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不可能,我越害怕。”宁族凄怆道,“光儿他重情重义,温顺隐忍,真有那么一天,最不堪的人将是他,最无法自处的人也是他!我,要如何去抚慰他,如何要他接受真相呢?”
言及至此,宁族不胜唏嘘,垂下泪来。
公子养作为上光的傅父,自他幼时便教授他技艺,保护他成长,所付出的心血不亚于乃父,焉不为之动容?一时亦哽咽不已。
然而帐外忽有人高报一声:“天子特使及晋世子入营!”
宁族一听,慌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扑出帐。
远远地,儿子的影子闯进他眼帘,他张开两臂:“光……”
字冲到舌头尖,猛地刹住。
儿子旁边的那人,是谁?
……
僵持之下,上光先跪到父亲面前:“不孝儿上光,向父君请罪!”
宁族张着嘴,双眼直直地盯紧孟哲罗,手足微微颤抖。
孟哲罗依然保持浅浅笑黡,目光却如一柄利剑,毫不留情地迎视,或者说,逼迫着宁族。
爱,是不能忘记的;但人们往往也不忘记怨恨;
情,是不能脱解的;但人们往往也纠缠于仇愆。
尘封的过去,以为可以逃避的,其实不然。掩埋多年的秘密,如同种子,经过冬天的沉寂,总在出乎意料的某个时间与你不期而遇。
这就是因果。
这就是命运。
人生的路途,没有转身的余地;而由芸芸大众的喜怒哀乐汇聚成的苍茫孽海,亦没有残岸……
二十二年,是一段不短的时光。
二十二年前,已是晋侯之尊的宁族正好二十二岁,与他的儿子上光现在的年纪一样。
不仅年纪,父子两人在姿貌、风度、才能甚至音律造诣方面均有着赫赫的声名,甚至连吹得一口绝妙好箫这点都无尽相似。换句话说,今
日的上光,就如昔日的宁族。
唯一与儿子不同的是,那个时代他没有俊秀而张扬的宋世子作对手。还当着世子的宋公申雅慧低调,温和淡泊,并未站在与他比肩的位置
。
所以,他是独一无二的,得享天下仰望。
青年君主,意气风发,翻手为云覆手雨,策马信缰谁共驱?好不畅快!
然则,在生平首度参加的镐京诸侯集会中,他的人生出现波潮:风华正茂的他,邂逅偶出宫室春游的贵女仲任。
第一次,年轻晋侯的心中萌生了爱情……
可惜这个爱情的对象,使他受了许多折磨。
而这一段本该是佳话的爱情,也成了后来一应恩怨的开端。
仲任并非王姬,可出身太后弟族,是太后的亲侄女,又因幼龄丧父,得太后亲自抚育,视同王姬,就算穆天子也是以“妹妹”相称。
单凭这一点,宁族的竞争者便多如过江之鲫。偏偏这位仲任生得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一意守在太后膝下仍过那小女儿的生活,对热烈的
追求一概不予回应,即使是优秀耀眼的他,也难逃拒绝。
既然选定她为自己的伴侣,宁族差不多殚精竭虑,尝试了所有办法去讨她喜欢,仲任心无旁骛,不闻不问,令他终无所获。
好好的一个美男子,眼睁睁在不断的失望中憔悴了下去……
天无绝人之路。
仲任不想嫁,不过太后倒有心将她托付檀郎了。
在一群公子王孙里挑来拣去,宁族自然是最优先人选,但他不是唯一人选,不久前继承了齐国爵位且未婚的齐公得也非常有实力雀屏得中
,成为仲任的夫婿。
刚刚看到希望曙光的宁族,又陷入重重危机。
“难道我得不到她吗?”那时候他很悲观,日夜嗟叹。
一筹莫展之际,是他的姐姐辛姬拯救了他:“想要得到,必须付出。我去交换你的理想夫人,达成你的愿望。”
宁族诧异地盯着姐姐。
辛姬则带着高深莫测的笑离去。
姐姐做事向来有手段。过了没几天,齐公得突然悄悄退出了角逐,与辛姬订婚。扫清了障碍的道路无比畅通,仲任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当
上晋侯夫人。
本以为幸福从此开始。
成婚的那天,宁族觉得天地灿烂,未来的日子只有阳光。整个行礼过程中,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妻子光滑的面颊
,他才陡然清醒,他娶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人!
可她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流着泪,一字一顿,大出他意料地说:“我——讨——厌——你!”
这四个字,恍若盛夏烈日中当头泼下的冰水,险些浇熄了他对婚姻的全部欢欣和向往。
宁族傻在那里,呆呆地接受她怨恨眼神的洗刷,瞠目结舌。
接下去,仲任别过头,任性地道:“我要回家!”
原来这个已快十七岁的女孩儿,根本还没脱离家人温情的怀抱与呵护,一味要钻回她的小窝,继续孩子的梦。
因此她仇视她的丈夫,那夺去了她原有生活的恶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