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闭上眼,他就止不住地想起那一晚。那个晚上没有月光,屋里比前一夜更黑,潮湿的床上是分不清谁洒下的汗水。
他的手一向下就能摸到那个人湿润的脸,摸到因口腔过分打开而改变的下颌曲线,摸到他修长的手指和分明的腕骨。他想肆无忌惮地叫出他的名字,但更多时候他更想让这雨下得再大一些,让雷声再响一些,他连呼吸声都难以自持
严明信走后,君洋琢磨会儿觉得不对,这样用车太不自由了。万一严明信总在他这儿过夜,大清早才走,他岂不是一直拿不到钥匙?
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院办主任一上班先找上了他:听说你帮王老师代了一节战争史?来来,来院办聊聊。
作者有话要说:看有什么东西飞过去
第47章
敲完院长室的门,君洋听到屋内的音箱传出说话的声音,说的是:哟,这么快就来了。
即便数月未见,即便隔着一道门,这个声音他也一听就知道是山海关的陈参谋。
老陈啊老陈,我说你们怎么舍得放人。院长转向君洋,说,小君,我年轻时在海防一线,也收到过敌人抛来的橄榄枝,不比你这根差!他们许诺车、房、工作就业、子女上学等等等等,吹得天花乱坠,价格开得一般人根本不敢想象,为的就是动摇我的意志。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我被策反了,不是我一个人的失败,而是我们整个队伍的失败,所以绝对不能低头!你做的就很好,和我当年一样,第一时间举报,等候查证。现在是组织对你的考验期,你坚持住,好好表现!
屏幕正对着院长的方向,陈参谋说:君洋,咱们好久没见了。过来,我看看你。
短短几步路,君洋竭力坦然,可仍旧走得沉重而僵硬命运留给他和山海关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来得及报以一腔热血,没来得及报答知遇之恩,他既恨又想念,既痛又忍不住回望。
一入镜,陈参谋喊他:君洋。
君洋哑着嗓子,回答:到!
陈参谋铁汉的泪也只能往心里落,他想,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君洋自从调到奉天,人消瘦了,嗓子也哑了,乍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院长刚才跟我说,飞行学院有新的教学计划,从本学期起开辟出一个实验班,你啊他看着屏幕中的消瘦的年轻人,沧桑的心一不留神抽了抽,原本准备了激励的话,到嘴边又排不上号了,权当尽在不言中,好好照顾自己。
哪怕不是亲生骨肉,人对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有特殊的感情。他怀念君洋茁壮成长的那段日子,每次接到报喜的电话,都能让他在繁重的事务中看到未来的希望。他坚信君洋不只是一颗螺丝钉,不会只为一部机器的运作劳碌,他能战、敢战,能胜、敢胜,有潜力成为军史上的一颗星,只要假以时日,必将冉冉升起。
君洋走后,院长啧嘴,为难道:是不是咱们年纪大了,跟年轻人不好交流?我总感觉我说的话,他好像听不进去?
陈参谋说:我听说韩愈写的文章里是这么说的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
院长一听,眉毛倒竖:你这是说我亏待他了?君洋来的时候是个中尉,按技术岗位待遇,他的住宿、伙食都在标准之上,咱们这儿薪资水平也不比山海关差,工作强度还低。
他嗤陈参谋护犊心切,颠倒黑白: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这里面能做的可就多了。陈参谋自己守护不了这颗星,他也得给君洋开开路,他神神道道地说,什么军展参观学习啦、各部队交流啦,但凡是我能带两个人去的,我每回都带上他。登陆艇回岸太慢,我一喊他回来,舰长直接批他驾K2020回军区机场。
院长闻所未闻,沉默得像断了线,学院不比军区,这儿地方小,眼睛多。如果我像你这么一心偏袒,恐怕难以服众。将来学院教职队伍中怨愤四起,刺激了不正当竞争,对君洋个人和学院的发展都没有好处。
他掂量一番,还是摇头:他毕竟是个预备教官,咱们的考试他还没通过,学历也不是最高的。
陈参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的想法,体谅他的难处,长叹一口气:唉,刘备去南阳的时候,张飞也是这么说的。
飞行学院和诸多军校一样,教学计划服务于当前军区需要,校方足以做主,不必事事上报教育厅,若有临时改动可以先斩后奏,甚至不奏。学员入学时是签过献身国防志愿书的,专业都得随时听候调遣,班级调动更是无条件服从。
这次新开了一个实验班,指导员从两位新教官中选择其一,教研室经过商讨,基本内定好了镇南关军区来的黄教官经验丰富,收拾起学生来一套一套的,有资历、有成绩、有手段,当仁不让。
教研主任走个流程,在例会上征求在座众人的意见。
问到君洋时,他笑笑,回话说:最好不要让我当。
也许是因为他今天嗓子哑得奇特、哑得突然,令人无法忽视,也许是他让贤的说辞意味不明,众人皆看向他。
教研主任问:为什么。
君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捻,笔在指尖飞转不停:我怕学员受不了。
言外之意,他行事更铁血,要求更严格,是适应了在座其他教官的学员无法承受的。
这口气未免太过自矜自傲,教研主任笑他孤陋寡闻,豪气地一摆手:你来的时间短,接触的教学任务比较少,对咱们学院还不太了解,这里不止你一个是中央指挥学院出来的教员,我们的训练标准未必就比中院低!
君洋不以为意:中央指挥学院一届600个人里,正式入列航空基层部队的也只有20个。
20个已经不少了,教研主任道,航空体系历来淘汰率高,这也是人才珍贵的原因。否则毕业一个上岗一个,我们军区岂不是一年就能装备一个师?
君洋不语,指尖的笔兀自转了半天,不知怎的,就是不停,连转速也未减。
教研主任又问:话不要说一半,你到底是什么意见?要不你来写教学计划,好吧?整个系的教学计划都给你写,你觉得你能带出来几个?
不了。君洋转椅一转,看向院长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我何必庸人自扰。
自从被陈参谋说了像张飞,院长路过镜子时看了看,发觉他还真像刮了胡子的翼德。然而像张飞似乎并不是一句夸人的话,陈参谋好似是在说他目光短浅,蛮勇愚忠、大意误事。
此刻他被君洋手里那根反重力的笔转得心烦意乱,手掌拍拍桌面,示意院办做会议纪要的秘书:记下来黄教官和君教官一人带一个实验班,期末比武!
奉天军区空军基地的作战室里,严明信在一堆草稿中抬起头:电码是什么来着别这么看我,我当时千真万确背下来了,就是回去睡了两天,一下给忘了。
林届思叹气。
按理说,互相借鉴行动报告的内容是不合制度的,倘若众口一词,便失了查缺补漏的复盘价值,那又何必让人人都写一份,直接写好拿来大家签字就行了,但回想战争年代里,饥荒大行其道时,有的人一饿饿坏了身子,有的人一饿饿瘪了胆子。据此类推,人在饥饿时难保不会饿坏别的器官林届思担心严明信先遭重创又遭饥荒,饿坏了脑子。
他轻声细语地叮嘱严明信抽空去查个体,默许了他东拼西凑的行动报告。
严明信是饿坏了,但他饿坏的不是脑子。
他胸中原本有一道无垠的堤坝,其地基经千吨重压夯实,其坝体由钢筋混凝土浇筑,其上有父亲耳提面命的封印,其里有组织纪律无边的符咒。它自诩滴水不漏,傲然屹立,笑对风吹雨打,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