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我前几天去查看了之前关押师天锡的牢笼,发现牢笼完好无损。他竟然,是打开锁子逃出去的。”
金朗台一愣。狄兰转头看着金朗台,才十八岁的少年,那样的眼神,居然看得他这个老人心里发寒。
“这次你给他钥匙放他出去,下次,你还准备怎么办呢,金朗台?”
金朗台从小看着狄兰长大,狄兰向来也敬重他,这样声疾色厉的时候少之又少,金朗台想要说话“大乌依……”却被狄兰打断:“你听好了,关于师天锡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不然下次就算是你,我也不会轻饶。到时候,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金朗台颤抖着嘴唇定了半天,才低下头去:“我……知道了。”
“更何况,”狄兰仰着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心情甚好的样子,“就算现在他还能回去,大魏也只会视他为叛徒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金朗台看着狄兰墨绿色的眼睛,没有再说话。
狄兰又想起了那天,自己因为在意师兄最后被押下去时死灰一般的表情,便决定去看看他。
林仪已经被重新关进了囚笼。狄兰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踞坐在囚笼里,两手抵在膝盖上,支着额头。狄兰以为他哭了,不由笑了两声,林仪听到了声音,抬起了头,一见是他,眼神立即变得冰冷起来。
林仪的脖子上有一个黑色的项圈,那是狄兰命属下给他套的铁项圈。为了防止他再次逃跑,铁项圈用焊药焊死了,然后穿上铁链子,锁在笼子下方林仪够不着的地方。钥匙狄兰自己拿着,谁也打不开,这样就算林仪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
狄兰走到牢笼边上,颇有些玩味地说:“我还以为你哭了呢,师兄。”
林仪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狄兰忽然觉得有些不一样,重逢后,师兄还从来没用这种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看过自己。有时候,他还似乎能从师兄脸上读出一些内疚,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他心里不舒服,说话口气也强硬起来:“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搞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林仪没有说话,坐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停了一会儿,他伸手到怀里,不知在翻找什么。狄兰看着他将手从怀里拿出来,伸开手指展示出手里的东西,不由眯起了眼睛。
师兄手中,竟然是那日他丢入河中的那枚青玉牌。
他抬头看向林仪,林仪却没有看他。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牌,低声道:“这玉牌,原本我是想有合适的时候,再重新给你的。现在,我后悔了。”
他有些自嘲地嗤笑了一声,道:“这玉牌,最开始我就不该买给你这样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狄兰的心忽然紧缩了一下,没等他说什么,林仪合上了手掌,用力一握,再张开手掌时,那青玉牌已经支离破碎,林仪看着狄兰,伸手到牢笼外,将碎片缓缓撒在撒在地上。
十三年前的七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节。这一天,百练山下的芹河镇会举行每年最大的庙会,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会过来凑热闹。阿爹很懒,师兄向来对热闹没有兴趣,这一年,却抵不住三个小孩左缠右缠,只得带他们下山去玩。百练山山势虽不险峻,但距离最近的芹河镇仍有将近二十里路,对于小孩子来说,真的是太远,所以他们每年下山的次数,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狄兰,也就是师云清楚地记得,下山的路上他又开始犯懒,撒娇让阿爹背,结果被师兄一顿臭骂,哭闹了一阵,最后还是师兄背着他走完了剩下的路。
那时他才六岁,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千奇百怪看起来很好玩的东西,兴奋得大喊大叫。他与同样兴奋的哥哥姐姐一起东瞅瞅,西看看,在人群的缝隙中钻来钻去,师兄无奈地追着他们,满条街上都是他们的欢声笑语和师兄的呼唤声。
不知跑了多远,师云的注意力忽然被旁边的一个货摊吸引了。他停下了脚步,哥哥姐姐跑出一段距离发现他没有跟上,又跑回来,问:“弟弟你看什么呢?”
师云指着货摊架子上挂着的青玉牌,问哥哥姐姐:“那是什么?”
“这个啊,这叫年年有鱼!”货摊的老板笑着探出头来,看着三个小孩,将那玉牌取下来,把上面的图案指给他们看,“看见了没有,上面是个孩子抱着一条大鱼,是最吉祥的图案!买了这个,可以保佑你们全家年年有余,吃得饱穿得暖!”
他们倒是从来没有挨过饿受过冻,哥哥姐姐看了看没了兴趣,便喊师云:“走吧,弟弟!”
他却没有应声,不知为何,他就是很喜欢那个玉牌,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老板手中的玉牌,老板却忽地手回了手:“哎哎小子,想要不?”
他连连点头。
“想要的话,就让你爹娘买给你,不然,我可不能让你随便摸的!”
他满脸渴望地看着老板的手,身后忽然传来了呼唤声:“云儿?”
是师兄的声音,他转过头,果然看见师兄赶了过来,看着他们三个,眉头拧个疙瘩:“你们三个,再跑这么快,我就把你们扔在大街上,我和阿爹两个人回去!听见了没?”
哥哥姐姐不情不愿地应声:“听见了……”而师云抬头看着师兄,伸手指向货摊老板手中的青玉牌:“师兄,我想要这个!”
“嗯?”师天锡转头看向一边的货摊,看了看老板手中的东西:“这个?”
“嗯!”
师天锡指了指那青玉牌,问老板:“这多少钱?”
货摊老板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头,师天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弯下腰,一把将师云抱起来,道:“先走吧,阿爹在那边等你们呢。雯儿、霖儿,走。”
哥哥姐姐乖乖地应声跟上,而他在师兄的怀里使劲挣扎起来:“我不走!我要那个,那个年年有鱼!”
“这东西太贵了,我不能买给你。走了!”
“我不走,师兄!我要年年有鱼,我要,我就要!”
师兄对他的喊叫置若罔闻,抱着他离开了货摊。
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和晚上,他便一直又哭又闹,不肯吃饭,也不要阿爹抱,谁碰他打谁。阿爹早就心软了,问了师兄事情的原委,道:“要不就买给他吧?那玉牌到底多少钱?”
师天锡黑着脸,道:“一吊钱。”
师百练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呃……”接下来又笑着去摸师云的头:“哎呀,我家云儿就是胃口大啊,什么都是要好的才行——”
“哼!”师云一把打开师百练的手。师天锡见他对阿爹都如此,终于生气了,吼:“你给我适可而止!闹了这么久了,还要怎么样!都跟你说了买不起买不起,难道要我砸锅卖铁去买一个不能吃不能穿的玉牌子吗?!”
师云本来就满心委屈,听师兄高声斥责自己,顿时哇哇大哭。师百练连忙上去搂住他:“哎哎,乖云儿,不哭,不哭啊~”又转头训师天锡:“臭小子,你吓他干什么?!不买就不买,横什么横?!”
师天锡也是一肚子火,立即把师百练也凶了进去:“你!你就这么惯着他吧!等惯上了天,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说完,不顾身后师雯师霖一叠声地叫“师兄师兄”转身走了。
师兄一走,师云哭得更厉害了,师百练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只能坐在他身边,不住地叹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坐在河边的石阶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眼睛都酸了,哭得累了,干脆就那样伏在膝盖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周围喧闹的声音吵了起来,抬起头,他不禁愣住了。
眼前一片灯火璀璨。河面上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莲花、梨花、葵花、金盏,还有许多动物样子的灯,浩浩荡荡,汇成一条灯火的河流,沿着河水顺流而下。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景象,忍不住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啊?”
“这是河灯。”身边有人接话,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才发现师兄就坐在他的身边,而他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披上了师兄的衣裳。
“中元节,是纪念死去亲人的日子,所以这一日,家里有亲人过世的,都会在河里放河灯,寄托哀思。”
他看着师兄,没有说话。虽然之前和师兄赌气,可是看师兄生气走了,他又很害怕,怕师兄再也不会理自己。现在师兄坐在身边,他又忍不住想要耍小性子闹脾气,可又怕师兄会再生气,才六岁的人,哪里能经得住这样复杂的心思,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师兄也没有再说话,而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向他招手道:“过来。”
他不明所以的靠过去,师兄让他背对着自己坐好,然后将那东西系在他脖子上。等师兄系好了,他摸了摸,立即跳了起来。
他低头看看脖子上的东西,又惊讶地看着师兄,而师天锡笑着看着他,道:“这下满意了?”
“师、师兄……”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不是说,你买不起吗?”
“是啊……”师天锡笑着叹气,“这么小个东西,这么贵,真是和抢钱差不多。”
“那、那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这你就别管了。只是云儿,”师天锡搂着师云的肩膀,道:“这么贵的东西,师兄也就只能买起这么一个了,你可千万不能让哥哥姐姐看见了,要是他俩也闹着要,师兄可是真的没办法了。这个玉牌子,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不许告诉第三个人啊。”
“嗯!嗯!”他用力地点头,“师兄,我绝对,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师天锡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抱在怀里,站了起来。
“饿了吧?咱们去找阿爹和哥哥姐姐吃宵夜去。”
他靠在师兄的怀里,一手搂着师兄的脖子,一手捏着脖子上的青玉牌,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越过师兄的肩膀,仍旧能看到璀璨的河灯,像是一条光芒汇成的河流,缓缓地流向远方,在他的心里,凝成了永远不会流逝的记忆。
第79章七十九武冠群英
“很多事情,都事在人为。你是高车的乌依,你有权力改变很多事,你却仍然让这些事发生,让这些人在你眼前受辱,甚至……还下狠手屠杀汉人!乌依狄兰,你不要忘了,你的阿爹,也是汉人!”
居然被这个人斥责,狄兰恨恨地瞪着林仪,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提阿爹?你现在摆出这副高尚的嘴脸,当初你遗弃我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慷慨激昂呢?”他冷笑一声,“哼,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虚伪的人,假模假样给谁看?”
而林仪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转过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狄兰心里蓦然揪紧,却仍然死撑着,不肯示弱。
“这种东西,我早就丢了,是你要上赶着去捞出来,关我什么事?现在它怎么样,当然也和我无关,随便你怎么样。”
说完,他故作轻松地离开了那个牢笼。
越走,越觉得挫败。挫败感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这种感觉真奇怪,败得一塌涂地的明明是师兄,为什么他满心都是失落?
他们一直往北,走出了魏朝骑兵的追击范围,这才安顿下来。天气渐渐转冷,草原上的秋天来得早,很快,打点好过冬的物资后,一年中最悠闲的时间到来了。
第一场雪还没有降下来,除了每天的大风,气候还不算太糟。按照惯例,每年的这个时候,高车的贵族都会举行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在狄兰的眼中看来,那些喝酒耍闹彻夜在篝火前跳舞等等一个比一个无聊,唯一能让他有一点兴趣的,便是赌斗。
所谓赌斗,其实就是比赛打斗。高车王族和贵族都有自己的奴隶,就算没有,也有和周边各族交战时抓来的俘虏。赌斗的规则是双方各出奴隶一人,各押财物,然后让奴隶搏斗,胜者赢得全部财物,或三局一胜五局一胜不等,中间也可换人。狄兰与左右贤王左右鹿蠡王连赌几日,却是几日连输。这也难怪,这一年,他几乎花了两个月时间在魏朝,今年对周围部落的用兵几乎全是由左右贤王左右鹿蠡王负责,他自然没抓到多少新的俘虏。俘虏这种东西,必须是新鲜的才行,新鲜的才会觉得未来有希望,才会有斗志,要是在牢圈里关上三个月,再怎么傲气的家伙也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个女人也打不过。狄兰本来就心情不佳,输得更是满肚子窝火,又输了一局后,左贤王哈哈大笑着道:“大乌依,我就不客气啦!”然后命手下人将赌注从台子上取走,狄兰黑着脸没有说话,右鹿蠡王见他脸色难看,想了想,问:“大乌依那里不是还有那个狂得很的汉人么?要不让他来试试?”
狄兰看着右鹿蠡王,愣了愣。自从师兄当着他的面捏碎青玉牌后,他就没去见过师兄,经他这么一提,这才想了起来。师兄?是了,师兄是很强。他小的时候,师兄也不过才十多岁,可别说是阿爹,狄兰从没见任何人在师兄手中能占到便宜。他犹豫了许久,实在是很想赢一局,所以亲自去牢笼那边,将林仪放了出来。
这个时候,林仪已在牢笼中窝了将近一个月。那牢笼窄小低仄,人坐在里面腰都不能完全直起来,坐久了实在难受。甫一落地,林仪舒展舒展腰腿,狄兰站在一边看着,道:“来人,给他肉和酒。”
林仪看着递过来的风干肉条和酒囊,又看了狄兰一眼,显然不明白他打的什么算盘。但他这一个月确实是一点儿肉星儿都没见,又饥一顿饱一顿的,真是有些馋得慌。想了想,也不管狄兰是不是要算计他了,接了过来,咬一口肉,喝一口酒,一阵狼吞虎咽。吃完后,狄兰道:“师兄,你成天这么呆着,也很无聊吧?”
林仪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
狄兰笑了起来,眼中看不到一点恶意。
“我给你找点乐子啊。”
斗场中央新竖起了一根足有女人的腰那么粗的柱子。虽然准备用师兄来打赌,但是他有逃跑的前例,狄兰不得不防。他命人将锁着林仪的链子另一头锁到柱子上,林仪沉默地看着周围围观的人群,没有问任何问题。
“大乌依今天还要赌?”左贤王坐在狄兰下方,看了看站在斗场中央的林仪,问道:“这不是那次闯入王帐的那个汉人吗?大乌依居然还没有了结了他?”
狄兰笑得悠闲:“了结了他,我今天拿什么和你赌呢?”
左贤王看着狄兰,满脸不相信:“大乌依想用这个汉人打赢我的俘虏?”
虽然那天他亲眼目睹这个汉人闯入王帐中将马刀比在了大乌依的脖子上,但那毕竟只是趁他们不备才得逞的,左贤王根本不相信,一个汉人能有多大能耐。贵族中见识过师兄厉害的,只有左鹿蠡王阿布都,但他看见了狄兰威胁的眼神,没敢说话。
“这恐怕不太可能哪。要不换个人吧?大乌依再这么输下去,我都不好意思收赌注了哪。”
狄兰瞟都没瞟左贤王一眼,只看着伫立在斗场中央的林仪,“你放心好了,这次我一定会赢的。”
“哦?老鹰遇到多强大的敌人都不会示弱,大乌依还真是愈挫愈勇!”左贤王哈哈大笑着,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开始吧!”
从场地的形式以及围观的人群来看,林仪大概猜出了狄兰的意图。高处王座上的人和底下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不知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林仪看见那个四十多岁的人挥了挥手,周围的人们立即安静下来。人群中让开一条小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穿过人群走上前来,盯着林仪,眼神像饿了许多天的野狼。虽然衣衫褴褛,但这人身体壮实,个子足比林仪高了一个头。是让我和这人打斗么?林仪心里念头才刚闪过,那人已经扑了上来,水钵大的拳头照着林仪面门打来。林仪闪了一拳,抓住那人的手,问道:“你是哪里的人?这么打对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停手吧!”
那人没有应声,又一拳挥了过来,林仪皱眉,连连后退,一边退一边道:“你打不过我的!”
那人瞪着眼,大吼着说了几句什么,林仪听不懂。这个人不是汉人,他们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再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当下林仪心里拿定主意,那人再次冲过来时,他忽然站直了身躯,看着那人,没有后退也没有闪躲。那人发觉不对,想避开时却为时已晚,肚子上立即狠狠挨了一下,顿时摔倒在地。
此人是左贤王今年手中的王牌,百战百胜,从未失手,没想到这个汉人先前一直躲躲闪闪,一出手,居然一拳就放倒了他。不仅左贤王十分惊讶,周围的人群也不由发出了惊叫,紧接着,又爆发出连成一片的叫好声。
林仪对周围的反应没多大兴趣,他看着那人,见他居然又爬了起来,不由也有些震惊。他刚才打到对方腹上那一拳不轻,寻常人没个半天恐怕爬都爬不起来,他居然就这样站了起来。那人显然也疼得不轻,他弯着腰按着胸腹,看了看远处的左贤王,忽然怒吼一声,又扑了上来。
明明受了伤,攻势却比刚才还要凶猛。林仪绕着圈闪躲,可他脖子上戴着那该死的项圈,绕着柱子转了几圈,铁链缠在了柱子上,拘束着他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林仪看了看那柱子,一分心,居然被那人抓住了双手,只听他又大吼一声,竟推着林仪向后退去,一直将林仪按到了柱子上。
如此激烈的打斗,看得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兴奋,震天的喊叫声中,那人屈起膝盖顶向林仪的裆部,林仪抬腿挡住,他又不依不饶地去撞林仪的小腹。林仪忍无可忍,轻喝一声,被那人按在胸前的双臂交叉着向前一震,使上了七成的力道,那人直接被震飞了出去。
林仪就要冲上去再补一下,没想到铁链子缠在柱子上,他居然够不到那人了。那人趁机爬了起来,摆好架势,半天不敢冲进林仪的攻击范围。林仪也不着急,在场地中央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他。
像是被他二人的气氛感染,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场地中央的二人。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又是一声暴喝,以比前两次更凶猛的气势扑了上来。林仪仍然不为所动,就在所有人以为那人那一拳就要打到他面门上时,他忽然向后倒去。
那人刹不住,拳头打到空中,整个人从林仪上方向前扑去。林仪的身体倒弯成一个弓形,倏然伸出手掌,在那人头侧拍了一下。那人从林仪上方飞了过去,落在地上,立即软趴趴地倒下去不再动弹。
“噢噢噢噢噢!!!!”
周围喝彩声雷动,左贤王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狄兰看了看斗场中央的师兄,又转头看着左贤王,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左贤王,可是要愿赌服输啊。”
大乌依手下有个打不败的汉人俘虏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王廷。林仪是百战百胜,狄兰很快将之前输出去的财物又尽皆赢了回来。其他几个人自然不服气,右贤王提出,这个汉人实在太妖异,要用三个人一起对付他,当然赌注也会翻倍。
狄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三个人?就算是五个人,恐怕也不会是师兄的对手。
其实右贤王是偷偷给那三个人制定过战术的,那个汉人俘虏身上有一条碍事的锁链,右贤王打算让两个人去吸引他的注意力,另一个人趁机抓住锁链。那锁链是连在脖子上的项圈上的,右贤王本来以为,脖子上有这种东西,使劲一拉,人会窒息,肯定会摔倒,没想到这个汉人居然轻而易举地放倒了那三个人,速度太快,他们的战术根本来不及奏效。右贤王输得心服口服,狄兰又赢了一大笔。
林仪的名声在草原上越传越广,他在魏朝首都与高车勇士的比试的事情也经由同行的人们传了开来。渐渐地,不论是四大王还是长老们,没人再愿意和狄兰赌斗,因为实在是打不过这个汉人。没人愿意和狄兰赌斗,倒是有不少士兵主动来找狄兰,请求要与那个俘虏比划比划。狄兰自然应允,他原本就不十分在乎财物,他只是在乎输赢,而且,在心底深处,看着脖子上套着锁链的师兄在斗场上与人厮打,他觉得那简直就像是——
“一条看家狗。”
这话他当着林仪的面说过,林仪像是没听见一样,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林仪从来没有提过意见,只是有的时候会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当他不耐烦的时候,他连跟人比划的兴趣都没有,经常是一上场一招打昏对方,然后坐在斗场中央,给饭就吃,给酒就喝。
过了一段时间,当狄兰都觉得快没什么意思的时候,左贤王居然又找上狄兰,说要和他再赌一次。
“大乌依,这次,我要和你赌一局大的。”
“哦?”狄兰瞟他一眼,“不知道是要赌什么?”
“我的赌注是,如果我输了,今后我左贤王手下所有的部队,全部都听大乌依的统一调遣。”
没想到左贤王居然会提出这么诱人的条件,狄兰不动声色,问:“如果我输了呢?”
“如果大乌依输了,”左贤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道:“就要将鄂林海子以西的草原全都送给我,以后那里只许我左贤王的人去放牧。”
当真是巨赌!狄兰沉默下来,左贤王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怎么?大乌依有那个百战百胜的汉人俘虏,居然还要犹豫这么久?”
“那好,就这么赌。”狄兰同意了。
“只是大乌依,这次我提议,双方不能再空手,要带武器。”
“嗯?”狄兰看着左贤王,皱起眉头。“从来没见赌斗带武器的。虽然赌斗本身就经常死人,但是带着武器,不是会死得更快吗?”
“大乌依,这段时间大家也都看到了,没有人能赤手空拳打败那个汉人,不拿武器,我岂不是等于拱手输给大乌依了吗?况且这些俘虏,就算赌斗的时候死掉,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怎么?难道大乌依舍不得?”
“哼,”狄兰嗤笑一声,“我能有什么舍不得,就这么定了。不过,武器不能太奇怪,就一人一把短刀吧。”
第80章八十同室操戈
狄兰知道,师兄善用短兵器,这样约定,其实也是为了增加师兄的胜算,毕竟他也不知道左贤王到底是要搞什么鬼。林仪拿到短刀时抬头远远看了狄兰一眼,狄兰冲他笑了笑,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
当林仪看见他这一次要对付的人时,不禁愣住了。人群中,被推搡着走出来的,是一个十分瘦小的男人,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而让林仪惊讶的是,他穿着汉人的衣裳。
天一天冷似一天,狄兰也命人给林仪加了衣裳,他穿着高车人中常见的左衽短打和宽跨裤,而汉人常穿的右衽长衣,却是许久没见过了。那人被推得一跤摔倒在地,有人将一柄短刀扔到他手边,他吓得往旁边一缩,抬头看了看林仪,又连忙将短刀拾起来,举在胸前,瞪着林仪。
他两手抖得厉害,林仪看着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人立即开始惨叫:“不要过来!”
林仪站定脚步,道:“我不会杀你,不要怕。”
那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会说、会说汉话?”
林仪点点头。“我是汉人。”
那个男人看着林仪,下一刻,居然一扁嘴,哭了出来。
从狄兰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师兄在和他的对手说话,也看得见那人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他看向左贤王:“你这次也弄了个汉人来?”
“是啊,”左贤王笑得意味深长,“大乌依,你猜如果我让他和汉人自相残杀,会是什么结果呢?”
狄兰瞟了左贤王一眼,视线重新落到师兄身上。
“谁知道呢。”
“他们说、说让我和、和人打架,打不赢就、就杀了我……”那人抱着脑袋,哭得满脸眼泪:“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围观的人们有些不耐烦了,一些人开始喊叫着什么。这段时间,林仪总在这斗场上,他们的有些话他也能约摸着听懂了,现在这些人喊的,意思就是让他赶紧上,赶紧打。林仪皱着眉站在原地没有动,而那人惊恐地看着周围沸腾的人群,又看着林仪。
“壮士!”那人跪了起来,向林仪膝行两步,然后冲着林仪就磕头:“求壮士千万救救我!”
“唉!”林仪连忙扶起他,“别这样!”
那人不肯起来,他抓着林仪的胳膊,一边哭,一边道:“求壮士千万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林仪扶着他,道:“不要害怕,你让我想想。他们说,你打不赢就杀了你,是不是?”
“是、是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假装输给你,你就不会死了。”林仪回头看着高处的王座,“只是我们一定要装得像一点,不然——”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腹上一凉。林仪回过头看向那瘦小的男人,只见他眯着眼,一脸得意:“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啊,壮士。”
林仪后退数步,那人仍攥着刀柄,在他的伤口中用力一转。血立即喷涌而出,林仪闷哼一声,扯住那人的手,连刀子一起扯了出来,然后使劲按住伤口,后退了数步。那人又举着刀子冲了上来,林仪侧身躲开,一脚将他踹开,然而使的劲太大,牵动了伤口,他忍了忍,还是弯下腰,吐了一小口血。他擦了擦嘴,抬起头,发现那人被踢飞后,居然躲到了自己够不着的地方,站在远处冲着自己虎视眈眈。
林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那人那一刀刺中了他的胃,胃液会腐蚀伤口和内脏,就算放着不管,不出一刻钟,他也就没命了。林仪转头看了看那边的王座,狄兰仍然坐在最高处,无动于衷。
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如果自己向狄兰求助,狄兰会不会救自己?林仪说不准,狄兰太恨他了,如果他死了,可能他只会抱怨,说便宜了他,居然是这么轻松的死法。
居然这样就要死了吗?刺骨的疼痛在腹中漫延,烧灼着五脏六腑。林仪站不住了,蹲了下去,他抬头看向前方,看着那个瘦小的男子,忽然觉得异常悲哀。
没想到,他在高车打来打去这些日子,最后居然被一个汉人算计了性命。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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