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河淮之间盗匪丛生,商旅入夜之前就会进城寨投宿,没有几人敢夜行,偌大的官道除了钱择瑞三人借着微弱的星光摸黑前往,前后再无一人,偶尔几声狼嚎撕破碜人的寂静,叫人汗毛悚立。
“嗒嗒嗒”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此时河淮遍布的盗匪都是走投无路的饥民,基本上都没有马匹,听到马蹄声,钱择瑞他们也不惊慌,只是不知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会赶夜路从临颍北上。
来人很快靠近过来,钱择瑞主仆三人让到一旁,准备让人先行,却不想来人靠近过来才停了下来。
黑乎乎看不清人脸,钱择瑞微微心惊,伸手握住包袱里防身的短剑。
“啪”来人拿火折子点燃两盏灯笼,将十数骑士的身影在黑夜里照亮起来。
“钱郎君,怎么到楚山不多歇两天就走了?害我听到消息追赶了一天,才追上你们?”徐怀勒住马翻身下来,朝钱择瑞走过去。
钱择瑞肃然说道:“徐军侯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楚山对太原之事爱莫能助,还请徐军侯返回吧,我们就此别过,但愿来生有缘再见……”
“我赶过来,可不是要跟钱郎君叙什么来生缘的,怎么,钱郎君担心我拦住不让你返回太原赴死?”徐怀从马鞍旁摘下酒囊,笑问道,“老友来楚山相见,其他事帮不上忙,饯行酒总不能省了——钱郎君介意找个地方与我饮上两杯?”
“……”钱择瑞默不作声。
“此地距离西平县差不多有十里地,前方不远应该就有长亭,我们去那里稍歇。”徐怀牵着马邀请钱择瑞往前面的长亭走去。
灯笼插上长亭的飞檐,能照出廊柱有烧灼的痕迹,亭子里也有好几堆余烬,此前有人在此烧火煮些什么,但西平县现在都派不出人手过来清理,显得特别的狼藉。
亭子里没有桌凳,徐怀叫人将毡布铺开,取来几只便于携带的木碗,打开酒囊倒满酒,请钱择瑞身边两人也一同坐下来:“钱郎君从太原城出来搬救兵,你们二人千里护送,必然也是历经九死一生,皆我大越壮义之士,请一并坐下来让徐怀我敬你们一碗酒!”
“多谢军侯!”虽说朝中没有几人将徐怀当回事,但两次北征伐燕期间桐柏山卒的表现以及突袭苛岚城等事,早就叫徐怀在河东的声名大振。两人惶恐行过礼,才盘膝坐在毡布上,接过徐怀递过来的木碗。
钱择瑞离开汴梁之后,盘缠为饥民所劫,数日来忍饥挨饿、奔波南北,这时候就着肉脯喝过两碗酒,有些微醺的站起来,说道:“得军侯相送,择瑞也可以安心回太原了,我们就此别过。”
“太原能否守到十月?”徐怀坐毡布上,问道。
钱择瑞没有明白徐怀的意思,带着三分酒意说道:“太原能守多久,择瑞也不得而知,但十万军民与太原共存亡之志,有如金城,无外乎‘人在城在’、‘城毁人亡’,徐军侯莫要惦记了!我赶来楚山寻你,本也是妄想,天下残破至斯,又怎能寄望你太多?”
“钱郎君,我是问你太原能否守到十月?”徐怀继续说道。
“……”钱择瑞困惑不解的看过来。
“太原倘若能守到十月,未尝没有一线生机。”徐怀亲自追赶过来,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深夜与钱择瑞在西平城外的荒野里说话,主要就是了解太原城内的详情。
之前他都没有想过太原之围能解,一心避免去踩这个坑,甚至有意识的回避太原的信息。当然了,现在太原城之外对太原的了解都非常有限。
徐怀这次倘若想趁赤扈人二次南侵之际,率兵马从关中迂回府州、岚州,突袭太原,首先得确认太原城还可能坚守多久。
“啊!”钱择瑞愣怔了片晌,惊喜坐回毡布,问道,“你能劝景王、郑怀忠出兵北上?”
“赤扈人在太原城外部署许多,诸路兵马仓促北上只会将大越最后一点倚仗都葬送掉,此外,我也劝不了殿下、郑公出兵。不过,赤扈人九月底之前应该会再度南下,侵入河淮,到时候赤扈人在太原只会留少许警戒人马,倘若我们能提前部署,将数千精锐暗中抽调到府州、麟州待命,就有可能短时间内击退太原之敌,为太原军民撤走争取一些时间,”徐怀说道,“但关键是太原城要坚守到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才成!”
“虽说城中存粮差不多快耗尽了,但将卒可以熬煮皮甲革带马鞍充饥,民众可以扒树皮剥草茎裹腹,十数万人马宁死不屈,太原城坚守到十月没有问题!”钱择瑞端坐毡布之上,说道,“还请军侯尽快出兵,以解太原之危!”
天雄军作为河东路的正军,将卒携带家属到地方就食,其中大部分将卒家属都集中居住在太原。
太原城在被围困时,看似城中仅有不到一万疲惫守军,但实际上还有一万多天雄军将卒的子弟以及数量更多的家属被围城中。
天雄军都指挥使文横岳虽然在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表现极为平庸,在曹师雄重建天雄军期间,他与阴超甚至着意攀附曹师雄,待徐怀甚是冷漠,但人没有陷入绝境,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在太原城被围期间,文横岳等人不仅屡次坚拒曹师雄、阴超等人的劝降,还协助知府许蔚率军民击退虏兵上百次的进攻。
文横岳与阴超作为天雄军仅剩的两员高级将领,一个誓与太原共存亡,一个投降赤扈人,还亲自率兵马参与对太原的围攻,命运之奇妙,令人唏嘘不已……
第一百二十八章 缘由
“什么,你要从府州出兵岚州、奔袭太原?”
蒲坂又为河中县,乃是蒲州(河中府)州治所在,黄河在蒲州的西南部近似直角的拐了一个大弯,蒲坂以西隔河与关中平原相望,以南隔河与洛阳西部的淆函故道相望,中条山位于蒲坂南部,紧贴着黄河北岸延伸,乃是衔接陕豫的要地。
景王赵湍出任蒲州防御使、提举河东、洛阳、陕西诸路粮盐事,就率宣武军坐镇蒲坂,组织从洛阳、关中紧急调运过来的粮秣,往晋州、泽州输送,支撑高峻阳、郑怀忠两路兵马所用。
除了钱尚端、乔继恩、邓珪、张辛等人都到蒲坂外,景王赵湍还上奏将钟应秋调任蒲坂知县。
此外,景王赵湍还上奏将蒲州划为宣武军新的就粮地,将在沁水等地招募的宣武军将卒家属都先迁到蒲坂等县临时安置,以免赤扈人南下,很多将卒念及亲眷,不愿意跟着撤离。
朝中现在也是一团乱麻,全然没有大局观,景王及郑怀忠自河东发出的奏疏,只要不太过分,只要看上去对守御有利,基本上都得到批准。
蒲坂现在一切都照着最初商议的策略,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钱尚端等人却没有想到徐怀率翼骑营从蒲坂返回楚山才半个月,突然间又暗中返回蒲坂,还提出要率兵马从关中借道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
此时留在蒲坂的钱尚端、张辛、邓珪,坐在景王赵湍的左侧,都是目瞪口呆的盯着徐怀,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如此疯狂的计划。
赤扈人虽说还没有攻陷太原城,但太原以北的忻、代、武、岚以及更北侧的云朔等州大片区域,都已经为赤扈人快速消化。
此时诸多降将、叛将如曹师雄任岚州刺史、行军万户,岳海楼任应州刺史、行军副万户,阴超任忻州刺史、行军副万户,以及萧干、李处林等契丹降将,各据云州、朔州等地,大越早已失去对这些地方的控制。
即便赤扈西路军主力极有可能等不及攻陷太原就迫切南下,但留下来监视太原守军的兵马也必然不会少。
此外,曹师雄在岚州也必然会防范府州方面的兵马,徐怀率三五千人马从岚州杀进去,突袭太原,够给人家塞牙缝的吗?
“赤扈人再次南侵,必然还会携带大量的降附兵马协助攻城拔寨,但河东、河北以及河淮残破,其降附兵马很难再从这些地区依靠劫掠获得充足的补给,所以他们必然会尽可能多的将降附军中相对精锐的骑兵部队带走,同时携带大量的牲畜,以便必要时可以将坐骑宰杀来弥补粮秣,”
徐怀坐在景王右侧下首,平静的分析道,
“因此在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即便在太原以及太原北部的岚州、忻州等人会留一些人马,战斗力却不会太强。一方面太原守军被困七个多月,粮秣皆尽,苦守城池是凭着胸臆间的一口热血以及与胡虏不死不休的铮铮铁骨,但实际上已经丧失出城打反击的能力,另一方面府州及契丹在西山的残族,都极力避免与虏兵冲突——这两点都会叫赤扈人忽视掉背腹的威胁,我率部前往,未尝没有胜机!”
徐怀要率部北上,当然要取得景王赵湍的支持,这样才能更好的藏踪匿迹,才能就近从蒲州、关中调用作战所需的物资,达到快捷、迅速、出敌意料的目的。
“除开突袭作战可行外,还有三个原因是需要我们去冒这个险的,”徐怀说道,“第一,契丹残族愿不愿真正归附大越,从这次他们会不会出兵参与突袭太原,才能最终进行肯定;第二,府州那边还是要加强约束;第三,赤扈骑兵再次南侵河淮,殿下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契丹残族的事情最容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