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十分。
许一零来到了林城附属中学的门口。
来接孩子的家长太多了。保安用铁栏杆将等待的人群隔在大门两侧,为中间开了一条宽阔的步道。
许一零大概察看了一下靠近马路已经出校门有一会儿的学生人群,确认没有许穆玖之后,便向里钻过人群缝隙来到靠栏杆的一侧。
许穆玖初一军训结束的时候,许一零也是这样,和母亲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打量一个个从校门里走出来的学生,寻找许穆玖。
那天许穆玖从校门走出来,正顶着被晒伤的脸和刚在军训基地剪的寸头,但许一零还是先母亲一步认出了许穆玖。
“哎呀,还真是大玖。”母亲眯了眯眼睛。
“是的,就是他。”她一边摇晃母亲的胳膊,一边指着许穆玖。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看到什么之后就十分笃定那就是许穆玖的,眼睛?书包?走路姿势?好像都是,也好像都不是。
她本来对第一个找到许穆玖这件事是开心的,但就在和许穆玖对视的那一刻,看到他惊讶而且窘迫的眼神的时候,她对母亲说话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他怎么成这样了?
后来,她对许穆玖新造型关切的目光让许穆玖尴尬得唯恐避之不及。
这一次,她仍然有信心很快从人群里找到许穆玖,同时,她也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迎接接受了五天军训之后许穆玖的新模样。
高一(12)班放学的学生终于走出来了。
有几个和许穆玖个头差不多的人。
哥!
许一零一下子就锁定了目标。
呼之欲出的称呼被锁在喉咙里,准备招手的手臂悬在半空。
周围都是人群。
她抿了抿唇,视线一直追随着许穆玖。
这次他没有晒伤,也没有剪寸头,只是黑了一点,瘦了一点,他的目光在大道两旁的人群里打转。
那是许一零。
许穆玖觉得自己出门之后迟疑的脚步一下子就找到了方向。
林城的街道,林城的建筑和最熟悉的人。
“走了。”
许穆玖目光不移,朝旁边顾允的方向摆了摆手,向人群外的马路对面走去。
对许穆玖来说,出门在外的人身上似乎有一根线,线的另一端连着家和家人,代表心还系在家里,强烈的归属感在离家在外的日子里总会提醒自己该早点回家,一旦离家太久或者去的地方太远,那根线就会越来越细,自己若是在别的地方生存立足扎根,那么这根线就会断掉,连同对原本的家的熟悉感也会越变越淡。
现在的自己只不过离家五天,那根线好像已经变细了。
明明许一零一点都没变,五官、装束,甚至连刘海的分股似乎都和从前无二样,他却总觉得有说不出来的额外的陌生感附着在她身上。
也许有什么在暗暗改变吧,但他迟钝,发现不了——他心安理得地得出这么个结论。在面对许一零的时候,他可以放任自己懒惰一会儿,不必刻意察言观色、胡思乱想,可以在不知全貌的情况下安心拥抱现实。
“哥。”
同样离开人群的许一零向许穆玖走过来,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往附近的车站走。
突然间,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臂上,一时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他想到了五天前。
“防晒霜我用了。”
他如此开口,就像承接了他离家前的最后一句话那样。
他抬起另一只胳膊给许一零看,突然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涂胳膊,只涂了脸。
脸成什么样了?
好像没什么概念。军训基地见不到镜子,他这几天也没照过。但是感觉现在胳膊的肤色似乎和以前的没区别。
许一零会觉得自己有些陌生吗?
“嗯,我看出来了。”许一零的脸上是恬静的微笑,“你这次没被抓过去剪头发。”
“开学之前要自己剪好,”许穆玖庆幸地说道,“不过理发店的师傅下手不会那么狠。”
“没事,头发会长,而且我都认得出来。”
许穆玖的嘴角浮现些许笑意。
像这样独有的重视总能让他获得满足感,让他明白自己是个有牵挂、有重心、有方向的人。
“嗯……”许穆玖端详着身边的许一零,“许一零。”
“怎么了?”
一旦把目光重新放在许一零身上,刚才那种陌生感也就重新回到了视线里。
“……你是不是长高了?”
“不会吧。”许一零摸了摸头顶,又看了看脚下的地面。
当然不是身高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在和顾允谈及许一零的时候,他脑海中许一零的形象似乎比现在的许一零年龄小一些。他解释不清,只能把这点莫名而来的陌生感归结于最合理的身高。
“算了,”许穆玖疲惫地摇摇头,“可能是我看错了。”
“噢……”许一零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不在这几天表哥来我们家了,准备住你房间的。”
“什么?”许穆玖惊讶道,“他来住什么?”
“他没有住。”许一零按住许穆玖的胳膊,解释道,“小姨他们要离婚了,真的。那两天在商量抚养权。就在你刚去军训的那天晚上,小姨把表哥送过来了。但是那天晚上小姨夫就找过来,最后把表哥接回去了。”
“他们……”
虽然“小姨”、“小姨夫”、“离婚”这几个词在许穆玖听来不算新鲜词汇,但听到许一零强调这是真的时候,惊讶和恍惚的情绪还是涌现出来。
这五天,根本不像只有五天。
“那现在他们怎么样了?”
“表哥以后会跟着小姨夫吧。”
“噢,”许穆玖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转过头,发现许一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询问,“周兰皓和你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他让我别问这些事。”许一零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天周兰皓不耐烦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周陆勇第一次给周兰皓打电话的时候,周兰皓没接。至于后来怎么样,许一零也不清楚。但最后周陆勇还是找到了他们家。
他一边嚷着周兰皓是他的儿子,一边要往家里闯。他身后的穆丽梅拉着他大吼,让他不要发疯。
二人面部皆是狰狞的。
穆丽菁则是拦着周陆勇,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他的悉数罪行。
那场面不算太混乱,几个成年人的歇斯底里,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殃及周围物品。
只有周兰皓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脸上的表情冷着,似是不屑,也似麻木。他沉默地旁观了一会儿,在这期间的他仿佛也是周围的一个静物摆件,与一旁的争执毫无干系。
许一零站在穆丽菁身边,突然感到肩膀被轻拍了一下。
“抱歉啊,借个东西。”
隐约听到这句话后,随之而来的是尖锐刺耳的玻璃碎裂声突然划开争执声。
周兰皓把桌上的玻璃杯摔碎了——瓷砖上的玻璃碎片在灯下闪着冷光,仿佛被映进了他的瞳孔。
“别吵了。”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逡巡,最后还是稳稳地停留在他父亲身上,“我已经想好了。”
穆丽菁狐疑地盯着周兰皓的表现,随后又瞥了一眼穆丽梅惊恐未定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这次她再也不像之前那么犹豫,把穆丽梅的不易、她为穆丽梅感到的不公、孩子对母亲的重要性,只要是能说的统统说了出来。
穆丽菁自知她是个在穆丽梅哑口无言的时候的传声筒,但这些话语里不断地掺进她自己的感情,她越说越激动,恨不得对着周兰皓的耳膜嘶吼出来。
“嗯……”
周兰皓仍旧无动于衷,只用平静而简单的一句话结束了对穆丽梅而言是无以复加的伤疤、对穆丽菁而言更像是一场梦的晚上。
他说:“爸,我们回家吧。”
“……你在想什么呢?”许穆玖的疑问打断了许一零的思绪。
“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小姨对他这么好,他却想跟着姨父?”
许一零一边走一边回忆那天晚上周兰皓的表现,向前走的时候没注意到右转的电瓶车,被许穆玖拉了回去。
“车。”
“哦……”许一零往许穆玖身边靠了靠,接着问道,“他为什么不为小姨考虑一下?”
“……你怎么就认为他一定会为别人考虑呢?”许穆玖的语气有一丝不满,“他这么做是因为好处更多。”
人是自私的,在面对选择的时候往往趋向利处更多的选项。而且,牺牲自己的利益和牺牲别人的利益之间,像周兰皓这样的人,当然会选择后者。精明如他,或许除了表面的牵扯,他还会有更多其他考量,如何选择,他肯定早就在心里权衡好了。
“人都是这样的。”许一零顺着许穆玖的话,喃喃说道。
“对,都是这样。”许穆玖答道。
自己也是这样。虽然平时嘴里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能当自私的人,一定要为别人考虑,可真正面对选择的时候自己又会如何,谁能保证呢?
口头的宣言在面对趋利避害的本能的时候总是不堪一击的,也正是如此,言行合一的品质才显得如此珍贵。
他真希望自己就是个言行合一、自制力强、慷慨无私的人。
但在选择到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他能在别人进行选择之后评价他人,却不能在自己选择之前为自己的行为妄下定论。
“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面对许一零这熟悉的发问方式,许穆玖觉得自己的确已经告别军训、回到了以前熟悉的生活。
然而,他并不敢直言回答,也想不到比较好的答案。只能面带歉意地答道:
“我不是他,我不清楚。”
“那如果,你就是你。比如……”许一零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问道,“比如现在,我们爸妈离婚了,你会跟着爸还是妈?”
许穆玖微微一愣,转过头看了一眼许一零认真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
也就只有许一零会和他不开玩笑地讨论他们爸妈如果离婚该跟谁这种问题了吧。
许穆玖把胳膊从许一零的手中抽出,转而用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
少顷,他缓缓说道:
“你现在问我,我好像也回答不出来。你看……爸妈他们几乎不吵架,也没有其他人插足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感情没出问题,他们的事业都很稳定,没有明显的经济问题,我们家里的关系也没有出现其他裂痕和差错,所有事都好好的,没有可能突然离婚。对我、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这个假设根本就是不成立的。既然不成立,那么也就没有相应的答案。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选什么。”
“嗯。”许一零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自从掺和了下小姨的家事,她越发觉得自己如今拥有这样的家庭,真该好好感恩。
许穆玖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她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但是,刚才她问的两个问题都是以“不知道”结尾,难免有些失落。
“不过,”许穆玖继续补充道,“我发现自己倒是把前面一个问题想清楚了。我不是周兰皓,就算把我放在他的位置上,我现在面对的情况也不可能和他一模一样。因为我是爸妈的孩子,我的存在也是他们婚姻的一部分,既然是一部分,就有一部分的作用,我和他不一样,作用就不一样。我就直说吧,我不喜欢他一直置身事外的态度,既然拥有一部分主动权和影响力,那就去把握它,去争取,做到力所能及的。就算不能挽回结局,我也不想用‘应该’、‘注定’当理由坐以待毙,等着最后的结局降临到头上。”
“所以,其实第一个假设也不成立,对不对?”许一零了然地笑着问道。
“……嗯。”许穆玖心虚地点点头。
虽然刚才的话是出自真心,但他一开始不做具体回答还有一部分原因。
他担心自己会站在自己的角度分析利弊、说出“人就是自私的”甚至“他就是自私的”这类言论。
他现在不希望自己在许一零心里是一个自私或者有其他明显缺点的人,但他不想装模做样地编漂亮谎话骗她,所以他下意识用未知作为害怕解释的掩饰。
其实,被生活里的事困扰的人不止她一个,他也有一些问题想问她。
“许一零,”许穆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想有完美的家人……不是,理想的家人的样子,比如,理想的哥哥之类的?”
“理想的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没有想过,也许小时候想过吧,但我早就忘掉了。”许一零如实回答道。
“……噢。”
许一零留意到许穆玖有些不自然甚至有些低落的神情,觉得蹊跷。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联想到了一些事。
理想的?
难道,这就是他以前逞强的时候的心理活动吗?
刚才他讲得头头是道,把她讲通了,怎么现在他自己又迷糊了?
她之前纠结这些问题,试图通过换位来寻求一个明确的答案,她本认为这些问题是一样的,其实不然。
即使是同一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牵扯的背景因素太多,那么即使只是换了一个答题人,问题也与原来的问题不同了。虽然问题的条件限制个人,但是个人同样也对条件进行了反作用,这些反作用不该被忽视。从别人处得来的答案不能照搬到自己的问题上。
每个人的答案都是独一无二的,已有的现在是唯一的。
比起假设,为什么不先把握已有的主动权、珍惜好实实在在的现在呢?
许一零借用刚才的问题反问许穆玖:“我也想问,你说你和他不一样,如果他从小成长的环境就是你的环境,那样的他和现在的你还是不一样吗?”
“我、他……”许穆玖对这个刁钻的问题猝不及防,为难地摇了摇头。
“我来告诉你。”许一零说道,“他不可能是你,因为他不会和你有一样的生长环境。”
许一零紧握着许穆玖的手,郑重地说:“我的哥哥,必须是现在的你。”
许穆玖不知所措地望向许一零。许一零回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我的哥哥,他必须叫许穆玖。”
“他必须是十六年前的7月16日凌晨三点十八分在林城第一人民医院出生的、许常均和穆丽菁的儿子。”
“他必须在东湾村的广场买过一对蝴蝶结发卡。”
“他必须做过很多木头玩具,其中一个小恐龙的嘴巴是尖的。在搬家的时候他把它带到了新家。”
“他玩闯关打怪的游戏必须是玩家一,而且用的武器是刀。”
“他必须送过我一本叫《简·爱》的书。”
……
“他必须在刚才问我,‘有没有想过理想的哥哥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
“你看不出来吗?如果我的哥哥不是现在的你,那么你的妹妹也不可能是现在的我。事实必须是这样,而我呢,很开心、很感激现在的事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