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年——————————————
当许穆玖把掌心的米白色粘液抹到脸上时,他忍不住皱了眉。
感觉脸上被淋了一层粘腻的油。
闭上眼,摊开手,将这层东西抹匀,浓郁的熟悉的香气直直钻入鼻腔。
这香气酷似家里洗手台抽屉里的香气,那洗手台上有一面镜子。
有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一睁开眼,就能在镜子里面看见自己的身影,还有站在自己旁边的许一零,她睡眼惺忪,一边慢吞吞地挤牙膏一边可怜兮兮地对他说:
“困死了。”
挪开手,灼热的阳光从不锈钢防盗窗栏涌进宿舍,撬开许穆玖半眯的眼皮。
“喂,”走进宿舍的顾允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把许穆玖的水杯递给了他,“赶紧的,要早训了。”
“噢,谢谢。”许穆玖接过水杯,里面已经盛满了水。
高一(12)班里,许穆玖只认识顾允,两个人身高差不多,队伍里排的位置也是相邻的,这几天的训练里他们一直结伴。
顾允性子有点急,见不得拖拉。
通过几天的相处,许穆玖发现顾允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人,真诚直率,怀着一颗乐于助人的心,但是——
“你要唱戏啊?”顾允指着许穆玖煞白的脸,露出了嫌弃而不解的表情。
对于他总能出言伤中别人要害的行为,许穆玖原本以为那是他独特的开玩笑方式,后来才发现,他没有在开玩笑,他是在认真地说话,并且在表达自己发自内心的嫌弃。
他怀疑,以前初中没人愿意和顾允交朋友,多半是因为他的嘴。
许穆玖光明正大地把防晒霜瓶子举到他眼前,指着瓶身的字一字一顿地解释道:“防、晒、霜,懂?”
“噢噢噢,防晒霜……”顾允明白地点点头。
值得欣慰的是,他没有像许穆玖之前预想的那样,讽刺他连太阳都晒不得。
可他说了句让许穆玖更听不得的话。
“你妈也太宝贝你了吧。”
“你妈才……!”
许穆玖差点跳起来,爆粗口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硬生生被咽了回去。
顾允没说什么,反倒是自己,怎么这么敏感易怒?
许穆玖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时候像是在叹气。
他想起自己印象最深刻的爆粗口是在小学的时候。
许穆玖记不得自己是从哪学来的骂人话,一旦上嘴就很容易形成习惯,似乎不加点此类词语自己的想法就无法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他说得顺口了,许一零也就跟着学会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爆粗口的时候被母亲听到了,于是母亲赏了他们一人一个响亮的巴掌。他只是被打懵了,但许一零捂着红通通的腮帮,当时眼泪就夺眶而出了,愣是一整天不敢说几句完整的话。
他明白了以身作则的重要性,再也不敢随便爆粗口了。
有时候,他也觉得很神奇。他总能在许一零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生活习惯、动作、说话方式,甚至是对某样事物的看法,他分不清这些是因为他们的生活环境相同还是因为他的行为影响到了她。
或许这两点本就是同一点,他的存在本就是她生活环境的一部分,所以才能影响到她,她的存在对他而言也是如此。
这让他们觉得亲近,而他们对身份的自信、对彼此的信任与理解,大多来自这份得天独厚的亲近。
在以身作则和互相亲近的想法共同作用下,他既急切地希望对方能看到自己优秀的作为,同时又很放心地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的缺点和弱点。明明是看起来如此相斥的两点,却很好地在他以往的生活里融合贯彻了。
然而,这样的状态也不是一直稳定的。随着他们遇见越来越多优秀的人,他也越来越不安,他希望生活里的自己更多是优秀的、能以身作则的自己,而不是总有新的缺点产生的、失败的自己。
“那是谁?难道是你爸?”
“我妹!”许穆玖咬字加重,反复强调,“我妹给的。”
“你还有妹妹?”
“对啊,”许穆玖把防晒霜盖上瓶盖,重新放进书包的网兜里,“她也在南路上学,比我们小两届。”
“噢……”顾允声音小了不少,“真巧啊,顾阳也和我们一个初中,比我们大两届。”
顾允口中的这位顾阳,是他哥哥。这两天和顾允聊天的时候,许穆玖总听顾允提到顾阳。
他们兄弟两个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不错到许穆玖听罢甚至因为不服气,暗自把他们关系要好的程度同自己和许一零比较过。
顾允称呼顾阳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直呼其名,言语中完全听不出对兄长的尊敬,提及的多是他们生活中的糗事,除了提到顾阳会指导他写作业以外,他还没有说起其他和学校有关的事。基于顾允的描述,许穆玖对这个同样是做哥哥的人的印象仅停留在:善良温柔、耐心勤勉、体型较胖、爱看动漫。
直到顾允说他们以前在一个初中,许穆玖才想起,他刚进初一的时候,好像总在全校表彰大会上听到“顾阳”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太普通了,他怎么也联想不到顾阳和顾允竟然有关系。
“我好像记得一点。他是不是被表彰过、成绩挺好的?”
“对。”提到这点的时候,顾允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他捏紧手里的水杯,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自豪,“他后来考进一中了。”
一中,又是一中。
许穆玖魔怔似的,心里一遍遍默念“一中”,脑海中闪现出贴在自己床头的纸条、母亲的头也不回和父亲的忠告。
顾阳的成绩优秀,是他父母的骄傲,为他的弟弟做好了榜样,可自己呢?自己只能来附中,攥着烫手山芋般的录取通知单,像个懦夫一样躲着母亲的责备,然后把希望寄托在许一零身上。
他何尝不知道有些希望是伴随着压力的?他憎恶母亲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带来的压力,而他又把这份希望传给许一零。他知道如果许一零把他的鼓励当真,那么她也得承受压力,可他还是这么说了。
因为他自己也承认这是对的。
他认为这是为她好,但他现在觉得自己没脸这么认为。
对于中考的事,他早在暑假初就与自己和解了。
归功于那份对压力的憎恶和反抗,和解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要短得多。
如今,和解前的颓败又卷土重来了。
他后悔中考前没能更努力一些。
如果他考进一中,那么他自己就可以成为榜样,不会在与别人的哥哥对比时相形见绌,不会在别人提起“一中”时成为惊弓之鸟,母亲贴在自己床头代表警告的纸条也不会存在。
即使压力依旧,他也不必自卑畏缩,而是像个战功赫赫的将军泰然自若地陈述身上一道道伤疤的由来和战场潜在的危机那样,面对压力,他只需要享受单纯的、潇洒的、痛快的对它的憎恶就行了。
他心一沉,不自知地咬着牙关,以至于顾允后来说的话他都没听进去。
集合的哨声惊醒了两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他们回神,拎起水杯,随着抱怨声此起彼伏的大部队涌出宿舍楼。
天气预报说第三天会下雨,可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上午了,天上非但没有落一星半点儿的雨滴,连稍微大片的云都见不着,烈日肆无忌惮地在无云的天空里撒野。
军训基地的建筑物不多,主要是几栋浅灰色的水泥楼,规矩且平整,像是从几何教材书上扣下来的。被隔离在训练空地之外矮小茂密的绿植不仅起不到遮阳作用,而且是蚊虫的栖息所。
阴影地少得可怜,有限的阴凉地早就被集合速度快的班级占领了。
多亏十二班的教官和善,给学生休息的时间比较多。
休息时,学生们就盘坐在地上,逗着教官讲话,还和隔壁班比赛唱军歌。
许穆玖握着自己的水杯,正望着远处的高压电线发呆,忽然听见旁边的顾允喊他的名字。
“许穆玖,回头你把你的防晒霜借我涂一点呗。”
许穆玖转过头,看见顾允正撸起短袖的袖子,他撇着嘴揉搓胳膊上一黑一白两处皮肤中间那道分明的界线,仿佛试图将它们抹匀。
“借是可以,但现在可能有点迟了。” 许穆玖摇了摇头,如实告知顾允。晒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可逆转了。
“我也不指望一下子转白,能管一点是一点吧。现在这个,黑得也太离谱了。”顾允把袖子往下扯了扯,领口边缘的肤色分界线又漏了出来。他懊恼地把衣领扯了回去。
虽然不少人说肤色不一定要偏白才好,可社会上目前的主流审美似乎还是以白为美。
许穆玖觉得顾允这副维持自己形象的样子莫名亲切,再回想起他之前对防晒霜的一脸不屑,他又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突然就关心起自己的外貌了?”
“得了,我没空关心什么外貌,不过是不想回家被家里人说。你猜我初中军训结束之后他们说我什么?说我的样子本来就不讨喜,一晒就像黑毛野狗。”
“没那么严重吧……”许穆玖皱眉道,有些过意不去,又补了一句,“中午休息的时候你直接去我书包旁边的网兜里拿就行了。”
“谢了。”顾允貌似没把这当回事。
许穆玖忽然想到他刚才那句话里令自己在意的点,忍不住问:
“顾阳也会笑话你吗?”
“他?当然不会啊。”顾允轻笑一声,忽而把头低下,用更大的声音强调,“他自己又胖又矮,还好意思笑我呢?”
许穆玖把头撇开,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后悔听到后一句话。
他连忙捏了捏自己的手臂,隔着皮肉触到自己坚硬的骨骼后,视线顺着手臂内侧的青筋往前,忽而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确信顾阳真该好好对顾允生一回气。
“顾诺就不一定了,这小兔崽子被惯坏了。”
“顾诺又是谁。”许穆玖一边问一边思考这个新人物的“恶劣”行径,不知道该不该同情顾允。
顾允咬牙切齿的表情和缓了些,
“噢,我弟。”
“你还有个弟弟?”许穆玖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纠结继续追问下去可能会有些不礼貌,他背过准备做出“三”的手势的手,撑着微微仰起的上半身,住嘴了。
“对啊,”顾允扭过头,看到许穆玖不自然的神色,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是……我家就两个孩子,我爸妈没那么能生。”
许穆玖点点头。想到他自己也有一个爱挖苦人的表哥,他一下子就能理解了。
“顾阳是我叔叔家的孩子。”
“啊?”
许穆玖又不能理解了。
就在他听到顾阳和顾诺只有一个是顾允的亲兄弟的瞬间,他下意识就认为顾阳才是顾允的亲兄弟,因为顾允明显和顾阳的关系更好。
类比他和许一零,如果他们之间只是表兄妹或是堂兄妹,关系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如果他们之间是陌生人,一定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感念这份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也因此一直认为血缘亲疏的影响是巨大的。
顾允、顾诺,允诺。
这下再看名字,确实可以看出顾允和顾诺的血缘关系更近。
“我以为……”
“以为什么?”
“顾诺才是你亲弟弟啊?”许穆玖刻意加重了“亲”字。
“对啊,怎么了?”
“我看你好像和顾阳更合得来,我以为你和他的血缘关系会更近一点。”
“血缘关系?这、这和血缘有什么……”
教官的哨声尖锐地穿进耳膜,所有人立刻条件反射般起身站军姿。
“我就是看顾阳更顺眼。”顾允小声嘀咕。
“立正站好!不要讲话了!”教官大声提醒。
许穆玖双臂贴着身侧,睁大眼睛紧盯前面同学的后脑勺。
烈日在刚起身的这一刻更加刺眼,头部一瞬晕眩,余光处的景物颜色越发艳丽,黑紫色的斑点从视线下方扩大到正前方,又逐渐消失。
顾允刚才想说的是?
这和血缘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吗?
许穆玖忍不住继续往下思考。
如果没有关系,那不就代表和自己血缘关系越近不一定和自己关系越好吗?
可是自己和许一零的关系不就是比和周兰皓关系更好吗?因为自己和许一零是一样的父母,而周兰皓……
对了,父母。
其实,自己和父母血缘关系更近。但是,自己和妹妹许一零关系更好。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关系远近并不完全取决于血缘亲疏的程度。
那么,真正影响关系远近的东西是什么?血缘呢?血缘这个至关重要的条件到底在影响什么?相似的长相?相似的基因?相似的生长环境还是相似的性格?或者是更加神秘的心灵感应?
许穆玖的脑子乱极了。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陷入这些无意义的思考,血缘、关系、学历、成功、自我认同或是他人认同……明明想不出头绪,却控制不住去想,导致脑袋一团混沌。
没了冷静的状态就不能完全支配自己,他讨厌这种状态。
他觉得,自己中考失利的罪魁祸首很有可能就是这些无意义的思考,它们阻碍了冷静思考的常态。
他决定尽量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军训历时五天,第五天上午是军训会操。
高一(12)班的会操最终表现被隔壁高一(11)班的表现比下去了,获得了二等奖。
章老师对此结果很不满意,下午的返程路上,一上大巴车他就开始由此不如人意的结果批评学生的竞争意识不够强,并强调以后正式的高中学习不可如此怠慢。
顾允戴着耳塞睡了一路,许穆玖则盯着窗外高速公路下大片的稻田和杨树林听章老师的告诫,没过多久他也靠着窗户睡着了。
大巴车到达学校的时候,校门外已经被来接孩子的家长围得水泄不通了。
车窗外是林城的街道、林城的建筑、林城的人。
只是间隔了五天,这些都变得新鲜起来。
许穆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
“看什么呢?”一旁被大巴车时停时走扰醒的顾允取下了耳塞。
“我妹,”许穆玖回答道,“她说今天补习班下课过来找我,顺路回家。”
“噢。”
“你呢?待会儿怎么……”
“吃过饭去顾阳家看看。”
没找到许一零,大巴车已经驶入校园。
许穆玖转过身:
“晚上特地跑过去?”
“也不远啊,我们在一个小区,有时候我会睡在他家。”顾允打了个哈欠,“我见顾阳的次数比顾诺也少不了几次。”
怪不得。想必是相处时间长,关系才这么好吧。
大巴车驶进校园,放学之前得先去班上集合,并且听班主任通知开学各项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