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五十八昨日因,今日果
林仪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人家都准备叫他同去的,自己这气势汹汹的算是什么意思?他就这样蔫了下来,沉默着跟着顾思义出了门,走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奇怪,顾思义什么时候去哪里又肯带着自己了?说不定这只是他刚才顺水推舟的一句话,给自己个台阶下罢了。
心里乱糟糟的混合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林仪就这样跟着顾思义走出了外城城门。两人走得并不快,这时已是暮色西沉,不久就要关城门了,顾思义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林仪就更不会在乎。黄昏的官道上行人稀少,伴着天空中迟归的鸟儿孤单的鸣叫声,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荒凉的郊外,路边已经没什么人家,顾思义往旁边的小路一拐,路的尽头,是一座看起来还算齐整的寺庙。走到寺庙的山门前,顾思义却也没有进去,而是从庙门前绕过,沿着寺庙的山墙绕到了寺庙后面,林仪跟着他走过去,吃惊的发现,寺庙后居然全是密密麻麻的坟堆,数量之多,不下百座,衬着黄昏的天色,看得人心里发糁。
“这是……”
“这里叫做漏泽园。”顾思义道:“是朝廷下令敕建的坟园,专门给那些横死街头无人认识的、身败名裂无人入殓的、背井离乡无法归葬祖坟的人准备的墓地。”
说完,他没有多作解释,就走进了那密密麻麻的墓地。由于都是些孤家寡人,这里的坟墓普遍十分简单,基本都是土包,有的前面栽个简单的墓碑,有的就干脆什么都没有。顾思义从第一排开始,一个坟一个坟看着墓碑,寻找着什么。林仪不知道他要找谁,只能漫无目的的跟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几乎辨认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时,顾思义终于停下来,低声道:“找到了。”
林仪走过去,见顾思义蹲了下来,抚摸着那块小小的木制墓碑,上面写着简单的五个字:“顾承念之墓。”没有铭记,也没有亲友落款。
“顾承念?”林仪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看着墓碑上的字。这个人他听说过,虽然已经是个死人,但他的故事仍在坊间茶馆流传。传言此人自恃貌美,以男子之身蛊惑当今圣上,意图升官发财,最后被江淮王发觉,在群臣的口诛笔伐之下,最终被他的授业恩师、两朝老臣陆敬业设计毒死。他问道:“你……认识他?”
顾思义没有说话,只是拨拉了一下坟前的纸灰,林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依稀还能看到供品的痕迹,看来新年的时候还有人给这座坟祭扫过。
林仪心道,这个人与顾思义同姓,难不成这个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娈宠,居然是顾思义的亲人?这么想着,劝解的话就说出了口:“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然而顾思义继续低头拨拉着,道:“也不需要节哀顺变。”
“啊?”
“因为,林先生,”顾思义复又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的字,平静的说道:“这墓碑上刻的,是我的名字。”
林仪愣住了,有一刻觉得冷汗都冒了出来。这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惨白月色下,黑漆漆的墓园里,身边蹲着的人忽然告诉你,墓碑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那一瞬间灵异诡谲的气氛,说不怕,那是在撒谎。还算林仪定力不错,他想了想,有些明白了,问道:“……你本来的名字吗?”
“嗯。”顾思义在黑暗中点点头,道:“我骗了李仲山,也骗了林先生,我不是什么失意的举人,也不叫顾思义。我的本名,就是这墓碑上刻的,顾承念。”
“……”
“想必林先生也查访过我的事情吧,应该已经发现了,从没有人听过顾思义这个名字。”顾思义看着墓碑,道:“因为那是当初皇上随意起的假名而已。除了皇上,和他身边的陈大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林仪看看这座坟墓:“那……这坟里葬的……”
“是谁,我也不知道。”顾思义回头看着林仪,道:“林先生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说起我过去的事情了吧。这样的过往,实在难以启齿,更何况,就算我不说,林先生也应该早已听说过了。”
确实如此,可是如果点头肯定,就仿佛是在告诉顾思义,他一直为天下人耻笑一般。林仪想了想,问:“你怎么逃出去的?你没有中毒?”
问完又一想,不对,顾思义那个吃什么都会疼的胃,师伯说过,那是被具有腐蚀性的药剂烧伤的。
顾思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陆敬业大人,想必林先生也听过。当初他恨不得我死,只可惜,我被那个叶希夷救活了。后来,皇上遣人将我秘密送出京城,再后来的事情,我是回到京城后才渐渐听说的。林先生也听过吧?皇上下诏说我已中毒身亡,还下诏罪己,在太庙斋戒了一个月。”
“嗯。”
“离开京城后,我在黄河沿岸游荡了很长时间,发现林平二州的民埝有问题。复修民埝,是当初我向皇上提出的,最开始我以为,皇上是因为我走了,所以故意将我的意见抹杀……后来,我不小心摔下了山崖,遇见了先生。伤好后我去了青坪县,想办法看到了新近的邸抄,才发现了问题。我熟悉皇上的口吻和书写习惯,邸抄上那些说是由皇上批复的决策,一看就不是出自皇上之手。那时候我才知道,皇上出事了。”他忽然停了下来,片刻后,又转而问道:“林先生,你有没有害怕过什么?”
林仪没有回答,顾思义也没准备等他回答,继续道:“我从小立志读书破万卷,要成为国之倚重,要治国平天下,可我自己却成了最为人不齿的奸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像看到了这世界上最恶心的人,那张脸,让我从心底里厌恶……因为皇上喜欢这张脸。为什么我偏偏会生出一副让皇上动心的模样?我总觉得不甘心,我认定己身正直无过,俯仰无愧于天地,总觉得过错都在皇上,是皇上将我一手拖入了这种境地……可是现在想来,错何尝不在我呢。皇上……又何尝不是受我引诱呢。如果没有遇见我,皇上也许就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没有我,皇上也不会一意孤行,与众臣对着干,在立后的问题上拉锯那么长时间,才让江淮王有机可乘。”
“……”
“我想去承担自己的罪责。可是……”顾思义伸出自己的手,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在害怕。往前走下去,总有很多令我恐慌的事情,只要想一想,我就怕到连手都在发抖。林先生,你怕过什么吗?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会让你没有勇气面对的东西?……还是这世间的男人,只有我会这样,畏畏缩缩,不敢进不敢退?”
林仪看着他,道:“我……也有会害怕的时候。不只是你,真的。”
“谢天谢地。”顾思义自嘲般笑了笑,伸手捂住了眼睛。虽然这天天气晴朗,月光还算皎洁,但是林仪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顾思义……”林仪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唤了一声他的假名字,就不知还能说什么安慰的话了。顾思义的肩膀抽动着,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尽量克制着哽咽的嗓音,低声道:“我害苦了皇上,可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劫数……我从以前就很怕,一直在怕,到现在越来越怕,林先生,你不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会对男人动心,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更何况,我染指的居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林仪说不出话来。他林仪原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更何况顾思义所说的话,确实震撼了他。
“大逆不道,有违天理,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昨夜,我说是要去问皇上冯家的案子,其实……我想见他。”
林仪还是问了一句最想问的话:“你对皇上……?”
委婉的问法,顾思义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我把自己想得太清高了。昨夜……看到皇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根本舍不得他。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一样无法约束自己的七情六欲。说到底,还是皇上拿得起放得下,毕竟是天子啊,就算人人反对,他也比我坦荡得多。”
“所以你回来,是为了……”为了重新旧好?林仪没有全说出来,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顾思义摇摇头,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道:“不是。我只是想赎罪。皇上会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我。如果皇上不能重新夺回大权,坐稳王位,就算我在天涯海角,我始终亏欠皇上的,我不会心安。”
“这样啊。”林仪道,想了想,又问:“那个江淮王世子,刘济……”
林仪看见顾思义双手揪紧了膝盖上的衣裳。“……我也是昨夜才知道。想来,以前也确实觉得,刘济对皇上的态度很是微妙,现在,才算是恍然大悟了。皇上也是被逼无奈……是我害的。我做事不利索,昨夜险些被刘济抓住,皇上只能……”
他停下来,不愿意再说下去。然后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下来。
林仪到现在终于明白了,顾思义今天叫自己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向自己坦白过去的事情。这是不是也算二人距离拉近的证明呢?初春的天气,就算入夜了也还不算太冷,林仪心情不错,干脆在顾思义身边坐了下来,想了想,道:“顾思义,如果实在害怕,那等做完你想做的事情后,我就带你走吧。”
顾思义转过头来看着林仪,黑暗中,林仪还是可以看出他眼中的惊讶和疑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歧义很大,自己也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你放心,我没有……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是……看着你,我就很心安。”
顾思义没有说话,又转回去低下头看着“自己”坟前的地面。林仪有些窘迫,继续进行他欲盖弥彰的解释:“其实不只你会害怕什么,我才是……没有出息。说实话,自从师父死了以后,我整个人都崩溃了,一直恢复不过来……从十二年前到现在,我一直觉得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酗酒,赌博,嫖妓,可是就算花天酒地,早晚也会变成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除了难过,就什么都做不了,想起师父的死,就后悔得恨不得自己也死了算了。”
顾思义也坐了下来,有些犹豫着问道:“林先生的师父,究竟是怎么……?”
林仪苦笑了一声,道:“那年中元节,我正好下山有事……师父和师弟师妹被图谋钱财的歹人给害死了。”
“林先生武艺超群,林先生的师父想来也不会差,却还是斗不过那些歹人吗?”
“我师父……说实话,其实很柔弱。他很聪明,因为太聪明了,什么都学过,但是没有耐心,什么都只愿意学一点。而且他和你一样,手无缚鸡之力,走在街上,看起来也就是个文弱书生而已,一点都不像江湖人士。歹人来时,他根本没什么有效的抵抗方法。”
“那找到害死你师父和师弟师妹的人了吗?”
“找到了,找是找到了,也不能怎么样了。不论怎样,师父也不会活过来了。”林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其实你也只是长得和我师父有些像而已,可就算这样,看着你,我心里也好受了很多。要是师父在天有灵,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肯定……要笑话我的。”他说完,又转过头,看着顾思义,道:“怎么样?你愿不愿意?”
顾思义低着头,问道:“去哪儿呢?”
“去哪儿……都随便吧。”
“那好。只要林先生不嫌弃我累赘便行。”
顾思义答应了。林仪顿时觉得心中轻松起来,笑着道:“不会的。”
从大理寺得到消息后,刘济第一时间便回到王府,去了姐姐刘沂住的东跨院。
刘济只有一个同母的姐姐刘沂,嫁给了冯元英后,由于冯元英被冯况逐出了家门,二人便一直在江淮王府住着,冯元英也就形同入赘。刘济进了院子,便看见姐姐正站在台阶上,看着奴仆们整理前一年冬天死去的花草的残枝。刘沂虽已年近三十,但肌肤娇嫩,脸庞雪白丰润,若不看妆束,完全不像已嫁人多年的少妇。见刘济进来,她连忙笑着招手让他过来。刘沂比刘济大了整整十岁,刘济自幼丧母,这个姐姐便如同半个母亲。他走过去,刘沂便拉住他的手,关切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刘济笑着道:“来看看姐姐。”
听了刘济的话,刘沂也笑起来,埋怨道:“还说呢。自从进京之后,你日日都不知在忙些什么,都不怎么来看姐姐了。”
“姐姐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心疼你。父王也不知怎么想的,你这样的年纪,本该整日风花雪月,或是与妻子举案齐眉的,可他却拉着你在朝廷里搅合,我看着都累得慌。”
“我没事。陪着父王,我很开心。”刘济看了看,问道:“姐夫呢?”
刘沂敛了脸上笑意,指了指屋里,向刘济叹了一口气:“还是老样子,不肯出门。看来父王要是不改变主意,他是要一直较劲下去了。”
刘济顺着姐姐指的方向看去,没有说话。刘沂又叹了一口气,道:“朝廷的这些事情,我也不太懂,可是弟弟,冯长辰的案子,就不能再看看了吗?一定要处死他吗?不论如何,留他一条命也好啊……他毕竟是你姐夫的亲弟弟,真要是处死了他,我都觉得对不住你姐夫……”
“改不了了。”刘济仍然没有收回视线,道。
“……为什么?”
“就算以前能改,现在也是改不了了。”
刘沂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天夜里,冯长辰,在狱中服毒自尽了。”
第59章五十九高车
冯长辰在狱中墙上留下遗言,说自己不愿受奸臣侮辱,情愿以死明志。原本刑期未到却自尽,也是罪上加罪的行为,江淮王正想趁着这个原由将冯家斩草除根,可是还没通过廷议,又有消息传来,冯长辰的新婚妻子听说丈夫自尽,也在冯府随之而去。从新婚之日起,这对苦命鸳鸯就被迫分别,如今只能在九泉之下相聚,可悲可叹。两朝忠臣,落得家破人亡,被逼自尽的境地,从朝中到民间,无人不唏嘘。太学学生集体上书,言冯氏造反,原本就是无中生有的罪名,如今将冯氏害得家破人亡,实在是不忍,要求从轻发落冯氏家人,众臣中以吏部尚书周静为首,与冯家交好的一众人也趁此机会与江淮王党人据理力争,江淮王实在拗不过,只能下令从轻发落。最终,冯氏世袭的神武大将军衔被削去,冯家从此被贬为平民,抄没了家产,只留了房产田地供家人度日。冯氏长子冯元英由于早就被逐出家门,又有江淮王庇护,所以毫发未损,而次子冯亚远则被罢黜,流放至琼州极南之地。
然而冯氏冤案远未就此了结。从当日冯氏案发起,吏部尚书周静便一直极力为冯家辩护,江淮王早就对他怀恨在心,不久之后便捏造罪名,将他左迁至雷州。当日坚持对冯氏家族从轻判处的大理寺卿正苏继鸥见朝中情势如此,心灰意冷,情知江淮王迟早要算帐算到自己头上来,干脆自己先就上奏,请旨致仕归家,从此成了一介平民,不再理会朝中琐事。大理寺自此也落入江淮王手中。很快,新的大理寺卿正上奏,称陈习与冯家有合谋逆反之罪,判了斩监候,奏折也不知到没到皇上手中,便被批复下来,朱批是赫然两个字——“准奏”。
自此,再不敢有人与江淮王作对,这皇位,看来不出几日便是江淮王的了。人们开始看清局势,纷纷重新纠正自己的立场时,时间已经到了孟夏,忽然传来消息,北方草原部族高车要派人出使大魏。
“高车是游牧民族,终年生活在北方的草原与大漠之中,为了在颠簸的地面环境下能够自由行进,他们基本都是骑马,而运送物资的车子车轮都修得异常高大,立起来足有一人那么高,高车之名由此而来。游牧民族饮食补给不稳定,遇到饥馑的年份,他们便会南下至大魏边境掳掠,两国之间因此常年战火不断。此番高车忽然示好,是因为高车刚刚经历了内乱,已故‘乌依’——也就是高车语中的‘王’——楚路的儿子狄兰从杀父仇人手中夺回了王权,为了维护政权稳定,便决定与大魏签订盟约,承诺从此互不侵犯。大魏连年被高车滋扰边境,每年为抵御和防范入侵损耗不少人力物力,此番高车主动示好,江淮王自然欣然应允。”顾思义向林仪大体介绍了下这个邻国,最后道:“只是,我总是觉得,这次高车的出使目的不单纯。一切,都要等他们来了以后再作判断。”
七月,高车使节团准时进京。刘深对此事明显不很关注,接见使团时也表现得兴致缺缺,江淮王也不以为意,与使节团正使在朝堂上相谈甚欢,完全没把刘深放在眼里。一时谈定了两家休战以及边境开放关口互市等事,江淮王下令在宫中宴请众使节。
隔日,高车正使阿布都上奏,曰:“久闻大魏军威赫赫,旧日末使曾有幸得见贵国神武大将军冯况之威,至今难以忘怀。此次来京,想趁此机会让我高车子民开开眼界,因此请求大魏皇帝陛下准许我使节团与大魏军士进行一场比武,不为较个高下,只为领略大魏军士风采。”
刘深不置可否,江淮王刘弦却道:“皇上,老臣觉得这个想法甚妙,不如就传旨下去,让京城各驻军、戍卫部队的军士们自愿参加,与高车勇士们单人对单人较量,如何?”
刘深仍然是歪着身子坐在他的龙椅上,用手支着脑袋:“弦皇叔看着办就是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皇上下旨,两日后,在内城羽林卫的操练场举行比武,御驾及高车使节团均会到场观看,所以三省六部以及各军也必须派人到场随侍。于是到了比武的日子,神英军副统领赵孟便带着录事参军林仪也来到了操练场。
这个赵孟,是个思维特别简单的人。冯家遭此大案,冯元英一蹶不振,弃神英军于不顾,成日躲在家中,赵孟作为副统领,却一点都不受影响,每日尽职尽责的处理军中杂务,督促训练。在他的管理下,神英军的日常事物一切都有条不紊,完全没有最高统领已经严重脱职的感觉。林仪对此人不禁有些好奇,加上之前顾思义也嘱咐过,说要试探试探这个人,于是这日二人坐在台下看着比赛,林仪便问:“副统领近日可见过咱们将军?”
“一个月前见过一次。”赵孟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比武的大魏军士与高车武士,道:“神武军建制被废除,一部分人被转到了神英军里,接收必须由将军亲自批复,所以我去了趟江淮王府,见到了将军。”
“将军可还好?”
“比以前瘦了些。”
“也是,自己的亲弟弟被逼死,他要是还能把自己养肥,那还真是够没心没肺的。”林仪略带嘲讽的说完这一句,赵孟便沉默了,不过仍然没有转过头来。林仪看了眼台上,大魏军士已经输了两局。他又看了看赵孟,道:“副统领有没有想过,咱们将军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副统领怎么可能不知道。将军为江淮王卖命,可江淮王到头来却连他的亲弟弟都不肯放过,想来不能不让人寒心。如此长久来看,这神英军,日后难保也会成为江淮王夺取王位的牺牲品,副统领,真的应该三思其利害。”
“录事参军。”赵孟喊了林仪的官职,道:“我知道,你忠于皇上,对江淮王很是不满。可我赵孟,只是一个军人。我知道的,只有听从上峰的指令,冯将军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仅此而已。其他的,你说给我,我也听不懂,所以就不要再说了。”
还真是个硬茬,林仪看着他,正想着还能说什么,随着台上一声惨叫,对面高车使节的座席那里又传来一阵喝彩声。
“第三局,高车使节团胜!”
赵孟看着台上,又道:“而且现在,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眼前这一场比试。”
在他们二人悄声谈话的时候,大魏的军士们已经迎来了三连败,现在站在台上的,是一个身长足有八尺的高车壮汉,看起来胳膊都有顾思义的腿那么粗,林仪看见他站在台上,冲着高车正使不知道高声说了句什么。高车语大家都不懂,正在疑惑,那边高车正使站起来,微笑着对刘深道:“皇帝陛下,我们的这位勇士说,不用换人了,他一个人就能打败接下来上台的所有人,不知皇帝陛下可否准许?”
刘深听了却不作声,转头看着江淮王,脸上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这比赛的规则是弦皇叔和正使一起定的,不知弦皇叔意下如何?”
江淮王脸色铁青,没有说话。刘济坐在他的身后,此时也沉默着,脸上没有了他经常挂着的温和的笑意。高车正使的话很快在众臣之中传开来,这样明目张胆的瞧不起大魏的军士,里面的挑衅之意再明显不过,但任谁,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应对的方法来。
于是比赛只能继续进行,那壮汉又连胜两局,至此已经是五连胜。双方约定一共比试十局,如今看来,高车使节团等于已经是赢了。那壮士站在台上举起双臂,发出狂妄的笑声,使节团那边响应着他,也发出粗犷的笑声,与这边一片沉默的大魏众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林仪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越过众臣,一直走到刘深与江淮王坐着的凉台下,跪下道:“皇上,微臣愿意上台与这位高车勇士一较高下,望皇上准许!”
刘深斜着眼看着林仪低着的头,他情知此人与顾承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中难免有些在意,但看了看,仍然转回头,道:“弦皇叔怎么看?”
刘弦仍然黑着一张脸,道:“既然如此,你便去试试吧!”
林仪行了礼,退后几步,便转身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台上。只这轻身功夫,显然就将台上这位高车武士镇住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似是又觉得自己露出怯意不好,随后又往前走了一步,瞪着林仪。二人语言不通,也无须多言,林仪朝他抱拳行了个礼,左脚后撤,摆出一个四平式来,随时准备进攻。
那高车壮汉见林仪摆出了进攻的姿势,加上前面的胜利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于是想也没想便高喊一声,朝林仪冲了过来。林仪纹丝不动,双眼紧紧盯着对方的下盘,等他冲到面前,挥起他那铁钵一般的拳头击向林仪的头部,林仪忽然闪身后撤,双手掣住对方伸出来的右臂,轻喝一声,扭身将他向身后甩去。
那壮汉见林仪身量一般,却不想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他个子高,又壮,体重将近二百斤,居然被轻而易举的甩了起来。当下他只觉得脚下一空,没了重心,在空中抡圆了转了整整一个圈,转得头晕目眩,快落地的时候,屁股上又挨了一脚。那一脚明明踢得不太疼,可他的身体却再次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然后重重落到了台下。
一直静默着的大魏军士们这时忽然振奋起来,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开始叫好。原来这次比武有规定,以双方中一方被打倒起不来、认输,或是被打落台下为败。方才,这个高车武士便是仗着自己身高体壮,将大魏的一名军士直接撞到了台下取胜,没想到现在却被林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且林仪用的是四两播千斤的手段,不知道要比他高明了多少。那壮汉抬起头,却看见林仪站在台上,冲着他端端正正又行了一个礼,壮汉心里虽然憋屈,却也无话可说,只能忿忿退下。
之后,林仪又用同样的方法,将两名高车武士扔到了台下。大魏这边,喝彩声已经响成了一片。又一名高车武士走了上来,这次还带了他们的同文官上台,将他的话翻译给林仪听。
“我们的这位兄弟说,这位壮士那一套翻人下台的法子太过狡猾,我们没有办法取胜,但要是一拳一脚认真打起来,你不一定是我们的对手。”
林仪看看他,道:“你大可以试试。”
结果还是一样。那壮士仗着林仪答应不扔他下台,便冲上来贴身攻击,拳拳直取林仪要害,脚下也一直步步进逼,想要打乱林仪下盘,然而林仪只是绕着台子有条不紊的躲避着他的攻击。比武从早上进行到现在,正是烈阳高照的时候,虽然已经立秋,但是气温仍然很高,半炷香时光下来,那壮士没有一拳打在林仪身上,自己却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最后他高吼一声,干脆耍赖的冲上来,抱住林仪的腰,想把他推到台下。这边大魏的军士纷纷愤怒地高喊“高车人耍赖!”“无耻!”林仪被他推得接连倒退了几步,眼看到了台边,林仪轻声道了句“得罪了”伸手并指为掌,在那壮士后颈上运劲一劈,那壮士身体一抖,立刻软倒在地。
“哦哦哦!!!好!”这边大魏的军士们一片欢呼之声,连刘弦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神色,高声道:“好,好!正使!约定好一共十局,不知这第十局,你们还准备想什么法子?”
而高车使团那边似乎有了什么对策,正使同他身边的人低声交谈片刻,然后站起来道:“启禀皇帝陛下,江淮王殿下,我们高车使节团副使,素不儿?何阔力愿意上台领教这位林大人厉害。”
第60章六十第四个孩子
副使?林仪看着这个走上台来的高个子。这人很高,和刚才那个壮汉差不多一样高,只不过没那么壮。七月如此炎热的天气,他居然还穿着一件蒙着头的灰色斗篷,大半张脸都被斗篷和鬈曲的褐色头发遮盖在阴影里,看不清长相。高车的副使,应该是个厉害角色吧?林仪这么想着,仍然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左脚后撤,向前伸出手掌——四平式。
这个叫做素不儿的人也不急躁,只是直直的站着,握紧两拳,然后便一动不动。他的斗篷沿从上方垂下来,林仪连他的眼睛都看不见。台下的大魏军士们鼓动着林仪“上啊!揍他!”林仪犹豫了一下,还是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挥掌攻了上去。见林仪主动出击,那人先是向后连退了几步,然后居然双手握拳举到身前,接下了林仪一掌。
林仪心中一惊,几乎愣住了,还好他武学造诣颇深,就算脑子停顿了片刻,身体却已经顺着情势继续了下去。
再过几招,越是心惊。林仪使的,是刚才对付那个抱着他腰,想要推他下台的那个人时所用的掌法。这一套掌法叫作“护生掌”,是师祖当年的得意之作,其旨在于兵不血刃,制伏对手而不伤其性命,因而名曰“护生”。但这套掌法有着根本上的缺陷,一般人看不出来,只是当年师父为了气师祖玩儿,曾经将克制之法也连接成一套拳法,教给了他的徒弟们。
而眼前的人用的招式,竟与那套拳法惊人的相似。
……这不可能,会用那套拳法的人,除了自己,应该已经全部都……?!
掌法已被人识破,林仪不及多想,转手便换了招式。此人居然能在短时间内看透他掌法缺陷,不是易与之辈,他决定速战速决。换了招式,素不儿果然招架不住,然而,等林仪连续进攻,将他逼到了台边,想要故伎重演将他推下台去时,素不儿身体向后一晃,却在落下台之前反手拉住了林仪的胳膊。
他的脚还踩在比武台的边缘,身体后仰,兜帽脱落下去,林仪这才看到了他满头披散的蓬松蜷曲的褐色发丝,比中原人略高的颧骨,白皙的皮肤,深陷的眼眶……以及那一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墨绿色眼睛。
他瞬间瞪大了眼,张开嘴,却连呼吸都忘了。那人看出了林仪的震惊,居然缓缓弯起嘴角,笑了起来,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词语却让林仪接下来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大……”
林仪硬生生想要收回手。
“……师……”
然而那个人的手却死死抓着林仪的胳膊。林仪阵脚大乱,脚下不稳,最后竟然同他一起,双双摔落台下。
“……兄。”
“大师兄”。
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放弃原则的咒语。
他的噩梦,他的罪孽,他永远不想回忆的过去。
围观的人,从皇上,到众臣,到双方军士,全部被这状况搞糊涂了,一时之间一片静默。林仪趴在这个名为素不儿的人身上,视线迅速地扫过对方的脸,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除了那双眼睛之外,过往熟悉的痕迹。
……是的。其实,会护生掌的克制拳法的人,除了他,这世上应该还有一个。
林仪压低声音,试探着开口:“……云儿?”
素不儿看着他,嘴角仍然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却没有说话。林仪刚想再问一遍,素不儿却从下方拍拍他的腰,林仪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跨坐在素不儿的身上,赶忙站起来。素不儿这才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看林仪,开始不紧不慢地拍身上的土。林仪等了等,还是忍不住又低声问了一遍:“你……是云儿吗?”
素不儿却仍然什么都没有说,转头便走了,林仪急了,急忙跟了上去,喊道:“喂!回答我啊!”
素不儿不理他,这个时候,高车使节团的同文官走了过来,施礼道:“林大人,十分抱歉,我们副使不懂汉话,林大人想和副使说什么,便由我来转达吧。”
不会汉话?林仪看着那个人高大的背影,脑子里各种想法混杂,乱成一团。不可能,云儿怎么可能不会汉话?难道是走太久忘掉了?可他刚才明明喊了自己“大师兄”啊!又或者,是自己听错了?难道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云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心念百转间,他还是低下头,道:“……没什么。多谢。”
最后一场比赛,由于素不儿与林仪都摔落台下,因此算是平手。总体算来,高车虽然略胜一筹,但大魏因为林仪的超凡表现,也算是虽败犹荣。一时之间,朝中对这个小小的录事参军褒奖有加,刘深也难得提起了兴趣,不仅下旨擢升林仪为正五品参知政事,还钦赐了一柄长剑,剑身上有刘深亲笔题写,工匠精心錾刻的“武冠群英”四字。林仪却不怎么开心,他没有告诉顾思义这件事情,那把长剑也被他悄悄藏了起来。
那天比武时见到的那个素不儿,成了他心头的一个疙瘩。
师伯贺千垂都不知道,其实师父一共收养过四个孩子,由大到小,分别是师天锡,师霖,师雯,以及师云。最小的第四个孩子师云,在十二年前那场惨祸中并没有死,但林仪此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的存在,师云这个孩子就这样,成了似乎从未存在过的一个人。就算当初说漏嘴,让顾思义问起的时候,林仪也仍然是胡乱蒙混过去。
是的,云儿还活着,只是,已经与他形同陌路。
而那件事,是除了师父的死之外,林仪心中最大的伤痕。
中元节,是师父和霖儿雯儿的忌日。他买了香烛纸马,简单的祭奠了一番,心中被那个素不儿的事情占得满满当当。也许是忌日这天,过往的事情让自己格外介怀吧,所以他想了很久,还是作出了决定,趁着顾思义在屋里没注意他的行踪,林仪悄悄溜出了门,前往高车使团的驻地。
接待外国使团是礼部的职责,所以高车使团的驻扎地,就在与礼部同一条街上,一个叫做瀚海馆的地方。林仪一路磨磨蹭蹭,从家里一直步行至此,并不远的路程,却走得他脚都僵硬起来,从小到大,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过。等走到瀚海馆大门外,有一瞬间,他甚至想立即转身回家——然而没等他做出实际行动,门口的使节却眼尖地看到了他。
“壮士!”那个名字长得林仪根本记不起来的使节大嗓门的喊了一声,然后直接跳下台阶,朝着林仪冲过来。高车人崇拜力量,那天比试时这位使节也在场,显然已经对林仪崇拜得五体投地。这倒是间接地断了林仪想要离开的后路,他有些尴尬的转回身,向使节行了个礼。没等他能说什么,使节冲门口的守卫们挥挥手,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高车语,守卫们便都兴奋的围过来,冲着林仪又是笑又是比手势,搞得他莫名其妙。
“不管是高车人还是汉人,我们只崇拜勇士,尊敬有力量的人。壮士,你的名字已经传遍高车使团了!”使节高兴地说,笑出明亮的八颗大白牙。林仪更尴尬了,这条街上人并不多,但是行人的目光显然已经都集中到他身上了,他必须立刻说点什么。
“那个……我来,是想见见那天和我比试的那位副使大人,素不儿……”
大大咧咧的高车使节的表情瞬间一僵。这反应让林仪有些紧张,自己的求见不合适吗?他连忙解释道:“并不是以大魏官员的身份,只是私下……”
使节沉默着看了林仪一眼,就在林仪以为他肯定会拒绝了的时候,他低声道:“副使本来是不见客的……但是因为是壮士你,所以我去通报一下,稍等。”
林仪看着他进了大门,只好站在路边继续接受那些守卫们目光的洗礼。还好高车人纪律严明,这群守卫虽然用目光显示了他们对传说中的魏国侠士的兴趣,却始终没有人凑过来与他攀谈。林仪在门外焦虑地等着,不由得又开始后悔。这次前来他并没有告诉顾思义,要是讲起自己为什么要来见素不儿,难免要解释两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以及过去的那些事情,可是……他不想提起那些过去。但是这样贸然出来找高车人的副使,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使节终于出来了,他一脸抱歉,冲林仪连连行礼。“对不住,副使说他不想见客。”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结果是意料之中。林仪微微低头,笑了一下。
“多谢了。告辞。”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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