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入耳的那句话早在他脑中反复思量,再不像是一句单纯的嘲讽,反倒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意思。
见福南音果然不入宅院,那位抱着刀的金吾卫虽然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却还是拿着刀鞘将门前的蜘蛛网三两下拨了下来。
圣人钦赐的宅子,国师不好一直在外面站着,还是进去看看为好。
这副语气算得上是提醒,福南音恍了恍神终于反应过来,只是眉心皱起之处始终没有松开。他朝里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见那几位金吾卫依然守在门口,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便是奉命要将他软禁于此了。
福南音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来。
出漠北王城的时候他便想到会有今日,只是因为一路上有李裴的存在,他差点都忘了,自己在长安早已不是那个无人在意提防的术士,而是漠北王为苟安而千里迢迢送来的质子。
或许这样的安排对于敌国的人质而言也算是合理,可福南音却从不是个认命的人。他能在漠北屠尽居心叵测之人,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自然不会被中原皇帝圈在宅中任人拿捏。此时也不过是忍辱负重些时日,等
等到
走到正房的时候,福南音嘴边那野心交织着嘲弄的笑意忽然僵住了。
他一向自诩控制得很好的神情中竟露出了一丝愕然
屋中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龙眼木的屏风上雕的是他喜欢的鹤纹。
左边的墙壁上挂了一副秦代名家的小篆。
榻边的左右小几上还摆了两颗夜明珠
可惜此时正值隆冬,院中的花木早已只剩一枝枯杆,不然福南音也会发现墙边新翻的土下早已除去了杂草,种上了他自打初见便一直赞赏不断的洛阳牡丹。
从在朱雀街胡同里便隐了踪迹的尧光此时正在房顶上擦干净最后一片瓦,在如此冷的天气里竟也累出一身汗来。他四仰八叉一躺,眼望着天,想到几个时辰前他被人扣在东宫,以为就要被当成漠北探子受刑发落的时候,那位太子却难得给了他一张好脸。
国师向来金贵,必然住不惯光华门的宅子。
李裴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往事,眼底铺了一层缅怀。只是也就那么一瞬,等再看向尧光的时候,方才的温和笑意便没了。
他的声音一冷,尧光便感觉自己颈后抵着的那柄刀更亮了些。
两个时辰,找几个人将那院子收拾干净。
半晌,又再次吩咐:做得隐蔽些,别叫人从外面瞧出来。
正巧尧光手上那片瓦还没有铺回去,他一侧头,便见到底下屋中的福南音还在对着墙上那副仔细裱起来的字发愣。
尧光不识汉文,自然不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只是想到方才在东宫的时候,太子也是这般静静望着那幅字。
是秦人誊抄《诗经国风》中的一首,
没头没尾的,李裴忽然说了一句,只是神情中却带出几分伤怀来,想来是什么忧国忧民的诗了。而后他又忽然命人将其从墙上取了下来,装到了为国师准备的那满满一箱子东西里。
他从来都对这种东西仔细得很,肯定是知道的。
福南音立在墙壁前,望着那看起来有几分晦涩的字体,竟自然而然地便念了出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分明也是久别重逢,他又何尝不想对李裴道一声云胡不喜
方才为何不留下?
好歹也是曾在漠北呼风唤雨的国师,即便李裴从未对他说过中原朝堂之事,今日也只是简单暗示了那几个尾随在身后监视的探子,福南音却已经将那其中关节想得清楚明白了。
李裴离开东宫有多少年了?身后的拥趸又还剩了多少?
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就想挑出他的错处来好重提废储之事,如今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实则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漠北之战已经让那些人嗅到了什么,在此关头,便决不能再传出他们之间的任何关系。
若他留在东宫,那便是给了那些朝臣再做文章的机会。
福南音眸色一沉,忽然觉得此时这般无力的样子,竟比两年前在裴天人羽翼下安享太平的那个自己更可憎了几分。
他分明从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空了多年的院子里没有安置仆从,起先只有通过门口的金吾卫跑腿带些吃食日用回来。院里清净,也不曾有人探视干扰,就这样平静得过了好几日。
可长安注定是不可能平静的。
波澜自然又是因东宫而起。
传闻那日他与那位胡姬进了府中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芙蓉帐里不知度了几个春宵。
原本李裴离宫后流连坊间的那五年就足以被御史诟病,此时朝中的不少臣工都想起了他那些风月,在朝会上为此吵了个不可开交。
而后便有人忽然想起来了,半月前不是还说太子是因中意那位漠北国师才同意的退兵,怎么如今才过了多久,便又与一个胡姬纠缠不清了?
再而后那个安化门边上的刚挂上匾的质子府终于再次被人想了起来这位国师一没有面圣,二没有参加过朝会,从入京的头一日便被软禁在府上至今,还是那么个偏僻的常人都寻不到的地方,倒是这么些年来破天荒头一回。
只是再一打听便发现虽然圣人一直不曾传召,可门口守着的十名金吾卫到今日就剩下了五个;又传这位国师的日子过得寡淡得很,不但从未要求出过府门,未见过任何人,就连平日里向门口提的要求都极其简单。
漠北国师的名声众人都听过,若来了长安是个能折腾的,或许旁人还不会如此好奇,此时却对这个偏安一隅的福南音生出几分想要拜会的心思来。
太子与他之间的关系或许难以从前者身上看出端倪,可若是能从福南音口中探听出什么
率先做出反应的便是向来以柯顺哲马首是瞻的礼部郎中赵顺才。
他的随从抬轿硬生生走了半个多时辰的路才堪堪到了质子府外,几人叫苦不迭,连问赵郎中为何偏要来这个晦气地方。
赵顺才倒是对柯顺哲的吩咐一向铭记于心,今日散朝之时他便听出柯侍郎话中有这个意思毕竟曾经再如何厉害的角色到了异国总是需要些倚仗的。
若福南音的倚仗是东宫,
柯侍郎朝着前头李裴的背影一望,嘴角便扯了起来,那事情便简单了。
赵顺才问:可若不是呢?
可若不是,这满长安中想要成为他背后倚仗,借其之手扳倒李裴的人难道还在少数吗?
说完柯顺哲便笑了出来。
他自己不就是其中一个吗?
只是质子府门一开,赵顺才那刚摆好的假笑便一寸寸凝结了起来,心中盘算好的寒暄之词也通通在口中打了结。
你
他见过这张脸,或者说他绝不会忘掉这张脸。
你你不是
甚至就在几个月前,在长安,他们才打过最后一次照面。
怎么可能是他?
他怎么可能是漠北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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