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定思痛,大姓宗族对桐柏山众人可以说是爱恨交加,而随着匪乱的离去,也渐渐变得恨多爱少。
淮源置县并入蔡州,对桐柏山之外的小民豪户,影响不大,对在泌阳置业、扎根多年的桐柏山大姓宗族影响就大了。
消息一传出来,就跟炸了锅似的。
晋氏家主乃时年已逾七旬的晋老太公,他不仅是晋氏长房一支的当家人,其子晋庄成早年考中科举,历仕翰林院、江夏县丞、知县、秀州通判,三年前赴任黄州担任知州。
身在泌阳,听到小道消息惶惶难安的大姓宗族当家人,深夜却都跑到晋龙泉家中来,除了晋龙老太公晚年醉心吃斋礼佛、不问世事外,更主要还是剿匪期间,晋龙泉才是大姓宗族的主心骨,也一直与徐武江、徐武坤、徐怀等人共事,更清楚那边的情况。
晋龙泉是在桐柏山匪乱剿灭之后,知县程伦英看州县实在没有办法提携剿匪有功的众人,特别被程伦英调到县尉司任都将,统领县刀弓手,而将淮源巡检司武卒都将之职,让给徐武江担任。
唐天德深夜也鬼鬼祟祟跑到晋龙泉家里来,走进夹巷,就看到灯光从晋龙泉住宅院子里漫出来,敲门进去,走过垂花厅,客堂大门敞开着,已有二三十人凑在一起说话,原以为不理世事的晋老太公正端坐堂上,正中气十足的说着话:
“……虽说各家扎根泌阳多年乃至有三四代人,但祖业老宅都还在桐柏山里。现在淮源从泌阳划出去,却又并非在唐州之下单独置县——真要在唐州之下单独置县,对各家只会有利,而无弊端,毕竟泌阳始终是州城,大家在淮源镇也有家业,怎么都要算锦上添花的事情。但是,现在呢?淮源置县,还从唐州划出去,甚至还从京西南路划了出去,以后各家在泌阳就是异乡人啊。各家在泌阳经营的生意,做了多年乃至三四代的吏职,你们想不想,要是不让出去,会不会还能像以往那般古井无波?”
唐天德蹑手蹑脚站到众人之后,心想难怪晋老太公坐不住了,整件事对淮源各家的牵扯实在是太大了。
大家的祖业田宅都在桐柏山里,以后划入京西北路蔡州,粮赋交纳解送都要跟那边的官员打交道,他们又没有人脉,上上下下所能通融的空间就少得多了;而泌阳城这边,他们都成了异乡人,以往所享占的好处,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也就注定将来会有多少人扑上来抢夺。
唐天德这两年时间,不少时间都住在泌阳,主要也是想着谋个吏缺,现在是彻底断了希望。
“淮源置县,定然也要设置三廨(司)六房,各廨房就算仅置经承、管年书吏两三人不等,也差不多要有二十人的吏缺——既然这事非人力能更改,我们是不是回去想想办法?”
唐天德朝里头窥去,却是在州衙任书办的季家老二季建成,以往耀武扬威,此时却惶惶不安。
晋老太公有些疲惫的说道:
“我们少做这春秋美梦了,且不说徐怀那莽货对我们从来都不假辞色,徐武江从龙泉手里捞去乡营都将,这两年乡营诸多节级、队目,哪家能塞人进去了?而剿平匪乱后,他们作贱似的出售唐文仲家、徐武富家的田宅,是哪些人得利最多?又是谁趁匪祸相威胁,要求我们给所有乡兵家眷降低佃租——你怎么还看不明白,他们跟我们是两路人。我们这时候跑上门去,不怕再被勒索一通?”
“恐怕等不及我们回去,就已经勒索上门了——”
有个中年人气喘吁吁的走进来,他显然听到晋老太公的话了,说道,
“淮源已经放出消息,各家三天之内必须将寨兵交出去,由新县兵房检选征募勤王义军,倘若有违者,以抗旨逆匪处置。还有一桩事,郑屠那个卖肉的货色,这几年跟着那莽货东奔西走,却是发达了,在朔州纳了一个胡姬,看着真是馋人,但他家婆娘是什么性格,哪里会愿?午时得知郑屠回了淮源,连家都没有归,便大闹过去,揪住郑屠就要痛打,却不知怎么冲撞那莽货了。那莽货一脚踹过去,郑屠婆娘就丢了半条命去,要不是有人拦住,那莽货怕是当场就要拔刀将郑屠家婆娘斩成两截。就算是如此,那莽货也不想轻饶那婆娘,将其押入大牢,要在淮源凑足一百人犯,然后一并砍头立威!”
“田雄,你今儿不是都泡在景芳楼里,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晋龙泉坐在晋老太公侧旁,好奇的问中年人。
“嗨,还不是我那二弟家,以前给女儿说了一门亲事,便是徐七太爷徐仲榆的孙子徐忻——这门亲事原本不赖,听说徐忻这小子立了不少军功,甚至在禁军也是将官了,但徐仲榆他儿子徐武俊今日找上门来,说是马上就给二人成亲,还说徐怀那莽货就给了三天限期。你们说说,这哪里是结亲,这他娘不是抢亲?就算是从婊子楼里纳个婊子回家作妾,也不能这么草草、糊弄了事啊。我爹他在老宅知道这事,差点气晕过去,连夜着我二弟带闺女,逃回泌阳来了,便是死,咱田家也丢不起这人啊!”中年人田雄叫苦不迭的说道。
“你们看看,谁还想回淮源?”晋老太公哆嗦着拿拐杖直戳铺地砖,气愤大叫,“荒唐,荒唐,土匪作风,这简直就是土匪作风!”
一干人等再是气愤,却左右商议不出一个办法来,深夜又不得不各个离去,只说接着打探消息、观望形势——唐天德也是先随众人离开,藏在夹巷深处,确保所有人都从晋龙泉宅子里离开,又跑过去敲门,看到是晋龙泉亲自打开院门,尴尬说道:“我好像落了一件东西在你家客堂里,我去找找看……”
“可是这玉佩?”晋龙泉摊手将一枚玉佩递给唐天德,瞅着他的脸看了片晌,“是不是还想进来喝口茶?”
“哈,哦,是有些口干舌燥啊,大过年的,这天气可真是干啊!”唐天德挤进门来,打个哈哈,跟在晋龙泉身后,再往客堂走去。
两人再在客堂坐下,晋龙泉也没有吩咐老仆重新烧一壶水来,默默喝了一会儿残剩下来的冷茶,才张口问道:“你怎么看这事?”
“满堂的人,都不够徐怀一个人玩的,我能怎么看?”唐天德苦笑道,“却是说叨了半天,却没有一人提及勤王这事,汴梁真就危急这地步了,赤扈人不是还离得远吗?”
“我又哪里知道这个?”晋龙泉也是摇头苦笑。
“你怎么说?”唐天德问道。
“你怎么说?”晋龙泉反问道。
“咱能不打哑谜了吗?要不这样,我们谁也别试探谁,都将心里话直接写纸条。要是对得上头,咱们就坐下来慢慢商议,要是对不上头,咱们将纸条咽下去,晋爷你就当我没有回第二次头?”唐天德说道。
“行——也不要用纸墨,我们各坐一边,直接醮着茶水在桌面上写,茶渍一抹,可以直接不认!”晋龙泉说道。
第二十一章 大腿
唐天德、晋龙泉一手遮掩,一手醮茶水在桌上写下数字,然后同时松开手,再去看对方写的字,一个写“回淮源”、一个写“回去淮源”,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很多事我都看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不要说刚才这屋里那些人,恐怕整个泌阳城的人揪到一起,也都玩不过夜叉狐啊。”晋龙泉感慨道。
“是啊,徐怀乃夜叉狐这事,早就从朔州传回来了,田雄他们却还一个劲的满嘴嚷嚷‘莽货’,却没有人去思量徐怀刚回淮源就如此作为,是不是别有深意。这人啊,脑筋钻牛角尖里,有时候就是拐不过弯来啊!你们晋氏的老太爷,以往多精明的一个人啊,这弯也没有拐过来。”唐天德说道。
“老太爷到底是没有跟徐怀接触过,而徐怀在桐柏山给人印象最深就是这‘莽虎’。现在淮源置县,又划入蔡州,各家都乱了分寸,哪里有心思去细想别的事情?”晋龙泉蹙着眉头说道,“照道理来说,我们也应该明哲保身,谁都不招惹,毕竟正常世道里,我们招惹那边可能都讨不到好,但汴梁告急,勤王诏都颁传各地了,这世道怕是有变啊!”
“我听到消息,一直也在琢磨这事,又觉得困惑,北面是吃了败仗,但从燕蓟、云朔到汴梁,还有一两千里,怎么汴梁就告急了?”唐天德困惑不解的问道。
“官兵到底能不能打,前两年你还没有看透啊?”晋龙泉反问道。
“也是哦,边军被打得稀里哗啦,河东、河北看似驻军不少,怕是跟襄阳府的禁军一样,手底都稀松得很,说不定叫虏兵一路打穿过来,可不就直奔汴梁城下了?”唐天德说道。
桐柏山匪乱,大姓宗族要么死守各家坞寨,要么都逃到信阳、泌阳城里,晋龙泉、唐天德留在淮源,虽说也没有直接统兵上阵作战,但负责繁琐的杂碎事务,也是从头到尾将那场大祸经历过一遍。
即便到匪乱平息的最后关键头上,唐天德一度为徐武富说服,心志动摇想去抱蔡系的大腿,但眼界到底是拓展了许多;而桐柏山匪乱,叫他们对地方禁厢军的战斗力也有相当彻底的认识,叫他们对军队的强弱认识,也要超过绝大部分坐井观天的州县官员。
这时候他也认同晋龙泉的想法,要是太平盛世,他们大可以缩在泌阳城里不管不问,甚至可以跟晋老太爷、田雄他们抱团一起、以势压人,但世道眼见又要变化,他就得掂量掂量,谁才是真正的、值得去抱的大腿。
晋龙泉又说道:“我们俩在泌阳,有些事细想也想不明白,还是要有人赶紧去一趟淮源,见着徐怀,一切便有分晓。同时,我们也需要将泌阳城这边的动向说给徐怀知道,叫徐怀有所防备,有些明枪暗箭还是需要防备。我呢,一来没有办法明目张胆离开,一来在泌阳多少是个差使,打听消息方便,我写一封信,你捎去淮源。”
“我也是这个意思!”唐天德说道。
晋龙泉此时在泌阳,是隶属于县尉司的武吏,在县尉朱通手下参与统领县弓刀手,他确实不宜不告而别。
虽说桐柏山匪乱之后,徐怀抓住唐天德的把柄,要求他以冶丧的名义,将唐文仲名下的田宅廉价抛售掉,然后许他主持唐氏,但唐天德还是不觉得徐怀能成势,留在十八里铺浑身不自在,就跑到泌阳城里来谋个差遣,从此离徐怀他们远远的。
唐天德在泌阳城没有谋到吏缺,又不会其他经营,一家老小跟着他坐吃山空。
这次就算不考虑世道将变,去投附徐怀,对他来说,犹不失一个选择。
“我这就回淮源,一刻都不耽搁……”唐天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