忙道:“菜都冷了,喝酒,先喝酒吧。”
陈君按住她的手:“殿下忘了,臣背上的伤刚好,近日饮不得酒。”
她一时被他带歪,想质疑又觉得此举太过伤人,只好故作镇定的问他:“有那么严重吗?”都将养了大半个月了,还要忌酒?
“严不严重,殿下难道不是最清楚?”
啪的一声,太女妃的金杯滚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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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在陈菩面前失仪,绷着一张俊脸,兀自咬的牙根酸疼:“换个杯子吧。”
侍膳太监低声称喏,很快将桌面收拾干净,重新换了一只狩猎纹高足金杯。冯献灵瞄了他一眼,又侧头看了看陈菩,慢慢饮尽杯中残酒。她似乎、仿佛、依稀有点明白如琢在不快什么,可又无从调解——陈君是她的良俤,她不会为临幸了他向如琢道歉,于情于理这都是件极其荒谬的事。
“情之一事上男女无异,”王允仙曾经向她谏言,“有人色授魂与、春风得意,自然就有人独守空房、因妒生怨,殿下切忌当局者迷。”
当局者迷?她统共一个陈菩(还不是自己要的),母皇却纳有满宫妃君,怎么不见阿耶寂寞怨怼,难道阿耶不是男子?
小娘子神色微妙、自斟自饮,气氛顿时凝沉下来。陈菩与姚琚对视一眼,都没再开口说话。是夜冯献灵难得独寝,一个人睡在了丽正殿。
无论如何,太女妃亲往无圣斋截人总是不太好听,往小了说是公然不给良俤面子,皇太女后院失火;往大了说隐有些败乱东宫风气的嫌疑——她要去哪儿用膳就寝是她的自由,殿下很不喜欢受人辖制乃至被人监控,哪怕是正妃也不行。日后若有别的良俤宝林良人,都有样学样的候在旁人门口,东宫成什么了?她又成什么了?
可犹豫再三,冯献灵还是狠不下心责问如琢。在她心里哪怕他会嫉妒,操行上有了污点(?),姚琚依然是如玉君子,清洁高举。她知道他不是想要刺探她的行踪,而是真的有急事找她商议。
烛火噼啪爆了一下,小娘子忍不住拿被子捂住口鼻,如果老师知道了,大概会破口大骂她因私废公、因宠失正吧?
一夜辗转反侧,三更的梆子响过后殿下干脆不睡了,卷着被子在床上翻来滚去。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一道急信晴天霹雳般砸散了所有绮思。
“启禀殿下,长广王府的三娘子没了。”
她猛地一惊:“什么?几时没的?脉案呢?至尊不是才赏了药材过去?二公主特意从尚药局拨调的吴直长几时回的宫?”
今夜鱼兴不当值,殿前报信的是她的另一个大太监,来人口齿清晰,不忙不乱:“吴直长申时末施的最后一针,离去时脉象尚算平和,不知怎么子时刚过就开始上吐下泻,乱语不止,丑时初在王妃怀里咽的气。长广王派了家奴等在宫门外,天一亮就会进宫向圣人报信。”
她没问消息是怎么进的东宫,紫微军不是傻子,季昭容若真的失了宠,季家三郎早就身首异处了,季三在宫外活蹦乱跳,证明至尊心里季二仍占有一席之地,事情还没盖棺定论,何苦得罪死他?
冯献灵一壁命人点灯一壁披衣下床,这下……李季两家不死不休了。
卑不抑尊,她与李降儿并无多少姑侄情分,哪怕看在淮阳面上,也不过多念两卷经书以尽哀思。殿下此刻担忧的是,李逊不会善罢甘休。
李思训还有别的女儿,王妃也不止三娘一个孩子,李阳冰却唯这一个同母胞妹,他本就是神都城出了名的混不吝,父母皆管束不住,借口失手把季三活活打死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只是这样一来,势必开罪母皇。
阿娘的为人她很了解,最恨被人揭短。李家若肯示弱,摆出小辈的谦逊姿态求圣人做主,母皇未必不肯重罚季氏,至少也会给个表面公道;李世子若不管不顾的直接将人弄死,闹出人命惹得物议沸腾,那对不起,这笔账圣人绝不会认。
她与长广王兄并无多少私交,这件事上却很不希望他吃亏受辱,一来刚被季四拖下浑水,二来……李降儿之事说到底与女学脱不了干系,是她欠王兄的。
“天亮后派人悄悄去一趟京兆尹元府,不必说是孤的意思,就说近日盗贼横行,请他看好京城门户。”
她能料到的季四郎自然也能料到,万一叫季三偷溜出了城,事情就更麻烦了。
“另,去请鱼常侍来。”
季二季三一母同胞,三郎长的与二郎五分相似,单论相貌也并不差到哪里去。母皇当初取二郎而舍三郎,实因此人有口臭恶疾,每日必嚼鸡舌香。
“盯紧城中的香料铺子,”她看着他,“如有异动,速来报孤。”
后事
顶着晨雾回到住处,天还没有亮透,灰蒙蒙蓝蔼蔼的苍穹上倒挂着半轮满月。同屋的赵太监已经醒转,正站在床边穿衣洗漱,见他回来点了点头,算是一种无声的寒暄。
鱼兴没脱靴子,净过手后就那么合衣坐在床边出神,他枕边常年摆着一只小小的白瓷山形笔架,虽则造型平平无奇,胜在胎光薄素、触手如玉,人都知道这是殿下早年赏的,是以换了几次同屋,无人敢打它的主意。
鱼常侍呆握着笔架坐了半晌,终于出声道:“今日我要出宫一趟。”
神都城太大,仅东市就有两百多间香料铺子登记在册,汉人、胡人、吐蕃人粟特人天竺人,凭他自己是绝对顾不过来的,须得找个熟悉此行的帮手。
赵太监应了一声,很识趣的没有多问。
鱼兴把笔架重新放回枕畔,想了想,又十分肉痛的从床榻下的一只漆盒里数出了几块碎银,一股脑收进了荷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