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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18.co 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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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甘露殿请安回来,殿下怀着某种微妙又沉重的心理踏进了承恩殿。春节将至,这几天各宫各室一齐换上了新扎的红皮灯笼,姚琚一身雪青色常服,束冠端坐在殿内,一壁小口小口的啜饮着羊乳一壁清点核对东宫各处的人员名单,朝食都没怎么顾得上吃。

“殿下来了。”连日操劳,他眼下晕着两块乌青,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笑容也似隔了层雾气,又淡又远,透着疏离,“还没用早膳?”

其实出门前在无圣斋草草垫了两块点心……不过这话显然不合时宜。冯献灵故作镇定的在他对面坐下,侍膳太监麻利的奉上胡麻粥、鸭花汤饼(就是普通的羊汤汤饼,只不过面片被做成了小鸭子形状)并一小碗乳汁炖鸡,见今日有暖寒花酿驴蒸,便也替她挟了一些——周人习惯冬天吃驴肉,认为驴肉性热,可以驱寒暖胃,药膳局蒸制前以上好的花雕、胡椒、海盐糟酿过夜,吃起来绝无半点膻味。

“对了……”苦思半晌没思出一句合适的寒暄,皇太女拿起勺子喝了几口胡麻粥,边用余光偷偷觑他边干巴巴道:“季三已被捉住。”

他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午后。李逊进了金吾卫,御史们也不再紧抓此事不放,他大概觉得风声已经过去了,大摇大摆的亲自去南市采买鸡舌香。”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太女妃脸色缓和不少:“你就是为了此事急匆匆去找的陈菩?”

“……唔,”冯献灵面不改色心不跳:“国事为先嘛。”

为了防止李三娘的悲剧重演,圣人下令于洛河南岸、天街以东的尚善坊修建十王府,供家宅偏远、不便早晚上下学的宗室小娘子及其父母居住。那一带本就空着不少前朝名臣的旧宅,修缮改建的难度不算很大,圣人额外开恩,此次进京的几位教习娘子倘若没有私宅,亦可赐居入住。姚琚昨日就是想找她商议此事。

“婉娘此番来朝是有公务在身,舅父不便陪同,表兄弟们游学的游学、读书的读书,也都分身乏术,止有舅母和几个歙州婢子一道跟来了。她毕竟大病初愈,人又腼腆,我想……还是择一处清静院落,殿下以为呢?”

舅母她们暂时落脚的房子是按月租赁的,神都不宜居,租金昂贵不说,地痞流氓也比歙州只多不少。他身上挂着东宫的招牌,除了按例赏赐些药材、金银,并不敢过分招摇,将人召进东宫见面更是一次都没有过——哪怕没有陈良俤,表兄妹之间也是要避嫌的。能搬进十王府着实叫他舒了口气。

“冯家女儿骄矜,你表妹又不常见生人,没有年长的几位娘子压着,你怕她们闹出不快?”她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弘文馆女学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之前是怕她病势反复才不叫挪动,如今……毕竟不止一个助理学官,太过特立独行反而点眼。”

彭十八娘与祖父、四叔住在一起,清一真人挂靠在昭仪尼寺,荀家更不必说,太常寺、光禄寺都有荀姓郎官,这么一算,除了罗婉只有永州柳如晦同住十王府。

这位柳娘子也是个妙人,生母之母乃大山苗女,从小见多识广,口齿极为伶俐,短短数日就与女学中人混了个半熟。

殿下努力安抚他:“不如这样,我们先将她宣进来见一面,问问她可愿与柳娘子同住?”

既然来了,与宗女们打交道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大大方方远比遮遮掩掩受人敬重。再说,有柳如晦从中调和,就算真有人口无遮拦、说了什么冒犯失礼的话也不至于下不来台,大不了事后她再替她找回场子嘛。

姚琚松了口气,就等着她这句话似的,一时剑眉舒展、凤眼微澜,露出一个明快至极的微笑:“多谢殿下体恤。”

冯献灵胸口一突,像被灌了一翁老陈醋,舌根又酸又苦。

罗婉

不是正式觐见,无须穿礼服、戴冠钗,清早小太监出去传话,午后罗氏的牛车就停在了巍峨宫门前。

姚琚忙不迭的准备了很多甜点:“她不爱喝茶,改成酪饮或蔗浆吧,玉露团、甜雪、见风消,还有蒸梨、盐白柰、羊乳烤柿饼,对了,江陵进贡的蜜柑也上一些……”

殿下久久未置一词,王女史只好站出来打圆场:“入宫大半年,这还是太女妃第一次见家人呢。”

家人……哼,平时对我都不见这么热情上心。

“看看库里有没有什么当季合用的绸缎、珠玉、香料等,毕竟是表妹,又是初次见面,不能太简薄了。”小娘子明显不高兴,想发作又觉得毫无道理,说话时的语气不自觉有点硬邦邦,“比照着从前赏赐两位公主的规格。”

不多时罗氏被引进了承恩殿,外臣之女入东宫不能东张西望,何况这又是太女妃的寝殿,隔着七宝珠帘只见一抹梅子红色、体态丰盈的身影万福下拜:“臣女罗氏参见太女、太女妃殿下。”

大概是紧张,身上坠着、头上戴着的珠钗佩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声音也微微打着颤,教姚琚惆怅、无奈又忍不住好笑:“殿下是个温柔和气的人,不必过分拘礼。”

冯献灵适时微笑:“快坐吧。之前听说你病了,不敢令你劳动进宫,万望勿怪。”

“臣、臣女不敢……”上过茶点,小娘子终于放松了些,微红着脸回话道,“多谢殿下赏赐的药材,托殿下的福,臣女已经痊愈了。”

哪怕不看长相,罗婉也是个美人,一头乌黑油润的长发,肌肤丰白如雪。待人抬起头来,皇太女都暗自吃了一惊——那双秀贵并重的凤眼与姚琚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姚琚的脸棱角分明,眉毛也更为浓黑英气,生生压住了双眸的多情,转为男儿的清润皎然。眼前这位罗娘子虽说身形丰腴,却并不俗艳,在遍地贵女、芍药牡丹的神都,她那种弱柳扶风、不胜清愁的气质更令人眼前一亮。

生平第一次,殿下生出了些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她从来知道自己不是绝色,别说外面一笑千金少的都知名妓,宫里三妹的姿容就能甩她一截了。

如果不进东宫,凭如琢的资质盛名,一定能娶到一位更美、更有才气的小娘子吧?

一直到晚膳时分她都还是蔫蔫的,沐浴完就迫不及待的揽镜自照,一会儿掀掀眼皮一会儿摸摸嘴角,也不怎么说话。太女妃想了想,主动问道:“怎么不过来睡觉?是不是今日婉娘说错了什么话,冒犯于你了?”

她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小娘子,就算婉娘真的说错了什么,也不至于耿耿于怀到现在啊。

“没有……”冯献灵的丧气几乎写在了脸上,翻身上床后面朝里侧,整个人像只虾子蜷成一团,“睡吧。”

姚琚眼珠微转,似有所感:“不是她,那就是我了?”

床里传来一声‘哼’。

他于是吹熄灯烛,单手支枕轻笑起来:“我六岁时父亲病故,母亲带着我和一双弟妹回老宅奔丧,殿下久居禁中,想必不太清楚乡间宗族的可怖之处,欺软怕硬、畏强踩弱,失了夫主的孤儿寡母若无强势娘家撑腰,多半是守不下去的。我未及冠,舅舅舅母又远在歙州,便有人想借‘暂管’之名侵吞家父应得的那份田产,舅母得知后挺着大肚子、带着两位表兄连夜坐车赶来,生怕那几亩薄田不够我们吃穿,还留了不少银钱,甚至,一度动念要接我和阿延去罗氏族学读书。”

当时阿娘的嫁妆都被姚释之典当干净,除了几身家常衣服,真的身无余钱。若非舅舅一家及时赶来,伸出援手,恐怕连那几亩业田都保留不住。

为此他永远记着他们的恩,记得那个斜阳日影下、挺着大肚子匆匆赶来的妇人。

“我待婉娘便如自己的亲妹妹。”她翻身偎进他怀里,郎君轻轻拍着她的背,“过几年婉娘到了年纪,还得厚颜请殿下掌眼,为她挑个好夫婿呢。”

“……如果不进宫,你会娶她吗?”问完她就后悔了,何来如果?没有如果。

可姚琚认真的答了:“舅舅动过此念,被舅母和我阿娘联手否决了。于婉娘而言,我不是良配。”

表兄妹成婚算得上一段佳话,尤其他们家世相当、品貌相当、才情相当,又从小青梅竹马,倘或他不是姚家的嫡长子,只是一个普通士族子弟,亲上作亲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问题是……他是。

舅舅心中罗婉的夫婿不必太上进,最好是清白大族的旁支,相貌堂堂、薄有功名,一辈子做个地方小官即可。‘如此他才不敢挑剔婉娘的身材容貌,不敢纳妾狎妓,欺侮婉娘。’

他显然做不到。

他身上担着阿延、阿宁的未来,担着母亲的下半辈子和姚氏满门的希望,只要有一点点的机会他就会向上攀登。攀至神都,攀至庙堂,攀至天子目力可及的地方。

“进宫选妃这件事,我从未后悔。”永昌

床帐内静了一瞬,小娘子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双颊绯红、含羞带笑的嗯了一声。

姚琚捏捏她的脸:“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想了想,窝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你长得像父亲多还是母亲多?”

郎君忍不住也笑起来,从小到大谁见他都说阿琚生了一张标准的姚氏脸,唯独眼睛像足了母亲,母亲与舅舅一母同胞,一样的尖颌薄唇、细眉凤眼,小时候甚至被误认为是双胞胎。

“那就怪不得了……”她趴在枕上嘟囔一声,“罗娘子的眉眼与你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眼睛,只是更加柔和温婉。”

如龙点睛、画虎触骨的一笔,整张脸都因此有了光辉神采。

“懿奴的眼睛也很漂亮啊,”他伸手摩挲她的眉骨,“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明明是形容男子的诗,用在此时却觉得恰如其分。骨重神寒天庙器……身份贵重、气质沉静,将来必是高居庙堂之人;双目晶莹澄澈且极富神采,似一把无形剪刀剪断秋水。

她埋在他颈窝嗤嗤低笑起来。

年节在即,神都各处装点一新,为了确保除夕当夜的除傩舞乐顺利进行,金吾卫难得可以不必巡逻夜禁。所谓除傩,就是百姓们自发戴上面具,假扮成驱鬼的傩翁傩母及护僮侲子,与各路‘鬼怪’斗智斗勇、边走边唱的活动。据说曾有小儿偷戴面具混进队伍,想借机溜进太极宫,看看女皇皇夫到底长什么模样——既然是驱鬼祈福,最后一站自然是皇帝所在的威严宫城了。

眼看天色渐晚,一青衣小奴拿了张牛头面具笑道:“郎君且看,是咱们汴州没见过的样式呢。”

‘郎君’通身的衣饰华丽非常,一看即知非富即贵,店铺老板打蛇随棍上,立刻笑眯眯道:“可不是,北边新罗国刚运进来的,船还靠在码头呢,这批货别处都没有,郎君既然来到咱们神都过年,便请瞧个新鲜吧。”

不巧石律心事缠身,蹙着眉瞄了一眼,笑道:“一看就是益州出产的便宜货,在这儿诳谁呢?”

俗语云‘扬一益二’,天下繁华五分扬益,但凡商贾就没有不与益州打交道的。益州多美人、多茶叶、多竹林、多作坊,这面具既是竹制,漆料又鲜艳刺鼻,唯一一点可取之处便是做工精致——当然,也没精致到天边去,他看一眼便知是出自益州某个小作坊之手,绝非价格高昂的外国货。

店家一看踢至铁板,也不多言语,小奴讪笑一声,放下面具随主家走了。

“郎君怎么了?为何近日心神不宁的。”明明说是来神都检看米店,却一连数日都围着香料行打转,日前还斥重金买下了南市那家百年老店——呸,就他们也敢自称百年老店?京畿道谁不知道百濯香铺是孝诚二年开起来的。

石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算了,无事。”

当日隔着一面素纱屏风,魂牵梦萦的美人抱琴端坐,声音清越如琵琶:“听闻石君想见我?”

“旧姓?并无什么旧姓,本宫当年……封号永昌。”

权衡

永昌……石二郎心头一阵狂跳,他不觉得一介歌伎有那个胆量冒充当朝太女,何况如今回想起来,与她有关的事桩桩件件透着不寻常。

怪道那日守备森严,怪道她的家奴一十六岁依然面白无须,怪道不论他怎样旁敲侧击,那家奴就是不肯吐出伎馆所在……她从不露面,被拿来取信于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只摔坏了的、不要的耳环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可笑他被一个太监欺瞒耍弄了这么久。

一主一仆信步行走在暮色中,沿街许多小儿高举着竹枝嬉笑打闹,临近家门时石律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太极宫红墙青瓦,无声矗立在洛河北岸。换作平时,有机会与东宫之主攀交情,他定觉得喜不自胜、受宠若惊,偏偏如今……女皇膝下已有一子。

他是商贾,贱命一条不足惜,与达官贵人们纠缠在一起吃亏的只会是自己,自古就有王子犯事后推个替罪羊出来顶缸的事例。

那个被锁在柴房的男人究竟什么来头?她肯纡尊降贵来见他,所谋必定不小。

“郎君?”眼看着又要下雪了,小奴儿小心翼翼的伺候他脱靴更衣,又奉上浸过热水的手巾和香茶,“郎君因何事这样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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