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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降儿病故的消息很快传遍洛城,季三郎一如殿下所料,没等李家发难就畏罪逃匿、消失无踪了。甘露殿反应如何尚不得知,倒是淮阳用罢午膳,肿着两只核桃眼跑来东宫求她放行:“到底是我的伴读,又是自家亲戚,去看一眼也是分内应当的。”

她一直不喜欢李三娘,嫌她胆小迂腐、满口诗书,好像不拽文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似的,如今斯人已逝,再回想当初那些口角只觉得愧悔难当。李降儿只比她大一岁,笄礼都没行过就这样匆匆离世了。

“也好,”冯献灵摸摸她的头,“倘若见到李逊,你劝劝他吧。”

今日谢侍中也进宫了,听说最近长广王妃常邀谢家主母赏花品茶,不论是不是为李逊议亲,此事一出婚事多半得搁置。

妹妹尸骨未寒,兄长就问媒问聘?谁家耶娘敢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

思及李逊的爆脾气,冯月婵老成的叹了口气:“他哪里肯听我的劝……”

因是吊唁,二公主一行衣着朴素,连牛车都去了华丽装饰,极尽低调的停在王府侧门前。腊月将近,此时的洛阳已经不能只穿单衣了,冯月婵披了一条薄斗篷,扶着仆从的手跳下牛车时自欺欺人的希望李逊今天不在家。

她不想见他,至少现在不想,她母亲男宠的弟弟害死了他唯一的胞妹,她觉得心虚,可又没有足够的立场心虚。

“殿下,”王府统一换了灯笼,来往的男奴女婢也都穿着素服,面上一片凄凄之色,“多谢殿下还肯想着我们三娘。”

王妃瘦脱了形,长广王与待客的小郎君(应该是嫡出的三郎)看起来气色尚可,倒是三位庶出的小娘子,自她进门脸上就没干过(一直在流泪)。冯月婵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氛围,干巴巴的道了几句恼后几乎是夹着尾巴逃出了生天。

“殿下即刻回宫?”

浓浓的檀香味挥之不去,淮阳想了想:“还是去天街转转吧。”

进门前期盼他不在家,人家真的不在又放心不下了,虽不知道能劝他点什么,好赖总是一点安慰。谁知牛车走了没几步,忽听外面传来一道人声:“二公主殿下。”

冯月婵掀开车帘,鄯思归一身素白,立在树下:“殿下久居深宫,想见您一面真是难如登天啊。”

午后出宫,一直到宫门下钥才见车马回转,仙居殿内的何兰娘汗都出了几身。李三娘子之事事发已有一日,至尊却迟迟没有表态,别说追封问责,就连赏赐、口谕都没有,若为出宫吊唁迁怒公主,那可真是里外不是人,有理说不清了。

“我的殿下,怎么去了这么——”

冯月婵面色雪白,进门也不更衣,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时力气大到教人心惊:“兰娘……”

何女史胸口狂跳,一壁扶她坐下一壁拉扯着嘴角强笑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没见到李世子?品儿,还愣着做什么,快倒茶来。”

“不、不是,”冯月婵从未觉得说话这样艰难,冷静了约一炷香时间,“替我更衣吧,我去东宫找一趟阿姐。”

穷图

天气越来越冷,日落也越来越早,小太监悄声通报时冯献灵正在承恩殿准备用膳,中午姚琚去了一趟清宁殿,方才得知季昭容已经被贬为了季才侍,目前禁足宫中,无诏不得探视。

“至尊要面子。”薛廷如是点拨他,季三倚势欺人无异于打她的脸,致死宗女、畏罪潜逃更是干脆将天家威严剥下来往地上踩,偏偏此时发作不得,闹得太过天下都会笑话女皇色令智昏,老迈无用。

“无用之人……是坐不稳龙椅的。”储君初初长成,宫里还有个襁褓中的皇子。

“立案时李世子只道两车相争,伤及家人,有‘伤’没有‘亡’。”姚琚难得饮酒,“是以李家三娘乃意外病故,也只能是意外病故。”

他的这副形容教她陡然生出了一些慌张和羞惭,皇室的恶心龌龊殿下司空见惯,从圣后登基连杀三子到母皇称帝,偏信佛佞,这座宫廷从未干净过。可他是干净的,他像一块无垢无瑕的玉石,受她连累才陷入泥淖。

离去前冯献灵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你实在在意,替她多念两卷经文吧。”

丽正殿中,淮阳一见她便惶惶然欲哭无泪,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阿姐……”

她教她吓了一跳:“怎么了?李逊说你了?”

小公主忍了半日,这会儿才终于哇的一声扑进她怀里:“不是、不是……他们说降儿……是因为我……”

哭哭啼啼颠三倒四,殿下听了一会儿方将话中大意梳理明白——李降儿怀疑兄长对淮阳有非分之思,告知父母后引得长广王大怒,将李逊软禁在家,还狠抽了一顿鞭子,直到重阳射礼才肯将他解禁。另一边王妃匆忙为世子选看妻室,不知怎么惊动了女皇,季三正是从季昭容那里听得风声,误以为李家就此失宠,才敢斗胆给三娘一个下马威吃。

“是我,是我害的,”冯月婵揪着她的袖子,六神无主,“是那日我觉得好玩,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玛瑙制的小梳篦……”

女郎若以贴身饰物相赠,在周人眼里便是定情。皇太女头脑一白,想骂她又于心不忍,只好先拍拍她的背,轻声劝抚道:“几句戏言就把你吓成了这样?公主气度呢?先不说此言未必属实,就算属实降儿之死也与你无干。人又不是你撞的,你急着揽什么责任?”

话虽如此,那股恍若溺水的窒息感却再次漫上了胸腔。

母皇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因为什么、因为谁知道的?倘若季三没出昏招,她会如何处置此事?

她不敢深想下去,如果李降儿没出意外,死的人会不会变成李阳冰。

还有鄯思归,这件事中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特意将‘真相’告知元元,是想吓唬她还是……挑拨她与母皇的关系,令她们母女生隙,乃至反目成仇?

一连几日殿下都没有睡好,季三迟迟没能捉拿归案,洛阳令悄无声息的换成了一位年逾四十的老编修,更兼西北战事一触即发,女皇、朝臣们似乎都淡忘了这件小事。

造访四方馆那天神都降了一场小雪,飞花碎琼落满头,进门时殿下才想起,这好像是今冬第一场雪。

“殿下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鄯思归的屋子乃太女殿下亲自指定,当年鄯思道用过的床榻、凭几、书架一分未动。二王子从茶炉上取下银壶,霎时间满室芳醇酒香。

她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之前我猜错了,你不是雍罗侯的使者说客。”

王子抬眉:“怎么说?”

“我和雍罗侯结盟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周与突厥如两座大山,只有两方都不稳固,夹缝中的安息才有一线生机。”小娘子接过酒杯,“你只是想要周朝‘乱’而已。”

皇子不够分量,就再加上一位公主。只要女皇见识过白衣大食近乎无敌的战斗力,就绝不会坐视他们独大于西域。

房中静了一瞬,鄯思归道:“初次见面时我就很想说,殿下身上的香气十分特别。”

冯献灵浑身僵硬。

“零陵,紫兰,麝香草,乳香,都是止咳消炎、平气润肺的东西。尤其是乳香,殿下亲眼见过乳香么?安息谚语里它是‘神女的眼泪’,距我家乡千里之处,寸草不生、蛇虫横行,却很奇异的生长着一种树木,割它一刀枝干会如思妇怨女流下眼泪,泪水洁似珍珠,能驱邪净气,治愈百疾。”

“没人舍得将它配进合香里,”他盖棺定论,“你有气厥之症。”

一瞬间冯献灵脑中闪过了千百个念头,杀了他,她道,杀他灭口,永绝后患。没等她抽出袖中银匕,鄯思归猛地倾身:“不论这病是胎里带来还是后天染上,一旦曝光,你再不是储位的不二人选。你们汉人不讲实力讲名分,没人会接受一个身染恶疾的皇太女,尤其这病母传子、子传孙,你们周朝皇室将生生世世摆不脱这噩梦!”

她几乎被他逼出了一点眼泪:“是又如何?!”

“就算我此生无缘储位,就算我被废赐死千古骂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想攀着我妹妹的裙带实现你复国大志?你!做!梦!”

他不愿大周干涉安息内政,就绝不会允许周国公主诞下他的孩子,一旦局势稳固,公主必死无疑。

面具终于绽开了裂痕,鄯思归捏紧她的下颌:“装什么姐妹情深?你们这些人不都是一样的么?‘除我以外,皆为蝼蚁’,你跟她关系很好么?好得过权势地位?好的过太极宫中的龙椅和玉玺?”

冯献灵大笑出声:“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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