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段话,王子楚似乎只听懂了这一句,他手上的笔已经放下,问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抚了抚已经被墨染黑的纸张,那种反复摩挲边角的样子,像是有很多的未尽之意。
若是换了别的小动作,纪墨很难共情理解,但放到作品之上,他就很容易有同理心了。
自己的作品,是好是歹,都不想轻易毁掉。每一个作品,在诞生的时候都是被寄予厚望的,那种期待,不亚于对一个继承人,或者说一个孩子的渴求,若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这等创作者又怎么会如此轻易毁掉它?
手艺不好制作出来的琴难以为继的时候,宁可耗费更多的时间一一拆解修改,其中若有实在不能用的物件才会替换,不仅是节省材料,同样也是舍不得就此丢弃。
酿造出来的酒,也不是一开始就很好喝,有的时候开始就很难喝,没有达到预期的标准,或者增加发酵的时间,或者再做一些添减,便是实在难喝极了,也不肯直接倒掉,会窖藏起来,期待未来的某一日它能变得更好。
再不然,就把这种苦当做一种特色去贩卖。
便是实在各种不佳,不能见人,也会私藏起来,不想糟蹋了这些,糟蹋了自己的心血。
不说王子楚画这样一幅画容易与否,他都是专注了,用心了的,这样的画,不过才见天日,就直接被涂黑毁掉,作为创作者,他难道不心痛吗?尤其,毁掉的原因还不是因为画不好,不够优秀。
稀世之宝被砸碎的那一刻,定然很多人都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并且久久无法释怀。
而创作者毁掉自己的作品,已经不仅是心痛了,恐怕还要加上窒息之感。
能在这种感情影响之下,继续创作,坚持作画,再反复毁掉,王子楚若不是存心自虐,就是对画画这件事钟爱到无法自拔。
他的画作已经这么致郁了,又经历反复的这种自我摧折的过程,几乎可以想见,他的下一幅画作必然更加致郁,死气更甚。
很好,这样的画作,实在是可惜了。
纪墨再看那张画纸,中心部分已经涂黑,只有些许边角,还残留一些痕迹,但已经不完整了,也无法再感觉到那种意境,可刚刚的冲击残留在心中的余波,依旧难以平息。
在此之前,纪墨从未想过一幅画竟然能够让人感受到那么多,他对艺术上着实没什么天分,看那些国宝级别的画作,也不过是感慨一些名人画什么都厉害,草稿都厉害,但具体厉害到哪里,也许是画得像?
意境什么的,草木必宁,山川必险,物必如其形,鸡有雄姿亦可宁,马若奔腾更气昂,鱼游水中尾身活,猴跃山林目机灵人必如其表,笑便是笑,哭便是哭,远行便有寂寥,聚众便有欢声,九曲回廊辗转慢,持扇轻笑步态缓简而言之,画境若物。
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便是感到的所谓意境,也多是画作已经明示的那些,或寂寥或繁华,全看画作之中景物和人物的搭配,所谓借景抒情,由画中之景而生出感情来。
这又像是一道条件已知的数学题,前面这些景色罗列下来,无论是山川草木花鸟鱼虫和人物,都会得到一个唯一的答案,即那份同样的感情。
便是不懂画作的人,看到奔流也能想到一些诸如气势气魄之类的词,看到雪景也能想到一些宁静安宁之类的词,其上寄托的感情似乎已经被限定死了,只能如此,只是如此。
王子楚的画作就不同了,明明是美好的,偏偏看出致郁效果来,像是一个病态的世界在把它的所有抑郁情绪分散到诸多景物之中,方才构成了这般效果。
若是他的所有画作都如此,这个问题,可真是有点儿大了,天才眼中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吗?
好。王子楚捏紧了画纸的一角,汗水濡湿边缘
【主线任务:画师。】
【当前进度:王子楚(师父)已完成。】
第257章
纪墨被人找到的时候还在王子楚的身边儿看他画画,大约是之前的考验确定纪墨不会被画作之中的致郁之气影响到,王子楚也放松了些,让纪墨看他正在画的一幅画,是一幅山水,墨色勾勒的长河奔流而下,山崖陡峭,立于长河环绕之中,四面隐隐有山势呼应,颇有几分气势。
然而这样的气势也就是第一眼了,多看一会儿就会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孤独感,似群狼环伺,一不小心就是浅舟倾覆,舟毁人亡,便是那隐隐存在的可以呼应的山势,都更像是坐等着旁观死亡的观众,那股子寒气直入骨髓,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纪墨见过的王子楚的第二幅画作,再一再二,不可能再是巧合了,所以,这是怎样的一种天才,能够把平凡的山水画都画成这样,神人也。
小道士传话说纪父找他的时候,纪墨才跟王子楚告辞。
待我回去,必与家父说明,明日或有闲暇,再来与师父请教。
既已拜了师,纪墨也不会不好意思叫一声师父,王子楚却听得别扭,道:不必称师,你愿意跟我学,我很高兴。
耳侧似有几分飘红,这样的话于他来说也是头一次说,眼神都有些发虚,调转到画纸上,看着那画,像是对着画在说:我也会告诉舅舅,他他、应该会同意的
这话就说得愈发不准了,显然自己心里也没底,那上挑的尾音差点儿把这话说成了疑问句。
纪墨很是了解地一笑,专注于某道的人,在其他方面,总有些迟钝并匮乏的地方,王子楚这种,应该就是不善于与人交流了。
怕纪父等急了,纪墨并未追问王子楚的舅舅是谁,直接道:便是他不同意又怎样,你我相交,以画为桥,便是没有他的同意,难道你我都从此再不作画了不成?
这便有几分藐视礼法了。
王子楚却没听出毛病来,脸更红了,像是激动得,转头看向纪墨,那眼神儿之中似乎都带着一些崇拜,对一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孩子,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愈发让人好笑了。
却又透着真,透着纯粹,这会儿便有点儿像是那种不染凡尘清高如许的艺术家该有的不谙世俗的做派了。
好。
他应下了,又把已经晾干的画稍稍卷了一下,裹上锦布,递给了纪墨,你看可以,不要给人看。
比起言语,他显然更适应这种以画画交流的方式,纪墨一开始就是让他指点,那时他不说,直接作画,让纪墨自己看出问题在哪里,这会儿也是如此,觉得纪墨归家,未必能够再来,再要指点,总不能让声传千里,何况他又不太会说,便把这画送人了。
很多东西,画中都能看出痕迹。
卷起来的画未曾装裱,是刚才纪墨看着王子楚完成的,这会儿被锦布包着,纪墨看着那锦布,应是桌布之流,因画画所需,长桌之上不能垫这等柔软之物,影响笔触,于是就闲置一边儿,这会儿竟成了最好的包装纸。
难为王子楚还能想到包装一下,以免画作被磕碰损毁。
果然,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作品。
纪墨郑重接过道谢,他比王子楚更清楚这种画的致郁效果多强大,长久看下去,不抑郁也要得被害妄想症了,是那种蕴含无形煞气的感觉,一不小心,就会煞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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