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为难·117 不能动(上)(4306字)
金红落日徐徐沉入高楼大厦背后,一轮白月从地平线尽头升起。
“那里可是治安混乱的下城区公共海滩,夏天晚上是火拼互殴的第一战场,冬天晚上是毒品交易的甩卖市场,从来没有小情侣来这里约会,警察觉得这二位是嗑药嗑嗨了,盯了半天,直到姓尹的给附近警察局打了电话,送走了那箱管制刀具,巡警才知道这真的一对脑子有坑的小情侣,”莫测点了根烟,“所以吧,顾先生,这回您得给我加钱,这是警车里执法记录仪的视频,我生平最讨厌和条子打交道了。”
深秋傍晚,远处天色由淡转浓,天穹边稀疏地挂着几颗星星,无数鸟雀裹挟着枯叶扑棱着翅膀飞里树梢。
前国土安全局低调退役人员、被害妄想症晚期患者莫测每次与雇主见面都选在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纽港市东南海岸,山林茂密,透过林间缝隙,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行车道上,四周重重树影围住了两个人的身影。
顾偕那张冷白的脸在黑色竖领风衣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眉梢眼角藏着掩不住的疏离和冷淡,让人望而生畏。他在莫测有点怂又有点贪的目光中,从风衣内层里摸出支票簿,没有填金额,直接在右下角签名处写了自己的名字。
莫测眼睛里倏然亮起一簇小火苗,嘿嘿贱笑了两声,旋即将腋下夹了半天的那个透明塑料、右上角还故意贴着“已消毒”标签、外面还缠了两层保鲜膜的文件袋双手奉上。
“当然了,这个钱也不是白加的,喏,您要的尹铎资料,黑的白的花的都在这儿了,连幼儿园上树帮忙捉猫然后和猫一起蹲树上下不来的黑历史都有。”
顾偕不为所动。
朱砂是个情景伦理学主义者,除非尹铎曾经找代孕生了个儿子,否则任何事在她看来都不是黑料。
顾偕问:“拳场那边呢?”
“您也知道那个拳场想查点东西出来有多麻烦,最快后天吧,一有消息我就给您。”
“邵俊呢?”
“也是,有消息就给您。”
顾偕点点头,沉着一张冷脸,抬步往不远处路边停着的那辆法拉利SF90 Stradale走去。黑色毛呢风衣将他比例完美的身材勾勒出来,两条修长笔直的大长腿稳步前行,而莫测小碎步捣腾着两条小短腿,一路跟在后面叨逼叨:
“尹铎这小子八成从幼儿园开始就准备从政了,底子太他妈干净了,作为‘纽港玉面俏判官’,私生活肯定大有文章吧,但他奶奶个熊爪子的,睡过的马子没一个说他坏话的,唯一的诟病竟然是爱迟到,还他妈曾经因为开庭迟到被判蔑视法庭。
“我们伟大的子曾经曰过,‘文斗不如武斗,武斗不如一绝后患’,您是我的老顾客了,友情赠送您一个服务,我有个前同事刚从中东逃回国,准备接点私活恰口饭哈。”
“您这种男人,杀情敌吧,小题大做了,毕竟人家尹检察官还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您作为男人吧气量不能太小,那咱就不杀死,安排个车祸意外什么的,瘫了残了魅力不再,也就构不成威胁了。”
单薄的月光穿过笔直而细长的树林,顾偕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泛着一层淡淡的暗光。
问题不在尹铎。
他一天没解决好婚姻这个死结,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层出不穷的尹铎。
“但是吧,人得体面地活,体面地死,残了废了都太缺德,咱们还是一击毙命,我们职业‘选手’干活是行业内认证过的干净利落,不然这么多年咱们国家的外交还能这么平静吗。何况尹铎的仇家太多了,政治暗杀、罪犯复仇、情敌加一起能绕纽港市三圈……顾先生?顾先生?”
顾偕拉开车门,将搁在驾驶位的智能手机装进口袋里,砰一声关上车门,将莫测隔在门外。
莫测嘴皮子动了动,却没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车玻璃缓缓降下来,露出顾偕英俊冷漠的侧脸。他说道:“我不觉得尹铎和朱砂能在下城区偶遇,你备着对深蓝做一次内务检查,我怕她又被尹铎盯上了。”
莫测飞吻:“好嘞!”
SF90 Stradale打灯起步,车前大灯穿过浓重的夜色,渐渐消失在山林尽头。顾偕眉梢、眼尾和侧脸弧线被光勾勒出一条冷硬的线条,瞳底隐约闪烁寒芒。
朱砂争强好胜,野心勃勃。
她像男人一样混蛋,也像男人一样无知。
前者是朱砂在他多年教导下交出的满分成绩,后者则是豺狼教育无可避免的副作用。
生理发育只需吸收营养,而心智成熟则要爱来浇灌。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只是靠着空气、阳光和有机物遵循自然规律日复一日地变老。
真正成为一个成年人,必然要懂得如何爱人以及如何被爱。
他知道朱砂将他的阴茎当作宗教圣物奉以崇拜,也知道朱砂在迷茫、困惑和挣扎时刻,都用一场跪拜口交当成供养神明的仪式,来勒紧自己的紧箍咒,然后才能像个怪物一样去厮杀搏斗。
一段健康的亲密关系,无可避免会遇到矛盾。只要争吵之后能敞开谈一次,解开绳子上的“活结”,修正Bug,程序自会正常运行。
过去十年里,他是朱砂的导师、教父以及神明。
信徒向神明许愿。
可朱砂对他一无所求。
前天夜里,当他跪在朱砂身前,揽住她赤裸的身体时,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正常地接受好意,她只知道投桃报李,衔草结环。如果这时候他逼朱砂承认对他有什么感情,只会让朱砂拼命逃离。
所以,朱砂可以对那一场自虐式口交绝口不提。
但他必须查清楚,前天下午两点三十分,他离开法院后,一直到当晚十一点,他在办公室与朱砂重逢前,这段空白时间里,朱砂究竟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才能让她的情绪失控至此。
城市的夜晚繁华绚烂,落地窗外高楼鳞次栉比,窗玻璃模糊映出顾偕冷峻的面容。办公大楼灯火点点,每一扇窗后都是繁忙、疲倦和烦躁,并非阖家团聚的人间烟火。
顾偕呼了口烟,叹息一声。
山海城堡位于纽港市西南海岸,距离城市中心的金融街有上百公里的距离。刚结婚那段时间,他每天乘直升飞机上班下班,赌气般地扮演一个好丈夫。
直到一天早上,他在城堡的主卧室里醒来。
晨曦从窗帘缝隙中洒进雪白的被子上,画眉鸟婉转啼叫在树枝间飞来飞去。闹钟响了很久,他勉强撑着上半身坐了许久,大脑昏昏沉沉、肌肉僵硬发酸,疲倦得仿佛很多天没有睡觉。
这时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里浮现出来,陡然惊醒了他。
——他想回家。
结婚以前,顾偕住在中央公园附近豪华公寓里,向东走十五分钟是深蓝大厦,向西走十五分钟是朱砂的家。那几日他疲倦得一切信息如流水般从眼前淌过,却没有一滴能进入大脑。终于在开车时连闯三个红灯被交警堵在路边后,他认命般回到那间公寓里。
他在这里住了多年,生理上择床而已,只是需要慢慢适应婚后的生活,短暂来这里住一晚,就像适量减少饮酒,以免引起太过强烈的戒断反应一样,终有一日生理和心理都能接受他有了一个家这件事。
然而翌日早晨,疲倦、空虚、烦躁接连向他涌来,他翻身把头埋在枕头里,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力气起床。
这间公寓里一切摆设如常,清洁人员每天来打扫,衣柜里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搬走,只有他的一些收藏品进了山海城堡,到底哪里不对?他闭上眼,胸口下三寸的地方好像在漏风,“想回家”的念头如影随形,他却不知道何处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