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宛如两条大龙相互撕咬,白棋从正中拦腰斩断黑棋,在中腹形成对峙。
陈宗伯见他看得渐渐入神,放缓了下招速度:你师父当年
叶昭又抬起头来。
陈宗伯继续道:你可知道你师父当年为何要跑来我这里拜师么?
师祖医术卓绝,乃是当世华佗。叶昭这个马屁拍得响,拍得自己都有些不舒服,甚至将师祖的祖师爷华佗都搬出来了。
果不其然,陈宗伯也跟着笑:你这后生比你师父有趣许多,从源太过板正,年纪轻轻少了些活力。
叶昭被夸得不好意思,又不觉得自己这样有哪里比得过师父的,挠头道:师父的性子适合从医,我不行的。
行的,有什么不行的。心诚则灵,哪有那么多讲究。
多谢师祖。
陈宗伯道:不过我瞧你也固执得很,倒是和从源有的一比。
叶昭没搭话,任师祖自顾自说着。
你知道他当初来我这儿拜师的时候是怎么个场景么?
晚辈不知。
陈宗伯笑呵呵地回忆:你师父他当时揣着一百锭金子,敲开我的家门,啪地就往桌上一放。老头子当时以为是哪个阔气的病人来求诊,没成想接着他便跪了下来,非要拜我为师。
叶昭愣神,倒是没想到薛白当时是这么一副豪气的样子:然、然后呢?
陈宗伯摸着胡子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名震一方的大医家,却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土郎中,自然不能随便收徒。
叶昭:
陈宗伯闲下着棋,动作更慢了:然后他自然是拜师不成了。
那最后是怎么成的?
陈宗伯突然停下了动作,望着叶昭:你师父没给你讲过?
没、没
老头眉梢一挑,点点头,径直转换了话题:来,后生,你看我这局棋。他把最后一个白子放下,抬起身来,你能瞧出些什么门道?
叶昭仔细去看那棋,在他摆盘的时候,其实他便看出了门道。这局棋刚刚下了多一半,现下对峙彻底成型,黑子被吃死,若破不了白子的攻势,势必是死路一条。
黑子在上边有一块地盘,在下边也有一块地盘,中腹被拦腰斩断,只要从中腹突破阻拦,便能扭转局势。所以破局的关键便在于如何在中腹做活。
陈宗伯见他看得入神,也没出声。
约莫过了快半个时辰,叶昭突然一拍大腿,叫了一声。
陈宗伯手不离胡子,问:看出什么来了?
晚辈斗胆一试。叶昭取了枚黑子,想了片刻,放到了一处。接着又取白子与黑子交替走了几步。下完几手后,凝视着棋盘好一会儿,终于道:师祖,我可能走得不对只是试一试。
你且说说。
叶昭手指棋盘:你看这一处,黑子只要在中腹做活便可以完完全全的扭转局势,将上下两边连成一片,白子即便突围也无可奈何。我便试着下了几手,本来是想试试能不能活,没成想竟真的成了。
后生,你方才说不会下棋是骗我的?
叶昭兴致全在破局上,一时忘了自己开始说过的话,遂又挠头:我
我明白你急迫的心情,但也不至于连陪孤寡老人下棋的时间也没有。
叶昭:?
孤寡老人?
陈宗伯哈哈大笑,接着道:不错,你下得很好,这也确实是破局之法。不过后生,你只看到了其中的一个层面,就是棋本身的层面,而更深刻的道理还隐藏在这棋盘之下。
叶昭眨了眨眼。
陈宗伯道: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
叶昭心想,怎么还背上书了。
后生,天地一体,万物自生,人的五脏六腑对应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是也不是?
叶昭道:是。
既然人体与自然是相通的,那么你再看这棋,可看出什么了?
看出什么了?
叶昭又看那棋,奈何他自觉悟性极低,实在看不出什么。便诚实道:晚辈愚钝,看不出来。
陈宗伯又指了指上面的一块黑子:乾为天,坤为地,若视棋盘上下为乾坤天地,日月五行变化蕴含其中,你觉得如何?
叶昭只觉得他所说玄妙不已,奈何自己还是听不懂,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回了句:妙。
后生,你知不知道天圆地方?
叶昭当然知道,他不光知道,还知道天不是圆的,地不是方的。天圆地方是古代不怎么科学的说法,有着良好现代科学修养的叶昭自然不会认同,但为了节省给他解释的时间,还是说了句:知道。
你瞧这天圆地方
若放任他这么侃侃而谈下去,非得讲到明日去不可。
叶昭立马接话道:师祖,我明白了。
陈宗伯:?你明白什么了?
叶昭道:我想明白了,师祖想说的是天地万物与人都是相通的,乾坤为天地,便如这黑棋的上下两端,人居其中,以自身沟通天地,与自然相依相偎,相互融合,正如这棋盘的中腹。而人若无法与自然沟通,从中折断,那么就如同黑棋中间的这条道路被生生掐断,便活不了了。
陈宗伯听他讲着,越听越不住地点头,到最后不由拍手叫好:好后生,你说得一点没错!
叶昭缓了口气。他尽了最大努力的把一句话扩写成了整整一段话讲出来,分明就是很简单的道理,为何这师祖绕了这么大一圈,还拉他摆了局棋,最后就是为了告诉他大一第一堂中医基础理论课老师所讲的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这么个最简单通俗的道理?
为什么不能直接讲呢!
叶昭心里哀叹,他是真的着急赶时间。
陈宗伯却更加不着急了,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推到叶昭面前,缓缓道:要么我说年轻人切忌心浮气躁,你看,你方才是不是在心中抱怨,我为何要将这么简单的道理弄得如此复杂?
叶昭道:我没有。
陈宗伯慢慢悠悠喝着茶:有些东西不是光靠讲便能领悟的,年轻人要实实在在地去体会。你看这疫病也是如此,溃烂疮疡为什么自上而下蔓延扩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先发自上?为什么有些人的疮疡便仅仅在上身?
叶昭一刻也等不及了,当下站起身来。他已经明白了师祖的意思,人体之气通于天地,那么疾病也是如此道理。此次疫病虽属瘟疫,但一味地清热,甚至泻下都未必是正确的做法。从上身发起,说明邪攻上身,邪在上部,自然不能用向下的法子,须得用向上发散的法子才行。
后生,你坐下。陈宗伯见他急得当下便要走,淡淡道,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你现下明白的这些道理,你师父十年前在我这儿拜师的时候便明白了。从源他想不通这一层么?六年前那场瘟疫也是这么个道理,他那时便想通了,这才开出了那道惊世的救命方。你师父的事儿还没讲完,怎么,你这就不听了?
叶昭又乖乖坐下来。
那会儿他来我这儿拜师未成,在我屋外整整站了十日,我这才同意让他进门。接着我给他摆了和今日一模一样的棋局。
叶昭咦了声:师父他也下过这局棋?
不光如此,他给出了和你今日完全一样的破局方法。但他比你强的地方在于,他当下就明白了我给他摆这局棋的用意,天赋实在非凡。因此我才同意收他为徒。
一听你讲,我便知道此次疫病与上次相差并不甚多。既然上次他能想得出方子,怎么这次就想不出了?
叶昭沉默着,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